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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公!”
李宗仁扭头一看,见是白崇禧来了,这才机械地停下步子,问道:
“刚到吗?”
“一下飞机我就奔你这里来。”白崇禧脱下大盖帽,坐到沙发上。
“武汉情况如何?”李宗仁忙问道。
“共军四野的先遣兵团正向武汉地区进逼,其前锋已近孝感和黄安。”白崇禧显得比李宗仁镇静得多,他皱着眉头,说道,“共军已从湖口东段渡江,汤恩伯能支持多久呢?”
李宗仁渺茫地摇了摇头。白崇禧又问道:“老蒋为何把汤部主力放在上海一带?”
李宗仁这回既不摇头,又不说话,白崇禧气愤地说道:
“老蒋的目的是要争取时间,抢运物质,然后把汤部精华撤往台湾。”
白崇禧拉着李宗仁到地图前,又说道:“我并不担心武汉正面之敌,忧虑的倒是华中部队的右翼——浙赣线和南得线。共军过江后,必以一部直取上海,另一部直插赣东、浙西,切断浙翰线。这样,我华中部队将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处境。”
李宗仁沉重地点了点头,但仍不说话。白崇禧继续说道:“北伐时,我们在武昌攻吴佩孚,孙传芳出兵江西,对我威胁极大,在此情况下,北伐军不得不分兵入赣,开辟江西战场。目下,为了保全两广和整个大西南,必须放弃京、沪两地,把汤恩伯部的主力迅速移至浙赣线和南得线,与华中部队成为特角之势,固守湘、赣、闽,防止共军侵入两广及西南。以宋希濂部布防于宜昌、沙市一带,以固川东北防线。国民政府即于近日内迁往广州,争取美援,征兵征粮,实施总体战。只要有两广和大西南,我们反共复国就大有希望。”
白崇禧不但是桂系的砥柱,也是党国的栋梁,在城破国亡之时,他绝无悲观失望之举,更无惊慌颓唐之色,他镇静自若,决心保卫两广和大西南。李宗仁对白崇禧防守大西南的战略计划和措施,非常赞赏,他的代总统才当了三个月,共军便渡江了,他极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现在,虽然不能得到划江而治,保守江南半壁的结局,但如能最后割据两广和川、云、贵大西南这大片土地,便仍有可为。李宗仁和白崇禧生于清末,长于民国初年的军阀割据混战的时代里,从普通的下级军官上升为将帅,几经浮沉,在争夺中央政权和割据地盘的混战角逐中戎马倥偬度过了大半辈子。他们的目标和整个的战略,便是乘时问鼎中原,败则割据两广。白崇禧的这个计划,自然与李宗仁的思想吻合。但是,要实现这个计划,最大的障碍不是共产党,而是正在溪口退而不休的那位蒋先生。如果蒋介石不同意,胡宗南、宋希濂、汤恩伯等人的部队,李、白是指挥不动的,白崇禧的计划再妙,也只能是纸上谈兵,望梅止渴。
“这个计划很好!”李宗仁那黯淡的目光里,总算闪出一线亮光来了,但那一线亮光,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阴云遮住。
他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怕老蒋从中捣鬼……”
“和他摊牌!”白崇禧毫不客气地说道,“一国三公,什么事都办不成,李秀成写了‘天朝十误’,我们有二十误,三十误!”白崇禧目光咄咄逼人,使李宗仁顿时目瞪口呆,他感觉到白崇禧不但对老蒋不满,也对他不满。
“今后局势,老蒋再不放手让我们干,则断无挽回余地。你应乘此机会,向老蒋明白提出,他或你,只能择一负责领导政府,以期统一事权。总之,这个家,只能由一个人来当,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白崇禧说得非常明白干脆,一点不留情面。老蒋下野这几个月来,在幕后事事操纵,李宗仁上台一事无成。白崇禧曾反复要李宗仁命令何应钦将汤恩伯部主力从上海延伸到长江中游,与华中部队紧密联系,以固长江防务。但汤恩伯把眼珠一瞪,只说了句:“我不管,总裁吩咐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他不但不把所部主力向长江中游延伸,而且把第四军、第四十五军、第五十一军、第五十二军和第七十五军等精锐悉数调往上海一隅,征集民财,在四郊筑碉守卫,而南京、镇江、芜湖一带江防要地,则以战斗力极为薄弱的部队防守。白崇禧大怒,硬要李宗仁撤换汤恩伯,但李宗仁只是莫可奈何地摇着头说:“何敬之、顾墨三都不敢吭一声,汤恩伯手握重兵,我拿他有什么办法呢?”蒋介石将全部金银、美钞、港币全部移存台湾,南京国库空虚,经济崩溃,国军饷糈无着,白崇禧又要李宗仁、何应钦与蒋交涉,将金钞运回一部分以济燃眉之急,但此事如石沉大海。为了争取美援,白崇禧曾要李宗仁撤换驻美大使顾维钧,但李宗仁亦毫无办法。总之,时至今日,李宗仁没有一件事办得让白崇禧满意,他认为,必须逼着李、蒋摊牌,才可使时局出现转机。
“你这话正合我的意思。”李宗仁并不计较白崇禧强硬的态度,觉得自己确实是太软弱了,老蒋既已下野,就应当逼他把人事权、指挥权和财权全部交出来,否则,自己不但要当傀儡,而且还要替老蒋担当误国的罪名。想到这里,他把桌子一拍,忿然说道:“我不是林子超①那种角色,要干就干,不干就不干。明天,我们一起去找老蒋摊牌!”
