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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树进了院子,只见寿峰光了脊梁,紧紧的束着一根板带在腰里。他挺直着一站,站在院子当中,将那只筋纹乱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紧身衣服,把父亲那只胳膊当了杠子盘。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只脚钩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一脚虚悬,两脚张开,做了一个飞燕投林的势子。她头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才看见了家树,噗的一声,一脚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哟!客来了,我们全不知道。”寿峰一回转身来,连忙笑着点头,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这后门鼓楼下茶妻子里,咱们又凑付了一个小局面,天天玩儿。他们哥儿们,要瞧瞧我爷儿俩的玩艺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闲着,一高兴,就在院子里耍上了。”那些院子里的人,见寿峰来了客,各自散了。
寿峰将家树让到屋子里,笑道:“老弟台我很惦记你。你不来,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么有功夫来了?今天咱们得来上两壶。”家树道:“照理我是应该奉陪,可是来不及了。”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话说了一遍。寿峰道:“这是你的孝心,为人儿女的,当这么着。可是咱们这一份交情,就让你白来辞一辞行,有点儿说不过去。”家树道:“大叔是个洒脱人,难道还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笑问道:“樊先生这一去,还来不来呢?”家树道:“来的。大概三个月以内,就回来的。因为我在北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呢。”秀姑道:“是呀!令亲那边,不全得你自家照应吗?”她说着这话时,就向家树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壶,预备去泡茶。家树摇手道:“不必费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个月后再见吧。”说着起身告辞,秀姑也只说得一声“再见。
当下寿峰握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家树站住了,对寿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关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撼了几下,注视着道:“小兄弟,你说吧。我虽上了两岁年纪,若说遇到大事,我还能出一身汗,你有什么事交给我就是了。办得到办不到,那是另外一句话。但是我决不省一分力量。”家树顿了一顿,笑道:“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只是舍亲那边,一个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我去之后,说不定她们会有要人帮忙的时候。”寿峰道:“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有事只管来找我。她要是三更天来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算不是咱们武圣人后代子孙。”家树连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府吧。我们三个月后见。”寿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自回去了。
当家树坐了车子,二次又到大喜胡同来的时候,沈三玄还没回来。凤喜母女倒是没有以先那样失魂落AE?的。家树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没有检,坐了一会,就要回去的。你们想想,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凤喜道:”什么话也没有,只是望你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家树道:”怎么这些个'快回来'?“凤喜道:”这就多吗?我恨不得说上一千句哩。“家树和沈大娘都笑起来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给大爷饯行的,大爷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我去买一点切面,煮一碗来当点心吧。“家树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于是沈大娘走了。
