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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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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纪献唐也不知从那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纪献唐道:“可又来!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不成?”顾肯堂道:“我料公子决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纪献唐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
  说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的不知去向。从此他虽不似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作不得一时半刻。
  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明,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他便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刬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骗马作耍。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纺车过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他看着大乐。
  正在顽的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他听了道:“谁听曲儿呢?”一个小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脚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听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
  纪献唐道:“他会弹琵琶?走,咱们去看看去。”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
  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坐。他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顽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一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我学得会学不会?”
  先生道:“既要学,怎有个不会!”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工、尺、上、乙、四、合、五、六、凡九字分配宫、商、角、徵、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吕、六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拨。——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
  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卸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安咒》、《五名马》之类,按谱徵歌,都学得心手相应。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甚么技艺。先生便把丝弦、竹管、羯鼓、方响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窍通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渐次学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棋,又渐次学到作画、宾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
  一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他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甚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子学去了,那里再寻甚么新的去?我们‘教学相长’,公子有甚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两件?彼此顽起来,倒也解闷。”纪献唐道:“我的本领与这些顽意儿不同。这些顽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得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先生你那里学得来!”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迨。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两件也不见得。”他听了道:“先生既要学,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甚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当稳便,明日却作来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当稳便’不成?”
  他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一回杆子,再合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家本领。
  顾先生说:“待我也学着合公子交交手,顽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纪献唐看着他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学,便合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抬左脚一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
  及至转过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件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只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出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己的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怄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住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顽顽杆子罢!”
  这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无奈他一团少年盛气,那里肯罢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的似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来!来!”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两下里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颠倒你我两个,没啥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顽着热闹些?”
  纪献唐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捂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纪献唐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拧,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撒,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纪献唐那条杆子早从他脊梁上面过去,使了个空。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个进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纪献唐腿档里只一缴,纪献唐一个站不牢,早翻筋斗跌倒在地。顾先生连忙丢下杆子,扶起他来,道:“孟浪!孟浪!”
  纪献唐一咕碌身爬起来,道:“先生,你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闹!没奈何,你须是尽情讲究讲究,指点与我!”
  顾先生道:“这里也不是讲究的所在,我们还到书房去谈。”说着,来到书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顾先生问长问短。
  顾先生道:“你且莫絮叨叨的问这些无足重轻的闲事。你岂不闻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敌不足学,请学万人敌’的这句话么?”纪献唐道:“那‘万人敌’怎生轻易学得来?”顾先生道:“要学‘万人敌’,却也易如拾芥。只是没第二条路,只有读书。”纪献唐皱了皱眉道:“书我何尝不读,只是那些能说不能行的空谈,怎干得天下大事?”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作不得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颔,封侯万里;况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纛尚不足道,此时却要学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
  书里交代过的,纪献唐原是个有来历的人,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炼揣摩起来。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转年会试,又联捷了进士,历升了内阁学士。朝廷见他强干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抚。那纪献唐一生受了那顾先生的好处,合他寸步不离,便要请他一同赴任。
  顾先生也无所可否。这日,纪献唐陛辞下来,便约定顾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动身。次日,才得起来,便见门上家人传进一个简贴合一本书来,回道:“顾师爷今日五鼓觅了一辆小车儿,说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这两件东西,请老爷看。“
  纪献唐听了,便有些诧异,接过那封书一看,只见信上写着“留别大将军钧启”,心下敁敠道:“顾先生断不至于这等不通,我才作了个抚院,怎的便称我大将军起来?”又看那本书封的密密层层,面上贴了个空白红签,不着一字。忙忙的拆开那封信看,只见上写道: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仆与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识途老马,底君于成,今日建牙开府矣。此去拥十万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业,爵上公,炳旗常,铭钟鼎,振铄千秋,都不足虑;所虑者,足下天资过高,人欲过重,才有余而学不足以养之。所望刻自惕厉,进为纯臣,退为孝子。自兹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时至当早图返辔收帆,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当在天台、雁宕间迟君相会也。切记!切记!仆闲云野鹤,不欲偕赴军门。昔日翩然而来,今日翩然而去。此会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书一本,当于无字处求之,其勿视为河汉。顾綮拜手。
  他看了这封简贴,默默无言,心下却十分凛惧,晓得这位顾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着人追赶也是无益,便连那本秘书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来。到了吉时,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顾先生那本书,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两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品公爵。连他的太翁也晋赠太傅,两个儿子也封了子男。朝廷并加赏他的宝石顶三眼花翎,四团龙褂,四开禊袍,紫缰黄带,又特命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印,称为“秃头无字大将军。”
  列公,你道人臣之荣至此,当怎的个报国酬恩!否则也当听那顾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谁想他倚了功高权重,早把顾先生的话也看成了一片空谈!任着他那矫情劣性,便渐渐的放纵起来。又加上他那次子纪多文助桀为虐,作的那些侵冒贪黩忌刻残忍的事,一时也道不尽许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赃私何止三四百万。又私行盐茶,私贩木植。岂知人欲日长,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的自己就掇弄起自己来了,出入衙门,便要走黄土道;验看武弁,便要用绿头牌;督府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却都滥入荐章,作到副参道府。后来竟闹到私藏铅弹火药,编造谶书妖言,谋为不轨起来。他再不想我大清是何等洪福!当朝圣人是何等神圣文武!那时朝廷早照见他的肺腑,差亲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访察。便有内而内阁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抚提镇,合词参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当下天颜震怒,把他革职拿问,解进京来,交在三法司议罪。三法司请将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荡,念他薄薄的有些军功,法外施仁,加恩赐帛,令他自尽。他的太翁纪延寿同他长兄纪望唐革职免罪,十五岁以上男族免死充军,女眷免给功臣为奴,独把他那助桀为虐的次子纪多文立斩。他赐帛的那夜,狱卒人等都见那狱庭中一阵旋风,旋着猛虎大的一团黑气,撮向半空而去。这便是那纪大将军的始末原由一篇小传。
  踅回来再讲他经略七省的时节,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亲作他的中军副将。他听得这中军的女儿有恁般的人才本领,那时正值他第二个儿子纪多文求配,续作填房。这要遇见个趋炎附势的,一个小小中军,得这等一位晃动乾坤的大上司纡尊降贵合他作亲家,岂有不愿之理?无如这位副将爷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后,有见识、尚气节的人。他起初还把些官职、门户、年岁都不相当不敢攀附的套话推辞,后来那纪大将军又着实的牢笼他,保了他堪胜总兵,又请出本省督抚提镇强逼作伐。却惹恼了这位爷的性儿,用了一个三国时候东吴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岂配犬子?吾头可断,此话再也休提!”
  这话到了那纪大将军耳朵里,他老羞变怒,便借桩公事,参了这位爷一本,道他“刚愎任性,遗误军情”。那时纪大将军参一员官也只当抹个臭虫,那个敢出来辩这冤枉?可怜就把个铁铮铮的汉子立刻革职拿问,掐在监牢。不上几日,一口暗气郁结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还被了万载不白、说不出口的一段奇冤。
  他这等的一个孝义情性,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个老母在堂,无人奉养。这段仇愈搁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个女孩儿家,独处空山,断非久计,莫如早去报了这段冤仇,也算了了今生大事。这便是十三妹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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