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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公爵,怎么啦?”科兹洛夫基斯问。
“接到命令要拟出一份官方记事公文,借以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向前推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耸肩膀。
“没有马克方面的消息?”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没有。”
“假如他确实已被击溃,消息是会传来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安德烈公爵说道,就向门口走去了。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看来像是刚从外地抵达的奥国将军迈着飞快的脚步迎面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身穿常礼服,头上裹着黑头巾,颈上佩戴着玛丽亚·特雷西娅勋章。安德烈公爵停步了。
“库图佐夫上将在吗?”刚从外地来到的将军带着刺耳的德国口音飞快地说道,一方面向两旁张望,不停步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上将没有空,”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急忙走到不相识的将军前面,拦住门前的通道,“请问尊姓大名?”
这个不相识的将军鄙薄地从上到下把那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打量一番,好像觉得惊讶,竟有人会不认识他。
“上将没有空。”科兹洛夫斯基心平气和地重说了一句。
将军皱起了眉头,现出阴郁的脸色,他的嘴唇抽搐一下,颤栗起来了。他取出笔记本,用铅笔飞快地写了几只字,撕下一页纸递给科兹洛夫斯基,然后他就飞快地向窗口走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房里的人瞥了一眼,好像心里在问:他们为什么都望着我呢?之后将军抬起头来,伸直了颈项,仿佛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随即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暗自吟唱,唱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立即中断了。办公室的门敞开了,库图佐夫在门坎前面出现了。裹着头巾的将军有如躲避危险似的,弯下腰去,他那消瘦的两腿迈着飞快的脚步,向库图佐夫面前走了。
“VousvoyezlemalheureuxMack。”①他突然改变声调说道。
①法语:您亲眼看见了不幸的马克。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部的表情有一阵子滞然不动了。然后,他脸上闪现出一条波浪似的皱纹。前额舒展开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让马克从身边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原先传说奥国人已被击溃并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真实的。过了半小时,副官们已被派至各处传达命令,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动的俄军也快要和敌人交锋了。
司令部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军官才很关心战事的全部进程,安德烈公爵是其中之一。安德烈公爵看见马克并听见他的军队覆没的详情之后,他心中明白,半个战局已经输完了,俄军的处境极其艰难。他很生动地想到军队即将面临何种局面,他在军队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当他一想到过于自信的奥国遭到可耻的失败,再过一个礼拜也许会亲眼看到并且参与苏沃洛夫之后的史无前例的俄法武装冲突,他就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激动的喜悦的感情。但是他害怕那比俄军英勇更胜一筹的波拿巴的天才,同时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英雄蒙受奇耻大辱。
这些心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激动和恼怒,他向自己房里走去,给父亲写信,他每日都给父亲写信,他在走廊上碰见同屋居住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同平日那样,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你怎么这样忧愁?”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于是问道。
“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博尔孔斯基答道。
当安德烈公爵碰见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时,昨日刚刚抵达的奥国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从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这个奥国将军留驻于库图佐夫司令部,监察俄国军队的粮食供应。走廊很宽绰,有空地方可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自由通行;但是热尔科夫把涅斯维茨基推开,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闪到一边去吧,让路!
