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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农民过得好好的,还有我们的家也挺好,谢天谢地。七口之家的老爷子还亲自出去收割。过得好好的。都是真正的基督教徒。忽然出事了……”普拉东·卡拉塔耶夫的长故事讲他如何赶车去别人的柴林砍木柴,被看林人捉住,挨鞭抽,被审问,最后被送去当兵。“没什么,小雄鹰,”他微笑着语气一转。“原以为痛苦,其实高兴!如果不是我犯了罪,本来该弟弟去当兵。但弟弟有五个孩子,而我呢,瞧,只剩下一个妻子。有过一个女儿,但在当兵前,上帝就把她带走了。我请假探家,我这就告诉你。我一看——他们过得比以前好。院子里满是牲畜,女人们在家,两个弟弟出去赚钱。只有米哈伊洛,最小的,在家。老爷子说,孩子都一样:哪根指头咬着都疼。如果普拉东当时没有剃头去当兵。米哈伊洛就得去。他把全家召到一起。你可相信,把神像摆在前面。米哈伊洛,他说,到这儿来,给他跪下叩头,还有你,媳妇,跪下,还有孙辈也来下跪。懂吗?”他说。
“给你说,我亲爱的朋友。在世者难逃去。而我们老是要评理:这不好,那不对。我们的幸福,朋友,就像网里的水:你一走,鼓了起来,可是把它从水里拖出来,什么也没有。就是这样的。”普拉东在干草上挪动了一下坐位。
沉默片刻后,普拉东站了起来。
“得了,我看,你想睡了吧?”他说,并开始迅速画十字,念着:
“耶稣基督上帝,尼古拉圣徒,弗洛拉和拉夫拉①,耶稣基督上帝,尼古拉圣徒,弗洛拉和拉夫拉,耶稣基督上帝——怜悯我们,拯救我们吧!”他说完,深深一鞠躬,站起身,叹一口气,然后坐到干草上。“这就是说,放倒像个石头,扶起像个面包。”他说完了,然后躺下,把军大衣拉来盖上。
①罗马帝国戴奥克里先朝的殉道者弗罗拉斯和劳拉斯,被列入东正教的圣徒中,农民把他们两个当成马神,并且把他们的名字读错了。
“你读的是什么祷辞?”皮埃尔问。
“哦?”普拉东说,“读的是什么吗?向上帝祈祷呀,你难道不祈祷?”
“不,我也祈祷,”皮埃尔说。“但你说的是什么:弗洛拉和拉夫拉?”
“可不是,”普拉东很快地回答,“马神呀,牲口也该怜惜,”卡拉塔耶夫说。“哟,坏东西,缩成一团了。暖和了,小狗崽,”
他说,触摸了一下脚底下的狗,一翻身便马上睡着了。
外面,远方传来哭声和喊叫声,透过板屋缝隙看得见火光;但屋里是沉寂和黑暗。皮埃尔久久未能入睡,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自己的铺位上,听着旁。边睡着的普拉东的均匀的鼾声,渐渐觉得,那个已毁坏了的世界,如今带着一种新的美,在新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在他的心灵中活动起来。
13
在皮埃尔进去住了四个星期的那间战俘营里,有二十三名战俘,三名军官,两名文官。
皮埃尔后来觉得这些人都好像笼罩在大雾里,但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则以最强烈最宝贵的印象,作为整个俄罗斯的善良的圆满的东西的化身,而永远留在皮埃尔心上。当第二天清晨,皮埃尔看到自己的邻居时,关于圆的第一印象就完全得到了证实:普拉东身穿法军大衣,腰间系一条绳子,头戴制帽,脚穿草鞋,他的整个身形都是圆的,头完全是圆的,背、胸、肩膀,甚至连他那随时准备抱住什么的双手,都是圆圆的;愉快的笑脸,褐色的温柔的大眼睛,也是圆圆的。
从普拉东·卡拉塔耶夫看,讲述的他当兵时间久,参加过不少战役加以判断,他应该有五十多岁了。他自己不知为什么不能断定他年龄多大,但他的牙齿,又白又坚固,他开口笑时,露出两排完整无缺的半圆形的牙(他常笑);胡子和头发没有一根白的,同时,整个身躯显得灵活,分外结实而富有耐力。
他的脸,虽然有些细碎的鱼尾纹,但却流落出天真年少的表情;他的嗓子是愉快动听的。但他说话的主要特点,是直截了当和流畅。他似乎从不想他说过什么和将要说什么;这就是他说得快和语调纯正的原因,因而有特殊的不可抗拒的说服力。
他的力气和手脚的灵便在关进战俘营的最初几天,表现得好像他不懂得什么是疲劳和疾病。每天早晨和晚上,他在躺下时就说:“上帝保佑,放倒像石头,扶起像面包。”早晨起床时,总要耸耸肩膀说:“躺下来,蜷缩成一团,起了床,抖擞精神。”也真的如此,他只要一躺下,立刻睡得像石头一样,而只要一站直了,便立刻毫不迟延地去找事情干,就像小孩子一起床便耍玩具一样。他样样会干,不顶好,但也不算坏。他会烤面包,煮食物,缝补,刨木板,上靴底。他总是有活儿干,只是在晚上聊聊天,他爱聊天,也爱唱歌。他唱歌不像歌唱家那样,知道有人在听他们唱,而是像鸟儿那样,似乎因为他必须发出这些声音来,就像必须伸懒腰或散步一样;同时,这些声音总是尖细的,温柔的,近乎女人的声音,如怨如诉,而这时他的面部表情非常严肃。