屋子里,只剩凤喜和家树两个人。家树默然,凤喜也默然。院子里槐树,这时候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的了。太阳虽然正午,那阳光射不过树叶,树叶下更显得凉阴阴地,屋子里却AE?添了一种AE?凉况味似的。四周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新蝉之声,喳喳的送了来。家树望了窗户上道:“你看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层绿纱,屋子更显得绿阴阴的了。”凤喜抿嘴一笑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么叫着绿纱呢?纱有那么贱!只卖几个子儿一尺。”家树道:“究竟是纱,不过你们叫做冷布罢了。这东西很象做帐子的珍珠罗,夏天糊窗户真好!南方不多见,我倒要带一些到南方去送人。”凤喜笑道:别缺德!人家知道了,让人笑掉牙。句话,见她小画案上花AE?里插着几枝石榴花,有点歪斜,便给她整理好了,又AE?着头看了一看。凤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这一会子,光阴多宝贵。你有什么话要吩咐我的没有?若是有,也该说出来呀。”家树笑道:“真破怪!我却有好些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说哪一种话好。要不,你来问我吧。你问我一句,我答应一句。”凤喜于是AE?着头,用牙咬了下唇,凝眸想了一想,突然问道:“三个月内,你准能回来吗?”家树道:“我以为你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什么问题来,原来还是这个。我不是早说了吗?”凤喜笑道:“我也是想不AE?有什么话问你。”家树笑道:“不必问了,实在我们都是心理作用,并没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二人正说着话。家树偶然看到壁上挂了一支洞箫,便道:几时你又学会了吹的了?你说,你会吹,我想我弹着唱着,你吹着,你一听是个乐子,所以我买了一支箫一支笛子在这里预备着。要不,今天我们就试试看,先乐他一乐好吗?“家树道:”我心里乱得很,恐怕吹不上。“凤喜道:”那末,我弹一段给你送行吧。“家树接了母亲临危的电报,心里一点乐趣没有,哪有心听曲子!凤喜年轻,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欢心,哪里知道自己的意思!但是要不让她唱,彼此马上就分别了,又怕扫了她的面子,便点了点头。
凤喜将壁上的月琴,抱在怀里,先试着拨了一拨弦子,然后笑问道:“你爱《四季相思》,还是来这个吧。”家树道:这个让我回来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你有什么悲哀一点的调子,给我唱一个。“凤喜头一起道:”干吗?“家树道:我正想着我的母亲,要唱悲哀些的,我才听得进耳。道:”好,我今天都依你。我给你弹一段《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会唱。“家树道:”光弹就好。“于是凤喜斜侧了身子,将《伯牙哭子AE?》的一段反调,缓缓的弹完。家树一声不言语的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凤喜见他很有兴会的样子,便道:”你爱听,索性把《霸王别姬》那四句歌儿,弹给你听一听吧,你瞧怎么样?“家树心里一动,便道:”这个调子……但是我以前没听到你说过。你几时学会的?“凤喜道:”这很容易呀,归里包堆只有四句。我叔叔说戏台上唱这个,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子,我早会了。“说时她也不等家树再说什么,一高兴,就把项羽的《垓下歌》弹了起来。
家树听了一遍,点点头道:“很好!我不料你会这个,再来一段。”凤喜脸望着家树,怀里抱了月琴,十指AE?动,只管弹着。家树向来喜欢听这出戏,歌的腔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着月琴唱起来。只唱得第三句“岂不逝兮可奈何”,一个“何”字未完,只听得嘣的一声,月琴弦子断了。凤喜“哎呀”了一声,抱着月琴望着人发了呆。家树笑道:你本来把弦子上得太紧了。不要紧的,我是什么也不忌讳的。“凤喜勉强站起来笑道:”真不凑巧了。“说着话,将月琴挂在壁上。她转过脸来时,脸儿通红了。家树虽然是个新人物,然而遇到这种兆头,究竟也未免有点絘e蒂,也愣住了。两人正在无法转圜的时候,又听得院子外当啷一声,好象打碎了一样东西。正是让人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那么院外又是什么不好的兆头,下回交代。
