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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文明-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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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哈欠,正欲起身沐浴,忽闻庭院车声辚辚,随即一声长呼:“客卿李斯接王书——”
  李斯尚在愣怔,特使已经大步进入正厅。
  “三日之后,正殿朝会,客卿李斯列席。”
  “臣,李斯奉命!”
  大寒朝会,天下罕见。
  时令对人世活动之节制,春秋之世依然如故。这种节制的最鲜明处,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秋出而冬夏眠的活动法则。“春秋”之所以得名,便在于记录春秋两季发生的大事,实际便是记录了历史。原因在于,冬窝藏,夏避暑,两季皆为息事之时,向无大事发生,邦国大政亦然。古人之简约洒脱,之与自然融为一体,由此可见。时至战国,多事之时,大争之世,一切陈规陋习尽皆崩溃,时令节制也日渐淡化。最实在的变化是,冬夏两季不再是心照不宣共同遵守的天下休战期,反倒成了兵家竭力借用的“天时”。由是,天下破除时令限制,渐渐开始了冬夏之期的运转。及至战国末期,冬夏大举早已司空见惯,当为则为遂成为新的天下准则。虽则如此,邦国冬日朝会,依然是少见的。根本原因,还是在时令限制。朝会须外臣聚国,冰天雪地酷暑炎炎,外臣迢迢赶路毕竟多有艰难。是以,勤政之国,春秋两朝,便成为不约而同的天下通例。当此之时,年青的秦王要举行冬日朝会,朝野自然分外瞩目。
  这是一次极为特殊的小朝会。
  所谓特殊,是与会者除了李斯一个客卿,全数为实职大臣。也就是说,三太(太史、太庙、太卜)之类的清要大臣均未与会,大吏之类的实权低职主官(譬如关市)也未与会。战国末期的秦国,在国(中央)实职大臣有五个系列:其一为政务系列,其二为军事系列,其三为执法监察系列,其四为经济系列,其五为京都系列。就其职位而言,政务系列之主官大臣为丞相、长史,军事系列之主官为上将军、国尉,执法监察系列之主官为廷尉、国正监、司寇,经济系列之主官为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京都系列之主官大臣为咸阳令、内史郡郡守。目下,秦国大政尚未理顺,丞相职位虚空,上将军职位有“假”(代理)无实,其余若干大臣职位则大多是元老在位。依照职位,小朝会当与会者十二人,连同秦王、李斯,统共十四人。因丞相无人,今日与会者只有十三人。
  朝会人数很少,地点却在咸阳宫正殿。
  咸阳宫正殿很少启用。寻常朝会,多在东西两座相对舒适的偏殿举行。新秦王亲政以来迭遇突发事件,政事紧张忙碌而求方便快捷,从来没有在这座正殿举行过任何朝议。许多新进大臣在职多年,还根本没有踏进过这座聚集最高权力的王权庙堂。今日,当大臣们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走上高高的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穿过殿台四只青烟袅袅的巨大铜鼎,走进穹隆高远器局开阔的咸阳宫正殿时,庄重肃穆之气立即强烈地笼罩了每一个人。九级王阶之上,矗立着一座九尺九寸高的白玉大屏,屏上黑黝黝一只奇特的独角法兽獬猘瞪着凸出的豹眼,高高在上,炯炯注视着每一个大臣。屏前一台青铜王座,横阔过丈,光芒幽幽。阶下两只大鼎,青烟袅袅。鼎前六尺之外,十二张青铜大案在巍巍石柱下摆成了一个阙口朝向王座的三边形。每张大案左角,皆树着一方刻有大臣爵次名号的铜牌。案心一张尚坊精制羊皮纸,一方石砚,一支蒙恬新笔。案旁,一只木炭火烧得恰好通红又无烟的大燎炉。
  “足下以为如何?”郑国低声问了一句。
  “简约厚重,庄敬肃穆,天下第一庙堂也!”李斯由衷赞叹。
  “秦王驾到——”白发苍苍的给事中快步从屏后走出,站在王台一声长呼。
  “见过秦王!”大臣们整齐一拱手,不禁都有些惊讶了。
  年青的秦王今日全副冠冕,头戴一顶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身披金丝夹织烁烁其光的黑斗篷,内则一身软甲,腰悬一口特制长剑,凛凛之气颇见肃杀。身为秦王,此等装束原不足奇。然在这个素来不看重程式而讲求实效的年青秦王身上,此等礼仪装束便实在罕见了。
  “诸位入座。”嬴政一挥手,自己也坐进了王案。
  李斯是没有职掌没有爵位的客卿,位居西南角的最末席次。遥遥看去,秦王似乎展开了一卷竹简看得片刻才又抬起了头,接着便是浑厚清晰而又咬字极重的秦人口音回荡开来。
  “诸位,秦国饥荒之危业已度过,郑国渠大见成效,秦国元气正在一步步恢复。当此之时,整肃朝局便成第一要务。”说得几句,嬴政似乎觉得大臣们听得不太清楚,摘下长剑站了起来,走到王阶前,目光炯炯地扫视着正襟危坐的大臣们,“本王亲政三年有余,先逢动荡余波之乱局,再遭跨年大旱之饥馑,内外大政,均未整饬。目下秦国大局稳定,本王整饬国政,自今日伊始。”
  “君上明断!”十二名大臣异口同声。
  “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诸位既无异议,今日先定枢纽人事如何?”
