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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禁区。”
说完,秃顶局长招招手,退了出去。
局长退出后,那扇门倏然关上。杨文峰和“死魂灵”已经站在铁桶子的最里面。“死魂灵”显然和这里的什么人认识,很快就消失了。
杨文峰就这样住进了西山政治精神病院。他被白大褂带到一个单间,房间没有窗户,但有洗手间,洗刷用品一应俱全,家具都是固定在地板上的铁架子焊起来的。白大褂把他带到房间后,看到这个房间还有一些行李,好像是衣服和鞋子之类的,白大褂随手抓起来,顺手甩到走廊里。杨文峰看得一头雾水。之后,杨文峰在床上坐下来。白大褂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了杨文峰好一会,一言不发。
杨文峰抬头看了他两次,只是笑笑。这时白大褂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截黄瓜,放在耳朵旁边开始说话:“Yes,sir,我知道了,就这样办!”然后匆匆离去。
杨文峰目瞪口呆,刚才白大褂站的地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他看得清清楚楚。电话做成黄瓜的样子并不稀奇,奇怪的是竟然作得如此逼真,惟妙惟肖,看不到天线也看不到显示屏,黄瓜上的枯蒂还看得清清楚楚,真是匪夷所思。
杨文峰使劲摇了摇头,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是清醒的。他感到一阵昏眩。
他坐在床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这里是精神病院。他看到自己房间的门并没有关上,于是走了出去。走廊灯光很亮,走廊两边大概有十几个门,有些门开着,有些还有人在里面欢笑或者哭泣。杨文峰一阵烦躁,他加快脚步走出宿舍,面前出现一幢小洋楼,上面写的是“活动中心”和“食堂”“办公室”等字样。
他走了进去。
活动中心里集中了十几个人,都是男人,大家穿戴各异,其中有些穿着白大褂,奇怪的是,这些穿白大褂的和精神病人混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杨文峰进入后,没有人注意他,大家继续热烈地玩,热烈地聊天讨论着。
杨文峰找了个椅子坐下来,观察了一会,赫然发现,在场的十几个人虽然三五成群,两个一起的,可是其实每一个都在自说自话,根本没有玩在一起,更不是在聊天,他们对着其他人在自言自语,但那些其他人没有一个是在听别人说话,因为他们也在自言自语。房间里好像没有两个人是在讨论同一件事。
他心里暗暗称奇。
坐了一会,旁边一道门里有个厨师模样的人急匆匆走出来,用一只金属锅铲使劲敲打着一个铁锅子,尖声细气地喊道:开饭了!开饭了。
活动室里的人听到后,一个个都站起来,朝小门上写有“食堂”二字的房间走去。杨文峰看了眼手表,才下午三点就吃饭吗?他有些疑惑,但也跟着大家站起来,等到一个白大褂经过身边时,他伸手拉住他的手,轻声问:“我是新来的,我没有神经病,你能告诉我这里的日程安排吗?”
那白大褂像见到蛇一样把杨文峰的手甩开,皱了皱眉头喊道:“讨厌,只有神经病才会说自己不是神经病,你放开我,再说,今天不是我值班,找院长。”
那白大褂说完就想走,杨文峰又急忙问:“那谁是院长?”
白大褂这才停下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脸上露出痛苦的想不起来的样子,顺手抓住一个上身穿着棉袄,下面穿着短裤的病人问道:“你知道今天谁当选院长吗?”
那棉袄短裤也一愣,随即说,“今天还没有选呢?不过选了也是假的,现在有什么不是假的?”
两人说完就都跑进餐厅里,杨文峰疑惑地摇摇头,也最后一个进入到食堂。食堂里面已经坐了二十多人,大家端坐在那里,桌子上什么食物也没有。
“吃饭开始!”