请让路!“
两个将军走过去,他们都摆出一副想回避麻烦礼节的样子。诙谐的热尔科夫脸上忽然流露出似乎忍耐不住的欢快的蠢笑。
“大人,”他向前迈出几步,把脸转向奥国将军用德国话说道,“向您道贺,我深感荣幸。”
他低下头来,就像那学跳舞的儿童一样,呆笨地时而伸出左脚,时而伸出右脚,开始并足致礼。
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将军严肃地瞟了他一眼,可是发现他一本正经地蠢笑,不能不注意一会儿。将军眯缝起眼睛,表示正在听他说话。
“马克将军来到了,他安然无恙,只是这个地方碰伤了,向他道贺,我深感荣幸。”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微露笑容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蹙起了额头,转过身子向前走去了。
“Gott,wienaiv!”①他走开几步,愤怒地说道。
①法语:我的天啊,多么天真!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起来,抱住了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现出愤恨的神色把他推开,向热尔科夫转过脸去。马克的神色、他遭到失败的消息以及俄军所面临的局面引起的万端思绪,使他陷入了神经兴奋的状态。热尔科夫不合时宜地逗乐,他觉得忿恨,这一切就在他愤怒时向热尔科夫发泄出来了。
“阁下,”他的下颔微微颤抖,嗓音刺耳地说道,“如果您想当一名侍从丑角,这事儿我不能阻拦。但是我向您公开声明,如果您再敢当着我的面逗乐子,我可要把您教训教训,要您懂得怎样做人。”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对这种乖张行为表示惊奇,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望着博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是道贺罢了。”热尔科夫说道。
“我不和您闹着玩,请别开腔!”博尔孔斯基喊了一声,用力抓住涅斯维茨基的手,就从那没法回答的热尔科夫身边走开了。
“喂,老弟,你怎么啦?”涅斯维茨基用安慰的口气说道。
“说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道,激动得停步了,“你可要明白,我们或者是一些为国王和祖国效力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而欢乐,为共同的失败而悲伤;我们或者是一些对君主的事业无关痛痒的走狗。Quarantemilleshommesmassacrésetl‘arméedenosalliésdétruite,etvoustroucezlàlemotpourrive,”他说道,好像要用这句法国话认证自己的意见。“C’estbienpourungarconderien,commecetindiBvidu,dontvousavezfaitunami,maispaspourvous,paspourvous①,只有乳臭未干的孩子才能这样逗乐哩。”安德烈公爵发现热尔科夫还能听见他说话,就用俄国话补充了一句,而且带法国口音说出孩子这个词。
①法国:四万人捐躯了,我们的盟军被歼灭了,可是你们居然开这种玩笑。您和这个先生交朋友,像他这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而您就不可饶恕了。
他等了一会儿,看骑兵少尉是否回答。可是骑兵少尉转过身去,从走廊里走出去了。
04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服役的骑兵连在德国村庄扎尔策涅克设营。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素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于整个骑兵师,村庄中一栋极好的住宅分拨给他了。自从士官生在波兰赶上团队以来,他就和连长住在一个地方。
十月八日,适逢马克失败的消息正惊扰大本营的上上下下,骑兵连部的行军生活照旧是风平浪静。清晨,当罗斯托夫骑着马儿采办饲料回来时,一通宵打纸牌输钱的杰尼索夫尚未回家。罗斯托夫身穿一套士官生制服,正催马跑到台阶前面,用那年轻人的灵活的姿势缩回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片刻,好像他不想离开坐骑似的,后来他一跃跳下马来,向马弁喊了一声。
“啊,邦达连科,诚挚的朋友,”他对那拼命跑到他的坐骑前面的骠骑兵说道。“朋友,牵马遛一遛。”他说道,一面流露着亲切的愉快而温和的神态,凡是善良的年轻人在那幸福的时候都会带着这种神态和人们打交道的。
“大人,遵命。”一簇毛(指乌克兰人)愉快地晃着脑袋答道。
“要当心,好好地牵马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跑到坐骑前面,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扔了过来。显然,士官生给的酒钱可多啦,侍候他是有利可图的。罗斯托夫用手摸了摸马脖子,然后摸了摸马屁股,便在台阶上停步了。
“真棒!会变成一匹骏马啊!”他暗自说道,面露微笑,轻轻扶着马刀,马刺铿锵一声奔上了台阶。德国主人穿一件毛衣,戴尖顶帽子,拿着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栏里向外面瞥了一眼。当德国人一看见罗斯托夫,他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他愉快地微微一笑,丢了个眼色:“Schon,gutMorgen!Schongutmorgen!”①他重复地说道,看起来,他和年轻人寒暄时能够得到欢乐。
“Schonfleissig!”②罗斯托夫说道,他那兴奋的脸上仍旧流露着愉快的亲切的微笑。“HochOestrreicher!HochRussen!KaiserAlexanderhoch!”③他把脸转向德国人,把德国主人常说的这些话重复地说一遍。
①德语:早安,早安!
