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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样子。她和茶水章仍然住在北三所,李莲英仍然是内廷总管,老佛爷仍然掌着权,皇上照旧住在瀛台,荣庆更是杳无音信。当年茶水章所说“雨过天晴”一直没有出现。
作为一个年轻的少妇,当她与荣庆经历了那一夜惊心动魄的情爱,从此她那被唤醒了的对爱的渴求,像梦魔般地紧紧缠着她。特别生下的孩子死后,她在茶水章的劝慰下渐渐安下心来,在北三所的平房里过起平平淡淡的生活,这种渴求变得更为强烈。真夫妻也好,假的也好,不论怎么说,对方总算长着个男人的外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人常在一起,虽说晚上不上一张床(茶水章睡在另一张小竹床上),却同在一间房里。这个老实巴交的假男人,总时不时地唤起她对荣庆的思念,激发了她心底深处女性本能的欲念。
有时,这种欲念像火一样在她血液里燃烧,明知他是自己假废男人,明知他是为了救她才娶了她,但心还是冒出一股说不出的恨!她恨他不是个真男人,她更恨自己没出息。她再三提醒自己不往这事儿上想,偏偏熬不住要往这上头想,而且想得心焦肺烂,无法自制。她对他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东西,弄得他无所适从,事后又趴在他肩上放声痛哭,说她不好,她对不住他,求他原谅她。
他是个太监,早就失去了男性的血魂和激情。一开始,他怎么也不明白哪儿得罪了她,只得陪着笑脸,围着她哄她劝她,直到她慢慢安静下来为止。后来他若有所悟,毕竟他进宫时也十八岁了,明白男女之间怎么回事儿,加上他天性聪颖,隐隐约约觉得她是实在太想荣庆而又得不到的一种无奈。
一天深夜,吟儿半睡半醒中突然觉得有个人压在她身上,这是个壮实的男人,像荣庆又不完全像他,,她本能地挣扎着想喊叫。那男人伸手捂她的嘴,说他是荣庆,她瞪大眼睛,黑乎乎的屋子里看不真切。不等她回过神,男人已经扯掉她的内衣内裤,赤身裸体地爬在她身上。贴着对方汗津津的肉体,听着他喘着粗气,她激动得浑身哆嗦,由两腿间涌出一股灼人的热流。就在那事儿将要发生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不对,他不是荣庆。于是,她本能地挣扎着,大叫一声将那男人推开……
“吟儿!吟儿!你醒醒,醒醒……出了什么事!”
茶水章慌忙从小竹床上爬起,点起油灯,满脸大汗地站床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吟儿掀开被子,浑身赤裸着,只穿一条短裤躺在床上,胸口和双肩留下一道道指甲抓破的印痕。他叫她,她不理他。他想伸手碰碰她,刚伸出又缩回来,她突然浑身掠过一阵痉挛,伸手抱住枕头莫名地呜咽着,身子像煮熟的大虾紧紧蜷缩在一起,两条雪白的大腿不停地抽搐。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在床边团团转。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该做的事,他轻轻拉起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一边嗑嗑巴巴地说,“吟儿,没事了,没事了……”没等他话音落地,吟儿突然从喉头发出一声绸缎撕裂的呻吟,伸手扯去身上的被子。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声叫着她。当他发现她两眼瞪着自己,半张着嘴,似乎想跟他说什么时,这才重新走过去,低声劝着她,要她盖上被子,否则会受凉的,她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或者压根儿不想听,她双手撑起上身坐了起来,两眼充满怨恨地盯着他。
面对她赤裸的上身,特别那雪白的胸脯上两团粉红的乳晕,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尽管他已经不算男人,但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胴体,心里顿时涌出一种犯罪感,他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荣庆。想到这儿,他慌忙躲着她的目光,一口将手中的油灯吹灭。
黑暗中,他听见她说冷。面对这一团漆黑,他胆子突然大多了,立即放下油灯,爬上床,再次拉起被子替她披上。突然,她扑在他怀里,低声啜泣着,“抱抱我。”他听见她在他耳畔低声恳求的声音,他吓得不知该怎么办,犹豫了一阵子,终于将她搂住。他搂得那么轻,像搂着一团青烟,飘飘忽忽,似乎一松手她就会飘走。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抱紧点?她在心里叫着,浑身不停哆嗦。梦中的情景仍浮现在她眼前,灵魂仍为那幻觉中的激情颤抖着。她不指望他跟她干那种事,即使他行,她也不会这样求他。她仅仅想让他装出像个男人的样子,抱抱她,抱得紧一些,用他的身子暖暖她的心而已。而他,连这也做不到啊!难道他就不明白,她用指甲在皮肉上抓破的一道道血痕,其实不是皮肉的痛楚,那痛楚在她心里,她抓不着也够不到啊。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痛楚啊,她不明白,像他这样一个好人,一个善良而又懂得体恤别人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她是个女人,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人,十二年来,她只领略过一次。仅仅一次,那刻骨铭心的爱令她销魂荡魄,终身难忘,她渴望着再有一千次啊!