那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再次宣布道。
话音没落,房间里二十多个人争先恐后地摆开了吃的架势,杨文峰吃惊地看到所有的人都同时伏到桌子上,用手在桌子前看不见的碗盘里抓起一把把看不见的食物塞进嘴巴里,每个人的样子都比另外一个人的样子更加像是在大吃大喝。
杨文峰惊愕得头皮发麻,而让他惊恐得差一点休克过去的事情这时也就出现在他眼前。
原来,他看到了刚刚在门口迎接他们的那位白大褂院长,现在正坐在他前面两排的凳子上,正把空气一把把往嘴里塞,吃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杨文峰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差一点坚持不住。他勉强自己在最后一排坐下来,这时他旁边的一个正在“吃”的年轻人抬起头,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透过变形的厚厚的镜片死死盯着杨文峰:“你够吃吗?我吃不完,你拿点去吧!”说着,他就用手在自己桌子上抓了一下,又轻轻放在杨文峰面前的桌子上。
杨文峰低头看着自己桌子上空空如也的“食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是我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正常的?杨文峰想着,又扫视了一眼食堂。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这里的人都是神经病?难道这里是神经病的世外桃源,是神经病的自治王国?他想起了刚刚经过的奇怪的两堵高墙,以及夹层中间那些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武装警察,浑身感到冰冷、感到发麻。
杨文峰陷入痛苦的思索中,这时一只沉重的手压到他的肩膀上。他抬头一看,那位白大褂“院长”正居高临下、和蔼可亲地看着他,另外一只手正把那根他刚才还作为电话在用的黄瓜往嘴里塞。
“呵呵,大家注意了,”他一边嚼着黄瓜,一边咳嗽了一下嗓子,一些口水毫不避讳地喷在杨文峰脸上。“呵呵,请听我说,我推荐今天的院长候选人就是这位新来的同志,有没有人反对?”
房间里二十多位正在“进餐”的男人们都不情愿地停下来,大家沉默地看了看杨文峰,又看了看“院长”,大概过了两分钟的样子,接着一个一个举起了右手。
“好,呵呵,全体同意。”白大褂满意地环视了一周,接着提高声音宣布道:“现在开始民主选举!”
刚刚放下的手又一个个举起来,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的又把手向上伸了一截。
“好!”白大褂狂喜地边喊边脱自己的白大褂,“全体一致通过。”
他把脱下的白大褂往杨文峰身上套,杨文峰这时已经有些瑟瑟发抖了,几乎是任凭白大褂摆布,三下两下,白大褂已经套在了杨文峰身上。“请问这位新来的同志贵姓,怎么称呼?”前任“院长”卑贱地小声问。
杨文峰哆哆嗦嗦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好,呵呵,”那人举起了杨文峰的手,大声宣布道:“我现在庄严宣布,本院的新当选的院长是杨文峰同志!”
就这样,杨文峰成为西山政治精神病院的新任院长。
二
好不容易摆脱了食堂的庆祝“新当选的院长就职典礼”活动,穿着白大褂的杨文峰一出门就吐了一地。他发疯似地冲到花园里,然后冲到红砖墙旁边,他使劲敲墙,对着那些小洞声嘶力竭地喊,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响,他突然怀疑墙那边是否有人,又或者墙那边的武装警察是机器人,或者是聋哑人,这些胡思乱想和怀疑让他深感不安、恐怖和痛苦。
他顺着红砖墙跑过去,一路上看到花园、池塘和竹林,大概跑了十分钟,又回到了原地,他这才发现他真是被关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桶子里:精神病院是在一个被两道十米的高墙团团围住的桶子里,而那些武装警察则处于两道高墙的夹层之间。
由于墙高林深,这时院子里已经开始暗淡下来。杨文峰浑身是汗,头疼难忍。他让自己勉强靠墙坐下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努力思考眼前的情况和自己的处境。这里占地有上千平方米,有一栋宿舍和两栋小洋楼,还有花园池塘和竹林,大概关着至少三十个精神病人,都是三十到六十岁之间的男人。显而易见的是,这里面关的除了杨文峰外,没有一个正常人。想到这里他开始真正担心起来,他担心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会不会很快也成为真正的精神病?