作了囚犯,满脸长起胡子,他好像扔掉了一切加之于他身上的外来的士兵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恢复了从前的农夫的老百姓的习惯。
“歇假的兵士——散在裤腰外面的的衬衫。”①他时常说。他不情愿讲自己的当兵生涯,尽管并不惋惜,还常常反复说,整个服役期间没捱过一次鞭笞。当他聊天的时候,主要讲自己陈年的,他所珍视的“耶稣”徒的,他本该说“农夫”的生活的回忆。②
①俄国农民觉得衬衫扎进裤腰拘束,不习惯。
②“基督的”与“农民的”两字俄语发音极像。这里译为耶稣徒的。
充满他的语言里的成语,大多是不文雅而粗犷的那些成语,并不是士兵使用的,而是老百姓的日常习用语,把它们单独抽出来看是没有意义的,但凑到话里说出来,则突然显示出深刻的机智。
他往往说出与他刚才说过的相抵触的话来,但前后两种法说都是正确的。他爱说,能说,用讨好话和成语装饰他的语言,那些成语,皮埃尔觉得是他自己造出来的;而他谈话的主要魅力,在于他说的事都是单纯的,往往是皮埃尔视而不见的,而一经他道出,便具有庄严优雅的特点。他喜欢听一个士兵晚上讲故事(老是那些相同的故事),但更喜欢听关于现实生活的聊天。他愉快地微笑着,边听边插话,同时还问这问那,以便他能摸清那些聊天内容的精彩之处。至于眷恋、友谊、爱情这些事,照皮埃尔对他的了解来看,卡拉塔耶夫却未曾有过;但他也爱过,并且和生活里遇到的一切,尤其是和人——不是和某个知名的人,而是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们相亲相爱,和衷共济。他爱他的狗,爱难友,爱法国兵,爱他的邻人皮埃尔;但皮埃尔感到,尽管卡拉塔耶夫对他很亲热(他是不自觉地这样子来表示敬重皮埃尔的精神生活),但他一分钟也不会为同他分开而难过。皮埃尔也开始对卡拉塔耶夫抱着同样的感情。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对所有其余的俘虏来说,也是个一般的士兵,都叫他小雄鹰或普拉托沙,善意地开他的玩笑,支他的差。而对皮埃尔来说,他在第一个晚上就使皮埃尔想象到,他已作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圆满的、永恒的纯朴和真理的化身永远留在皮埃尔心上。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除了祷辞,不会背诵别的什么。他说起话来,好像只知开头,而不知如何收尾。
皮埃尔有时为他的谈话感到惊异,请他重说一遍时,普拉东总回忆不出一分钟前讲过的内容,就像他不能把他爱唱的歌给皮埃尔说出歌词一样。比如歌词是:“亲爱的,小白桦树啊,我多么痛苦啊。”而在歌词上显不出任何意义来。他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从他话里单独抽出来的字的意义。他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行动,都是他所不知的现实的表现,那现实便是他的生活。但他的生活,照他自己看来,作为一种单独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作为他经常感觉得到的那个整体的一部份,他的生活才有意义。他的话和行动的表露,都是顺畅,必然和直接的,像花朵散发芳香。他不可能从单独抽出来的一个行动和一句话上,理解其价值或意义。
14
从尼古拉那里得到哥哥与罗斯托夫家住在一起,在雅罗斯拉夫尔的消息后,玛丽亚公爵小姐不顾姨母的劝阻,立刻准备赶往那里去,并且不止一个人去,而是带着侄子去。这样做难与不难,可能与不可能,她都不问一问,也不想知道:她的责任是,不仅自己要守在可能已垂危的哥哥身旁,还要尽一切可能把儿子给他带去,因此她登上车子走了。若谓安德烈公爵并未亲自写信给她,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解释是,要末他太虚弱,不能动笔,要末他认为,对她和对儿子,这条漫长的旅途都太困难太危险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是在几天之内作好启程准备的。她的车辆包括她乘坐到沃罗涅得来的那辆大型公爵马车,一辆四轮马车和一辆货车。同她一起走的是布里安小姐,尼古卢什卡和家庭教师,老奶妈,三个使女,吉洪,和姨妈派给她的一个年轻听差兼跟班。