她恨,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恨,没有具体对象,也找不到具体对象,既空洞又实实在在的恨。真夫妻也好,假男人也罢,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人,是个一次又一次救过她,一次次地帮过荣庆的好人。长话短语,朝夕相处,他对她实在太好太好了。她是无法恨他的,只能恨自己。其实人是无法恨自己的,因此她只能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恨周围的一切一切。
这无缘无故的恨终于化作无缘无故的行为。她长嚎一声,用足了平生的力气,双腿屈起,将茶水章从床上踹下地。黑暗中訇的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他从床上滚下,仰天跌在地下。他躺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脑壳里嗡嗡一片。黑暗中,他听见吟儿细细的哭声。这尖细的哭泣钻进他心里,像刀尖刮着他心尖。过了老半天,他才用手撑起上身,口口声声说他不好,没想她哭得更凶了。他眨巴着眼,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坐在地下,使劲抽着自己耳光了,一边骂自己不是人。
吟儿披上外衣下了炕床,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不让他抽自己耳光,过了老半天,她才轻声问他摔着哪儿没有?他摇摇头。她替他揉着后腰,拍着他后背。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将那只小手紧紧贴在脸上。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她感到某种湿润的凉意。这是他的眼泪,她心里掠过一阵酸楚,将脸贴在他眼窝上,用她的脸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黑暗中,两人拥抱着坐在地下。紫禁城的夜静极了。除了他们的呼吸,再就是心跳声。后来,就连这细微的声音也没了。静静的黑暗犹如一首挽歌,于无声处包围着他俩,唱出一个年轻女人青春的枯死,也唱出一个老男人青春早已死去的绝望。
傍午,吟儿被慈禧传到她的寝宫。
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中,无论是老佛爷还是皇上的身体情况都是保密的,除了他们贴身的奴才。半年前,她就听说老佛爷病了,病得挺重。后来才知道,皇上也病了,病得也不轻。当她走进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寝殿,她仍然为她所见到的情况暗暗吃惊。
所有的窗户上全挂着厚厚的窗帘,户外的阳光艰难地爬在窗帘上,由那些边边角角的缝隙中钻进来,屋里显得一片昏沉。也许因为慈禧不想让人看到她枯槁的形容,故意将这里弄得这样暗。她躺在那儿,吟儿一眼便发现她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身子偏得像一片树叶,一阵风就能将她从那张大得惊人的床上吹走。
她没想到老佛爷病成这样,也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召她上她这儿来。李莲英将她领到床边,低声对两眼微闭的慈禧说:“老佛爷,吟儿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慈禧才吃力地睁开眼,问李莲英谁来了。李莲英告诉她,原先伺候过她的吟儿来了。她这才想起是她让人叫吟儿来的。
“吟儿在哪儿?”