  “臣无异议!”十二名大臣又是异口同声。
  “好!本王先行申明:要职遴选,须当以功业为根基;然则,秦国未曾大举,臣下大功一时无从确立,而繁剧国事又得有人担责;唯其如此,本王之意,初定要职人选,俱以假职代署,一俟功业立定,而后正位定爵。期间,若假职者连续三番大错,而证实才不当其位,立即离职。此法,诸位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十二名大臣异口同声。
  “如此,本王宣示大位人选。”
  嬴政话未落点,赵高便从王案上捧起那卷竹简恭敬地递了过来。秦王接过竹简,又递给肃立一边的给事中。这个白发苍苍的执掌王城事务的内侍总管深深一躬,接过竹简便清晰缓慢地念诵起来——
  秦王政特书:欲立庙堂,先谋栋梁。业经各方举荐,元老咨议,今立大政如左:其一,原长史王绾,擢升假丞相,署理丞相府总领国政。其二,原前将军王翦,擢升假上将军,专司整军经武;原咸阳令蒙恬,擢升假上将军,襄助王翦整军经武;原假上将军桓龁,专司关外大营;但有军争大计,三假上将军会商议决。其三,原客卿李斯,擢升假长史,署理秦王书房并襄助秦王政务。其四,原内史郡守毕元,擢升假廷尉,总司执法各署。其五,原咸阳都尉嬴腾,擢升假内史郡郡守,兼领咸阳令咸阳将军。其六,原大田令郑国大功烁烁,职掌拓展,得总领经济十署,议决一切经济大计。秦王政十三年冬。
  “诸位若有异议,当下便说。”嬴政目光扫过,高声一问。
  “臣等无异议!”殿中整齐一声。
  嬴政微微一笑:“老国尉有话说?”
  蒙武离座站起,一拱手:“老臣无异议,只是有话说。”
  立即,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这个须发灰白的老国尉,几乎是人人不明所以。方才王书,在座大臣除老国尉蒙武、老廷尉嬴蹘、老太仓令嬴寰原职未动,其余几乎人人擢升。更不说长公子蒙恬擢升假上将军,父亲蒙武能有甚话可说?
  “老国尉但说无妨。”嬴政分外平静。
  “老臣才具平庸,年事渐高,今日请辞,以让后生。”蒙武一副坦然神色。
  “老国尉体魄强健,毫无老相,宁终日闲居乎?”
  “老臣虽非军政之才,然驰骋疆场自信尚可。老臣一请,入军为将!”
  “既然如此,老国尉资望甚重,便做假上将军,与桓老将军共掌关外大营。”
  “君上差矣!”老蒙武陡然红脸,“老夫不做假上将军,只求一军之将沙场建功!老夫少小入军,总是奉命纠缠军政,终未领军征战,身为将门之后,军旅老卒,老夫愧煞!”
  “好!老国尉壮心可嘉!但有接任人选,许老国尉入军为将。”
  “老夫举荐一人!”老蒙武昂昂一声。
  “噢?老国尉有人?”