第九回 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 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
却说凤喜在屋中弹月琴给家树送行,嘣的一声,弦子断了,两人都发着愣。不先不后,AE?是院子里又当啷一声,象砸了什么东西似的。凤喜吓了一跳,连忙就跑到院子里来看是什么。只见厨房门口,洒了一地的面汤,沈大娘手上正拿了一些瓷AE?,扔到秽土筐子里去。她见凤喜出来,伸了一伸舌头,向屋子里指了一指,又摇了一摇手。凤喜跑近一步,因悄悄的问道:“你是怎么了?”沈大娘道:“我做好了面刚要端到屋子里去,一滑手,就落在地下打碎了。不要紧,我做了三碗,我不吃,端两碗进去,你陪他吃去吧。”凤喜也觉得这事未免太凑巧,无论家树忌讳不忌讳,总是不让他知道的好。因站在院子里高声道:“又吓了我一下,死倒土的没事干,把破花盆子扔着玩呢。”家树对这事,也没留心,不去问它真假。让凤喜陪着吃过了面,就有三点多钟了。家树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凤喜听了这话,望着他默然不语。家树执着她的手,一掌托着,一掌去抚摩她的手背,微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一准回来的。”凤喜依然不语,低了头,左手抽了胁下的手绢,只左右擦着两眼。家树道:“何必如此!不过六七个礼拜,说过也就过去了。”说着话,携着凤喜的手,向院子外走。沈大娘也跟在后面,扯AE鸫笪Ы罄矗谘劬E?上不住的擦着。
三人默默的走出大门,家树掉转身来,向着凤喜道:“我的话都说完了。你只紧紧的记上一句,好好念书。”凤喜道:这个你放心,我不念书整天在家里也是闲着,我干什么呢?家树又向沈大娘道:“你老人家用不着叮嘱,三叔AE?是一天都没回来。我的话,都请你转告就是了。”沈大娘道:“你放心,他天天只要有喝有抽,也没有什么麻烦的。”家树向着凤喜,呆立了许久,然后握了一握她的手道:“走了,你自己珍重点吧。”说毕,转身就走。凤喜靠着门站定,等家树走过了几家门户,然后嚷道:“你记着,到了杭州,就给我来信。”家树回转身来,点了点头,又道:“你们进去吧。”凤喜和沈大娘只点了点头,依然的站着。
家树走出了胡同口,回头望不见了她们,这才雇了人力车到陶宅来。伯和夫妇已经买了许多东西,送到他房里。桌上却另摆着两个锦边的玻璃盒子,由玻璃外向内看,里面是红绸里子,上面用红丝线拦着几条人参。家树正待说表哥怎么这样破费,却见一个盒子里,参上放着一张小小的名AE?,正是“何丽娜”。那名AE?还有紫色水钢笔写的字,于是打开盒子,将名AE?拿起来一看,上面写道:“闻君回杭探伯母之疾,吉人天相,谅占勿药。兹送上关东人参两盒,为伯母寿,祖饯谅已不及,晚间当至车站恭送。”家树将名AE?看完了,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一件出人意外的事。听说她每日都是睡到一两点钟起来的人,这些事情,她怎么知道了?而且还赶着送了礼来。正在这一点上看来,也就觉得人情很重了。”正这般想着,何丽娜却又打了电话来。在电话里说是赶不及饯行,真对不住,晚上再到车站来送。说的话,也还是名AE?上写下的两件事。家树也无别话可说,只是道谢而已。
通车是八点多钟开,伯和催着提前开了晚饭,就吩咐听差将行李送上汽车去。只在这时,何丽娜笑着一直走进来,后面跟了汽车夫,又提着一个AE?包。陶太太笑道:“看这样子,又是二批礼物到了。”家树便道:“先前那种厚赐,已经是不敢当,怎么又送了来了?”何丽娜笑道:“这个可不敢说是礼,津汽车我是坐过多次的,除了繿e没有别的好水果。顺便带了这一点来,以破长途的寂寞。”伯和是始终不离开那半截雪茄的,这时他嘴里衔着烟,正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踱着,头上已经戴了帽子,正是要等家树一路出门。他听了何丽娜的话,突然由屋子外跑了进来,笑道:“密斯何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大发明?水果可以破岑寂?”何丽娜一弯腰,在地板上捡AE?半截雪茄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陶先生嘴里的烟,会落到地上。”陶太太道:“不要说笑话了,钟点快到了,快上车吧,车AE?早买好了,不要误了车,白扔掉几十块钱。”家树也是不敢耽误,于是四人一起走出大门来。伯和夫妇,还是自己坐了一辆车,先走了。
家树坐在何丽娜的车子上,说道:“我回来的时候,要把什么东西送你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何丽娜笑道:“怎么你也说这话,说得我倒怪寒碜的。你府上在杭州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好写信去问老伯母的好。”家树道:“到了杭州,我自会写信来的。在信上告诉你通信地点吧。”何丽娜道:设若你不写信来呢?丽娜道:“我不愿意问他们。”说着就在手提小AE?包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子来,又取下衣襟上的自来水笔,然后向着家树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