“老佛爷,奴婢在这儿。”吟儿跪在她床前。
“真是吟儿。”她捉住吟儿趴在床边的那只手。
“是奴婢。”
“你还活着呢?”她明知故问。
“托老佛爷的福。要不奴婢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口是心非。
“当初你犯的罪过,够你掉几个脑袋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这是她一惯作风,让你受了罪,还得让你知道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她知道也不敢说。
“你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不敢说就是了。”这是她聪明过人之处。她知道吟儿不敢说,她替她说了,“我不让你死,为了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恨我吧?”她问。
“奴婢不,不……”
“不恨,还是不敢?”她问。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望着她身边过去的宫女,突然莫名地笑起来,此刻她心怀得意,还是追悔当年的失误,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谁也说不清。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笑着笑着,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嗓门眼里,禁不住咳起来,吟儿慌忙替她轻轻拍着后背,李莲英也紧张地走过来。慈禧终于在吟儿捧上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她让李莲英将她扶起,用被子垫在腰下。她摆摆手,说没事了,让李莲英出去,她想和吟儿单独在一起。
“真不行了。”李莲英一走,慈禧一边喘气一边对吟儿说,“我知道,我可没几天儿了……”
“不不,不会的,老佛爷万寿无疆!”吟儿慌忙打断她。在这之前,她巴不得她早早死掉,可当她站在她面前,眼瞅着她痛苦的病状,心突然软下来。
“人人都求长生不老,真活到那个份儿上的,没见过一个。”她苦涩地摇摇头:“七十三了,到了‘坎儿’了。”老太太一向有这种本事,只要你跟她在一起,她一开口,就能抓住你的心。其实她不光是口才好,能摸透别人心事。另外,处在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她敢说真话,敢说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因此同样的话儿从她嘴里说出,份量自然就不同了。
“过了这个‘坎儿’,您还得活二十多年呢!”她望着老人。不由自主地安慰着对方。
“你怎么知道?”要在平时,对这明知是哄她的好话她不会搭理,可眼下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奴婢给老佛爷踢键儿呀,记得我踢了九十七下。您不是说过,那就是九十七岁。”她想起当时的老佛爷,那硬朗的身子,哪像上了六十的人。
慈禧眨已着一双老眼,混浊的目光落在吟儿那张憔悴的脸上,半天不说话。她追忆起那个深秋的下午,吟儿在体和殿与许多人在一块踢键子,当时她才十六岁,那会儿她是多么年轻啊。
“那是多会儿的事了?”
“那会儿奴婢刚进宫,有十多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老人垂危于病中,仍然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你这会儿还踢毽子吗?”
“早不踢了。”
她苦笑笑。她本想说她也老了,话碰在嘴边,没敢说。人往往不觉得自己老,总是在发现别人老了的时候,才会不经意地想起自己也老了。想起她刚进宫时,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滋味,想起秀子姑姑和平儿,一个个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就连当时掌事儿的刘姑姑也离开了这座皇家宫庭。想到这儿,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慨。时间一长,什么事都磨平了,什么恩呀怨呀,似乎越来越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慈禧望着吟儿,心里困扰着一个她常常想却总也想不顺畅的问题: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魂?她想起有关鬼魂的说法,想起她儿子同治,想起珍妃,想起许许多多先她而死的人。要说有吧,她从没见过。要说没有吧,好多事儿又没法解释。想来想去她还是想不出所以然来。至少有一条,人死了,哪怕能借着魂灵来人间看看,知道一些事儿,但绝管不了人间的事,想到这儿,她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因为她活着,人世间最重要的事都得经她点头,这一死什么也不是了。昨天,她正式下诏,立溥仪为大阿哥,让他接光绪的皇位。她要是走了,光绪绝不会听她的。不不,我绝不能死在他之前!
她沉默许久,突然告诉吟儿,皇上已经恩准她和茶水章一块出宫了,并让她去瀛台看看皇上,当面给皇上谢恩。吟儿跪在那儿,当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一股热流从心里涌起,一直冲上她眼窝和鼻沟,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过去,她做梦都盼着这一天。这会儿真的来了,她反倒说不出地惶恐。她似乎已经无法想象,离开了这座皇家大院子,她将怎么活下去。
光绪躺在瀛台寝宫里。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心存侥幸,已望着他能熬得过慈禧。当然,他并不知道,慈禧也是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