走往常经过莫斯科的那条路想都别想,因此玛丽亚公爵小姐必须选择的迂回的路是:取道利佩茨克,梁赞,弗拉基米尔和舒亚。这条路很长,因驿马不是处处都有,所以又很艰难,同时,在梁赞附近(听说)已出现法国军队,甚至还有危险。
在这一艰难旅途中间,布里安小姐,德萨尔和公爵小姐的仆人,都为她的果断和处事能力惊讶。她比所有的人晚安息,比所有的人早起床,而且任何困难都挡不住她。由于她那使随行者佩服的处事能力和精力,在第二周结束前,他们已抵达雅罗斯拉夫尔。
在沃罗涅日的最后几天,玛丽亚公爵小姐品尝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她对罗斯托夫的爱已不再使她感到折磨和焦躁不安。这种爱情充满了她整个灵魂,已构成她本人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再也不去抗拒它。最近一段时期以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确信——虽然她从不在心里明确地肯定地对自己这样说——,她已堕入情网。她确信这点,是在和尼古拉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就是他来告诉她,她的哥哥与罗斯托夫家在一起的那一次。尼古拉一个字也没暗示,在哥哥和娜塔莎之间,现在(即安德烈公爵健康恢复期间)可以重修旧好,但玛丽亚公爵小姐从他脸上看出,他是知道并有打算的。不过,虽然如此,他对她的态度——小心翼翼,温柔,殷勤——不仅没有改变,而且他似乎还高兴,现在他与玛丽亚公爵小姐之间的亲戚关系,使他能更自如地对她表示自己的友情与爱心,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这样想。她知道,这是她生活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并且觉得,她享受到了爱情,她幸福,因而很平静。
但心灵方面的幸福,不仅并不阻碍她全心为挂念哥哥而感觉得痛苦,相反地,这一心境的平静,使她更有可能完全陷入对哥哥的思念。她的这种感情,在从沃罗涅日动身前的时刻里表现得如此强烈,以致送行的人见她那痛苦绝望的面孔,都相信她会在路上病倒,但正是旅途的劳顿和操心(她是以她的干练去应付着的),使她暂时去掉悲痛,并给了她力量。
像人们旅行时常有的情形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只想着旅行,忘掉了旅行的目的。但临近雅罗斯拉夫尔时,能使她产生联想的东西又展现在她脑际,勿须再过几天,当晚,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不安便达到了极端的限度。提前派去雅罗斯拉夫尔探听罗斯托夫家住处和安德烈公爵情况的跟班,在城门口碰到大型公爵马车时,一见公爵小姐伸出车窗外的那张煞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我什么都打听到了,公爵小姐:罗斯托夫家的人住在广场旁,在商人布龙尼科夫家。不远,就在伏尔加河边上。”跟班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用惊恐疑问的眼神看着他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答主要的问题:哥哥怎样了?布里恩小姐替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公爵好吗?”她问。
“爵爷阁下也同他们住在那里。”
“那么,他还活着,”公爵小姐心里想,接着低声问:“他好吗?”
“下人们说:他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公爵小姐不问了,只是迅速偷偷看了一眼七岁的尼古卢什卡,他坐在她对面,正高兴地看着这个城市,于是,她低下头,没有再抬起来,直到这辆大马车颠簸摇晃隆隆地走到停下来为止。折叠脚蹬哐啷一声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