①林森字子超,曾任国府主席。
“好!”白崇禧见他的“激将法”立即发生了作用,便决定再激一激,说道:“明天我们去见老蒋,如果德公觉得有些话自己不便说时,就由我代替你跟老蒋谈好了。”
“不!”李宗仁把手一摆,断然说道,“一切由我和他谈,不必由你代疱。”
白崇禧见李宗仁终于下了和蒋介石摊牌的决心,这才收起他的“激将法”。第二天早上,李宗仁给何应钦打电话,邀何一路同行,何应钦在电话中战战兢兢地说道:
“德公,不好了,江阴要塞已于昨夜失守。要塞七千余官兵均已附共,利用要塞巨炮反击我江防舰队,舰队或沉或逃,第二十一军和第五十四军的阵地也落下无数炮弹,这两个军也垮了……”
“啊!”李宗仁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江阴要塞地处南京至上海长江防线的中段,地势险要,由山顶居高临下的炮群和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梅花形地堡群,组成一个视野开阔的高、低层火力网。江心还有海军第二舰队的威海号、逸仙号和台安号等军舰和一些炮艇,日夜不停地巡逻。由陆、海、空构成了一个严密的立体形防御体系,它是国军千里江防线上最重要的据点。江阴要塞一失,南京城破便是旦夕间的事了,李宗仁怎么不吃惊呢?他告诉何应钦,准备好飞机和列车,将政府阁员分批输送到上海和广州去,并告诉他今天与李、白一道去见蒋,商谈时局。何应钦正要尽快离开南京,他吩咐手下人办理输送政府阁员的任务后,便乘车直奔明孝陵机场,与李、白各自登上专机,直飞杭州笕桥空军航校见蒋介石去了。
李、何、白到达笕桥时,蒋经国、俞济时前来迎近。这笕桥航校是十多年前办的,抗战时曾迁到西南,现在,已经搬到台湾去了,满地是散落的器材和书报,人去楼空,满目凄凉。蒋介石是前两天由奉化飞到笕桥航校的,他知道共军在二十日后可能要渡江,为了给汤恩伯打气,他特地飞到笕桥坐镇。蒋介石现时最关心的不是南京的存亡,而是沪杭的存亡。他下野后第四天,即在溪口召见何应钦、顾祝同、汤恩伯等,指示关于长江的防务问题。蒋介石决定把长江防线划分为两大战区,将九江湖口以西地段划归白崇禧指挥,湖口以东划归汤恩伯指挥,会后,他派专人坐飞机将作战方案送到汉口,命白崇禧执行。但是,对于汤恩伯负责的这一地段的具体作战方针,他却不让李宗仁和白崇禧得知。原来,蒋介石指示汤恩伯,以长江防线为外围,以沪杭三角地带为重点,以淞沪为核心,采取持久防御方针,最后坚守淞沪,与台湾相呼应,然后待机反攻。他并给汤恩伯下了一个手令,要其在上海的金银外币尚未抢运完毕之前,集中全部兵力,死守上海。直到金银外币运完之后,准汤率部向舟山群岛撤退,阻止“共匪”海上追击。如该项金银不能安全运到台湾,则惟汤恩伯是问。因此,李宗仁上台后,曾指示南京卫戍总部,作防守南京的计划,并令国防部拨款构筑防御工事。可是,汤恩伯却无心守南京,他命人秘密将江阴要塞上那些德式和美式重炮拆运上海,将所部主力配置于镇江以东地区。蒋介石守沪,抢运金银,伺机卷土重来;李宗仁守江,梦想坐拥半壁河山。正是同床异梦,各打算盘。不想,共产党目光锐利,一下看穿了李、蒋的阴谋,限定南京政府必须在四月二十日前签署和平协定,以免拖延时日,长江汛期水涨,误了渡江的大好时机。及待李宗仁拒绝在和平协定上签字,共军当即发起渡江作战,把李、蒋打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李宗仁与蒋介石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会面的,这是自一月二十一日蒋去李代以来,他们的第一次会见。
