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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姻缘-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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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举起来,总有五六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
  那老人听到这边的叫好声,放下千斤担,看看家树,见他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笑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关。家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家树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里?“寿峰哈哈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里,住上十几家人家,做什么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
  寿峰听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气。”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
  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水心享倒也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本事,也许他明后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么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等社会人多,不能说那里就没有好人,这老头子人极爽快,说话很懂情理。”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那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那才是好人。”刘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于他,免得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于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去。
  走到胡同东口,果然有这样一个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规矩,无论人家大门是否开着,先要敲门才能进去的。因为门上并没有什么铁环之类,只啪啪的将门敲了两下。这时出来一个姑娘,约莫有十八九岁,挽了辫子在后面梳着一字横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刘海,一张圆圆的脸儿,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衬着手脸倒还白净,头发上拖了一根红线,手上拿了一块白十字布,走将出来。她见家树穿得这样华丽,便问道:“你找谁?这里是大杂院,不是住宅。”家树道:“我知道是大杂院。我是来找一个姓关的,不知道在家没有?”那姑娘对家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关,你先生姓樊吗?”家树道:“对极了。那关大叔……”姑娘连忙接住道:是我父亲。他昨天晚上一回来就提起了。现在家里,请进来坐。“说着便在前面引导,引到一所南屋子门口就叫道:”爸爸快来,那位樊先生来了。“寿峰一推门出来了,连连拱手道:哎哟!这还了得,实在没有地方可坐。的,我昨天已经说了,大家不要拘形迹。”关寿峰听了,便只好将客向里引。
  家树一看屋子里面,正中供了一幅画的关羽神像,一张旧神桌,摆了一副洋铁五供,壁上随挂弓箭刀棍,还有两张獾子皮。下边一路壁上,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还有两个干葫芦。靠西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了许多碗罐,下面紧靠放了一个泥炉子。靠东边陈设了一张铺位,被褥虽是布的,却还洁净。东边一间房,挂了一个红布门帘子,那红色也半成灰色了。这样子,父女二人,就是这两间屋了。寿峰让家树坐在铺上,姑娘就进屋去捧了一把茶壶出来。笑道:真是不巧,炉子灭了,到对过小茶馆里找水去。不必费事了。一口?“家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交朋友,并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处得来,喝茶不喝茶,那是没有关系的。不客气一句话,要找吃找喝,我不会到这大杂院里来了。没有水,就不必张罗了。“寿峰道:”也好,就不必张罗了。“
  这样一来,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究竟觉得人家来了,一杯茶水都没有,太不成话,还是到小茶馆里沏了一壶水来了。找了一阵子,找出一只茶杯,一只小饭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后轻轻的对家树道:“请喝茶!”自进那西边屋里去了。寿峰笑道:“这茶可不必喝了。我们这里,不但没有自来水,连甜井水都没有的。这是苦井的水,可带些咸味。”姑娘就在屋子里答道:“不,这是在胡同口上茶馆里起来的,是自来水呢。”寿峰笑道:“是自来水也不成。我们这茶叶太坏呢!”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家树已经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里说哪里话,遇到喝咸水的时候,自然要喝咸水。在喝甜水的时候,练习练习咸水也好。象关大叔是没有遇到机会罢了,若是早生五十年,这样大的本领,不要说作官,就是到镖局里走镖,也可顾全衣食。象我们后生,一点能力没有,靠着祖上留下几个钱,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没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咸水的心安。“说到这里,只听见噗通一下响,寿峰伸开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溅倒了。昂头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没遇到人说我说得这样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钱口袋拿来,我要请这位樊先生去喝两盅,攀这么一个好朋友。“姑娘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便拿出一个蓝布小口袋来,笑道:”你可别请人家樊先生上那山东二荤铺,我这里今天接来作活的一块钱,你也带了去。“寿峰笑道:”樊先生你听,连我闺女都愿意请你,你千万别客气。“家树笑道:”好,我就叨扰了。“
  当下关寿峰将钱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树出门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很窄小的门面,进门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望里面,象一条黑巷。寿峰向里一指道:“这是山东人开的二荤铺,只卖一点面条馒头的,我闺女怕我请你上这儿哩。”家树点了头笑笑。
  上了大街,寿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饭馆,二人一同进去。落座之后,寿峰先道:“先来一斤花雕。”又对家树道:“南方菜我不懂,请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够吃。为客气,心里不痛快,也没意思。”家树因这人平常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话办。一会酒菜上来,各人面前放着一只小酒杯,寿峰道:“樊先生,你会喝不会喝?会喝,敬你三大杯。不会喝敬你一杯。可是要说实话。”家树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寿峰道:“好,大家尽量喝。我要客气,是个老混帐。”家树笑着,陪他先喝了三大杯。
  老头子喝了几杯酒,一高兴,就无话不谈。他自道年壮的时候,在口外当了十几年的胡匪,因为被官兵追剿,妇人和两个儿子都杀死了。自己只带得这个女儿秀姑,逃到北京来,洗手不干,专做好人。自己当年做强盗,未曾杀过一个人,还落个家败人亡。杀人的事,更是不能干,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医生,做救人的事,以补自己的过。秀姑是两岁到北京来的,现在有二十一岁。自己做好人也二十年了。好在他们喝酒的时候,不是上座之际,楼上无人,让寿峰谈了一个痛快。话谈完了,他那一张脸成了家里供的关神像了。
  家树道:“关大叔,你不是说喝醉为止吗?我快醉了,你怎么样?”寿峰突然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两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该醉了。喝酒本来只应够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乱吐,那是作孽了,什么意思。得!我们回去,有钱下次再喝。”当时伙计一算帐,寿峰掏出口袋里钱,还多京钱十吊(注:铜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伙计的小费了。家树陪他下了楼,在街上要给他雇车。寿峰将胳膊一扬,笑道:小兄弟!你以为我醉了?笑话!
  从这天气,家树和他常有往来,又请他喝过几回酒,并且买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层,家树常去看寿峰,寿峰并不来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树和他不曾见面,再去看他时,父女两个已经搬走了。问那院子里的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姑娘说是要回山东去。”家树本以为这老人是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现在忽然隐去,尤其是可怪,心里倒恋恋不舍。
  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家树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关寿峰的踪迹。据茶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他来了。家树听说,心里更是破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杂耍场走去。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坛。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长有一尺来高。一起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青芦里面,画出几条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外坛而去的。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有些古柏。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在那钟塔下面,有一起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家树一见,就慢慢的也走了过去。
  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里弹。看他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满了一腮短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子是脏得厉害,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因为如此,他尽管抱着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听的。家树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个不了,调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年头儿……”话还没有往下讲,家树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铜子给他,笑道:“我给你开开张吧。”那人接了钱,放出苦笑来,对家树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没来……”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来了,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
  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期眉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整。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子。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张了没有?”那人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不是这位先生给我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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