②德语:真在干活啦!
③德语:奥国人万岁!俄国人万岁!亚历山大皇帝,乌拉!
德国人笑了起来,干脆走出牛栏门,摘下尖顶帽子,举在头顶上晃了一下,高声喊道:
“UnddieganzeWelthoch!”①
罗斯托夫和德国人一样,把一顶军帽举在头顶上晃动一下,含笑地高声喊道:“UndVivatdieganzeWelt!⑤
①⑤ 德语:全世界万岁!
无论是这个清扫牛栏的德国人,还是那个随同一排人来领干草的罗斯托夫,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特别高兴,但是这两个人都心怀幸福的欢乐和兄弟般的爱心彼此望了一眼,晃了晃脑袋表示彼此之间的友爱,他们面露微笑地走开了,德国人走回牛栏,罗斯托夫走进他和杰尼索夫一同占用的农舍。
“老爷怎么啦?”他向杰尼索夫的仆役拉夫鲁什卡——闻名于全团的骗子手问道。
“从晚上出去就没有归来,大概是输了钱吧,”拉夫鲁什卡答道,“我的确心中有数。假如赢了钱,老早就会回来说大话。倘若到早上还没有回来,就是说,输净了,怒气冲冲地走回来。请问,要咖啡吗?”
“端来,端来吧!”
过了十分钟,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来了!”他说道,“现在要吃霉头了。”
罗斯托夫朝窗口睇了一眼,看见杰尼索夫走回家来,杰尼索夫身材矮小,红彤彤的面孔,眼睛乌黑,闪闪发亮,黝黑的胡髭和头发十分蓬乱。他身上披着一件骠骑兵的斗篷,敞开着,没有扣上纽扣,宽大的马裤下垂着,起了一条条皱褶。皱皱巴巴的骠骑兵制帽戴到后脑勺上。他低垂着头,满面愁云,向台阶近旁走来。
“拉夫鲁什卡,”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P”音发得不准确,“喂,给我脱下,蠢货!”
“我本来就在脱嘛。”拉夫鲁什卡答道。
“啊!你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房里来,说道。
“早就起来了,”罗斯托夫说道,“我来领干草,见过玛蒂尔达小姐了。”
“真有这么一回事?老弟,我昨夜像只狗崽仔,把钱输得精光了!”杰尼索夫高声嚷道,“真不走运!真不走运!你一走,事情就变得糟透了。喂,把茶端来吧!”
杰尼索夫蹙起了额头,似乎含着一丝微笑,露出坚固的短牙齿,开始伸出两手,用那短短的手指搔乱树林般蓬松的浓浓的黑发。
“鬼迷心窍,拖我去找这个大老鼠(一名军官的绰号),”他用自己的两手搓搓前额和面颊,说道,“你设想一下,他一张牌,一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拿取人家递给他的点着的烟斗,紧紧攥在手心里,磕了磕地板,火星撒落下来,他继续吼道:
“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
他把火星撒落在地上,敲灭了烟斗,把它丢到一边去。然后他沉默片刻,突然把那明亮的乌黑的眼睛朝着罗斯托夫欢快地望望。
“哪怕有女人也好。要不然,这里除了饮酒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快点儿打起架来也好……”
“喂,谁在那里?”他听见了马刺丁丁当当的响声、踏着厚底皮靴停止脚步的响声和那谨小慎微的咳嗽声,便朝门口转过脸去,说道。
“骑兵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道。
杰尼索夫把额角蹙得更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