这是笕桥航校的一间小型会客厅,摆着十几张洋气十足的美国皮沙发。蒋介石在门口迎接李宗仁。他们首先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几乎立刻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别后才整整三个月,但是李、蒋两人,都消瘦了,憔悴了。李宗仁发现,老蒋那两只颧骨,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突出;蒋介石则看到,李宗仁那平素饱满的国字脸,现在瘦得只剩下了一个框架,预示着“国将不国了”。
他们默默地握了手,似乎都觉得对方的手枯稿无力。蒋介石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李宗仁单独邀到会客厅旁边的一间小房里密谈。由俞济时招待何应钦、白崇禧,和跟蒋介石从溪口带来的吴忠信、王世杰等人在会客室座谈。
小房间里拉着窗帘,亮着灯,沉闷得很象座墓室。但李宗仁和蒋介石都觉得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把自己那颗烦乱的心稍许沉静下来。李宗仁牢记他的使命是来找老蒋摊牌的,因此一坐下来,便说道:
“你当初要我出来,为的是和谈,现在和谈已经破裂,共军大举渡江,南京马上就要失守,你看怎么办?”
“德邻兄,”蒋介石诚挚地微笑着说道:“你要继续领导下去,不必灰心,我支持你到底,支持你到底!”
蒋介石心里清楚得很,眼下还需要李宗仁在台上替他扮演那个滑稽的角色,因为美国人现在虽然对李宗仁不感兴趣了,但也并不见得对蒋介石再感兴趣,现在他还得躲在幕后观风向,等机会,而上海的那些金银财宝也还没有抢运完,因此他还得忍耐着。李宗仁不满地说道:
“你如果要我继续领导下去,我是可以万死不辞的。但是现在这种政出多门、一国三公的情形,谁也不能做事,我如何能领导呢?我看,我还是辞职的好,免担误国之罪名!”
“德邻兄,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现在,时局已到了这般地步,只有你继续领导下去才有希望,谁也代替不了你啊!”蒋介石信誓旦旦,简直要对天发誓了,“不论你怎样做,我总归支持你!”
“我要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你为什么不支持我?”李宗仁始终不忘记摊牌的使命,“我派程思远到台湾去接张学良,又派专机到重庆去接杨虎城,结果,连张、杨的面都没见到。重庆报纸还特地发了篇文章,题目是《杨虎城将军在哪里?》,我问你,你到底把杨虎城弄到哪里去了?”
蒋介石的脸色尴尬极了,要不是眼下还得要李宗仁在台上替他当挡箭牌,他会把桌子一拍,大喝一声:“给我把李宗仁扣了!”然后用飞机送到台湾新竹,让李宗仁与张学良作伴去。但是,蒋介石有着惊人的忍耐力,他把那两片干瘪得象老太婆似的嘴唇往上努了努,很快便挤掉了脸上的尴尬之色,立即换上一副恳切极了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说道:
“嗨,你我之间,是二十几年的弟兄啦!贤弟,你做事也总得给愚兄一点情面呀!”蒋介石以兄长的口吻说道,“释放张、杨,是你职权里的事,我怎么会干涉罗!不过,你也得给我点面子,我准备把杨虎城召去台湾,由我亲自训话,然后把他们两个一起送到国外去,他们愿回国也好,愿在外国定居也好,皆听其自便。”
“在军事上,目下应以确保两广和大西南为主,汤恩伯部应放弃上海,向浙西和赣东转移,与白健生的华中部队成犄角之势,防守浙、赣、闽一带,阻止共军西犯。”李宗仁紧接着便在军事上逼蒋放权。
“关于军事指挥权,皆在敬之的国防部,你完全可以要敬之下命令,按照你的意图进行部署,我绝不会过问。”蒋介石的态度诚挚万分,李宗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