这里的精神病人实行“高度自治”,杨文峰刚刚被民主选为院长,他现在就穿着院长的白大褂。
把三十多个精神不正常的中年男人放任自流地关在一起,赋予他们民主权利,这会有什么结果?正常的杨文峰不用深思也会得出结论的。刚刚绕着院子跑了一圈的时候,他就看到在围墙几个转角处,有好几个严重受伤和缺鼻子少眼睛的人躺在地上哀号,从那些人的伤口上看,显然这里每天都有小规模的战斗发生。
杨文峰不寒而栗。他扫了一眼高达十米的高墙,想到外面持枪的特工,心里忽然有了个想法。于是,他站起来,假装慢慢朝宿舍走,同时用眼睛四下仔细搜索……
果不出所料,他心中暗喜,原来在很多隐蔽的地方,他发现了摄像小镜头。那就是说整个院子是被严密的摄像镜头监视的。这个发现多少让杨文峰稍微得到点安慰。他想,只要那些监视他们的人是正常人,他杨文峰就不是孤单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文峰很快让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这里的食物都是由外面直接从一个像机场行李传送带的入口送入的,有中式盒饭、面包、牛奶和茶水。整个精神病院没有火种。各种日用品也是外面输送进来的。这里没有统一的日程,大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饿了可以吃,困了可以睡。头几天,杨文峰穿着白大褂到处行走了解情况,安排日程,也碰上几起打斗的,有一个病人把同屋的耳朵割了下来,他抱怨说同屋的长着耳朵却听而不闻,要了也是个摆设,不如割掉;另外一个在下棋时发狠,用棋子作暗器,把对手的眼睛打流血了。除此之外,稳定暂时压倒了一切。
一个星期后,杨文峰已经交了些朋友,原来的院长是一名律师,杨文峰问他的名字,他说还是不说,否则吓你一跳。杨文峰说,那你就让我吓一跳吧。那律师不说话了。那位坐在他旁边的给他分享食物的高度近视的年轻人自称是广东人,在电视台工作过。另外一位,就是那个穿棉袄和短裤的,杨文峰看到他整天都是“这也是假的,那也是假的”罗嗦不停,也认识了他。还有几位是宗教信仰者,整天围在一起搞宗教仪式。另外有一位年纪较大的,是西单明主墙时的民运领袖。还有两位长得像军人一样的老者,经常腰板笔挺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天,沉默不语。杨文峰也看到几次“死魂灵”,但他看到自己时毫无感觉,显然认不出杨文峰了。“死魂灵”最大的兴趣是找一些愿意和他坐下来,忍耐他长久的直视和啰七八嗦说教的人谈心。和“死魂灵”这种精神病状相比,另外一些人的症状也各不相同。广东电视台的那位年轻人说话谨慎,在交谈或者听见人家说话时,常常发生双手痉挛的症状。大律师则经常处于自责和痛苦之中,有一次杨文峰看到他一个人在花园里痛哭流涕。
杨文峰本来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而且说句公道话,这里的条件并不差。杨文峰自从两年前开始写小说后,生活状况每况愈下,到后他那靠和农村来的青年民工一样到处流浪打工维持温饱的生活都快维持不下去。相比较那些拥挤在十几个人的工棚里的日子,到路边买偷工减料的往往混杂着有害物质的专供民工果腹的饭盒,杨文峰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相比而言,这里的生活倒是别具一格。而且,杨文峰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观察这里的病人,一开始可能是无聊为了打发日子,但一个星期不到,他已经乐此不疲了。他觉得眼前的神经病人都深不可测,都在演绎人生的深刻意义,甚至在向他揭示神秘宇宙和生命的奥妙。
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但他隐约感觉到,只要自己认真观察眼前的人,就会得到答案。
有一点杨文峰是确信无疑的,那是经过他两个星期的观察以及分别接触三十位病人后得出的。杨文峰认为他们都很有教养,受过很高的教育,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曾经是领导干部,剩下的则是知识分子。相处久了,杨文峰甚至发觉自己的不足。例如那位律师知道各种法律,甚至可以清楚地背诵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那位电视台的年轻人则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应该说等等。
杨文峰在那里呆了一个月,一个月里,他看到红墙上的小门打开过几次,其中两次小门打开后,进来的人都戴上了防毒面具,他们是来收拾两具病人的尸体的。两位死者其中一位是被活活打死的,另外一位死因不明。这一个月里,也有两三位新病人入院,他们进来后的前几天大多保持沉默,但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