  老蒙武一说,不独秦王惊讶,这些新锐大臣们也无不惊讶。谁都知道,国尉之才历来难选。其根本原因,在于这国尉的实际执掌牵涉实在太多,一面不通便是梗阻多多。粮草征集、兵员征发、大本营修建、兵器甲胄之制造维修、关隘要塞之工程布防、郡县守军之调度协调,还有与关市配合收缴外邦商旅关税、与司寇配合抓捕盗贼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举凡大军征战之外的一切军务防务,通归国尉署管辖,涉军涉政又涉民,头绪之多令寻常将军望而生畏。当年赵国之名将赵奢,封马服君后不任大将军而任国尉,便在于赵奢有过田部令阅历,军政兼通。唯其如此,历来朝野对国尉府有个别号,叫做“带甲丞相”。此等人物,大军将领要认,各官署也要认,否则摩擦多多。所以,国尉之选,既要军旅资望,又要政才资望,单纯将领或单纯政务官都不能胜任。蒙武其所以任国尉多年,便在于他少年入军,秉性大有乃父蒙骜的精细缜密,又因与庄襄王及吕不韦之特异交谊,多有周旋秦国政务之阅历。放眼秦国朝野,如蒙武这般军政兼通者还当真难觅。今日蒙武声言有人,却是何人?
  “老臣所举之人,已在函谷关外。”
  “那,是山东入秦之士?”
  “正是!”
  “此人与蒙氏世交?”
  “非也。”
  “那,老国尉如何判定其人有国尉之才?”
  “此人三世国尉之后,连姓氏都一个‘尉’字,只一个天生国尉!”
  嬴政不禁大笑,一挥手道:“此等人物,诸位谁有耳闻?”
  李斯霍然起身:“臣知此人!只是……”
  “散朝。”嬴政一挥手,“新老长史留宫,尽速交接。”
  五、李斯的积微政略大大出乎新锐君臣预料
  年青的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偌大东偏殿静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这也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字是李斯所写,笔势秀骨峻拔,将笔画最繁的秦篆架构得法度森严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惊叹世间文字竟有如此灵慧阳刚之美境!然则,年青的秦王所瞩目者,却不是文字之美。他对字写得如何向无感觉,只知道李斯的字人人赞许,好在何处,他实在不知所以。他之所以久久钉在石柱之下,是对这篇文字涌流出的别样精神感慨万端。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是,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数,其悬日也博,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悬日也浅,其为积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时,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霸者之善著也,可以时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胜日志也。财物货宝以大为重,政教功名者反是,能积微者速成。诗曰:“德如毛,民鲜能克举之。”此之谓也。
  嬴政读过《荀子》的若干流传篇章,却从来没有读过如此一篇。
  那夜书房小宴,当李斯第一次铿锵念完这段话,并将这段话作为他入主中枢后第一次提出的为政方略之根基时,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话也没说。那场小宴,是在王绾与李斯历经三日忙碌顺利交接后的当晚举行的,是年青的秦王为新老两位中枢大臣特意排下的开局宴。主旨只有一个:期盼新丞相王绾与新长史李斯在冬日预为铺排,来春大展手脚。酒过数巡,诸般事务禀报叮嘱完毕,嬴政笑问一句:“庙堂大柱俱为新锐,两卿各主大局,来年新政方略,敢请两位教我。”王绾历来老成持重,那夜却是赳赳勃发,置爵慨然道:“君上亲政,虚数五年,纠缠国中琐细政事太多,以致大秦迟迟不能东出,国人暮气多生。而今荒旱饥馑已过,庙堂内政亦整肃理顺,来年便当大出关东,做他几件令天下变色的大事,震慑山东六国,长我秦人志气!”嬴政奋然拍案:“好!五年憋闷,日日国中琐事纠缠,嬴政早欲大展手脚!两位但说,从何处入手!”王绾红着酒脸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军出动,或邦交斡旋,事务谋划好说!”嬴政大笑一阵,突然发现李斯一直没说话,眉宇间似乎还隐隐有忧虑之相,不禁揶揄:“先生新入中枢,莫非怕嬴政不好相与乎!”
  “臣所忧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着嬴政。
  “先生何意?欲做大事便是急功?”议政论事,嬴政从来率直不计君臣。
  “臣所忧者,王之见识有差也。”李斯很平静。
  “怪亦哉!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认真,那双特有细眼分外凌厉。
  “长史,你不明不白究竟要说甚?”王绾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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