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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拿起芭蕉扇,走到竹床边,在床边坐下替他赶蚊子。他一边扇一边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有些事他记得起,有些一点儿也记不起,但元六站在他枪口前拍着胸口,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该干这种蠢事,要不误伤了元六这样的好兄长,后悔就来不及了。他扇着扇着,元六突然醒了。
“荣庆!”元六一翻身从凉床上坐起。“我吵醒你。”
“已经下半夜,我也该起来了。”元六养成的军人习惯,一睁眼便来精气神。他抓起床边的旱烟袋,一边吸烟一边跟荣庆聊起来。原来荣庆家里人不让他走,舅老爷和荣庆爸一定要留他吃饭,吃了晚饭,他见荣庆仍然没醒,不忍心叫他,但也不甘心离开。因为他这次随护军进京,来得非常神秘,他因为身负特殊任务,才让他离开营房,其他人一律不准出营。上头交给他办的事必须在晚上办,但天不亮就回营复命,所以过了今儿夜里,他再想出来就很难很难了。因此晚上在荣庆家吃了饭,他去了该去的地儿,办了该办的事,又悄悄溜回来看荣庆醒了没有,为的就是跟这位分手几个月的把兄弟说一会儿话。现在好不容易等到荣庆醒了,他自然不能再睡。
“准是媳妇儿又出毛病了吧?”元六满满地吸了一大口烟。
“谁告诉你的?”荣庆闷闷地说。
“你这身酒味儿!想媳妇儿,酒找齐儿,老弟,升了官儿,皇历可没改。”元六笑笑说。其实他已经听荣庆二舅恩海说了他与瑞王家小格格订亲的事,不过他觉得事情的根子不在这上头,而是出在先前那个姑娘身上,虽说他不清楚这里的来龙去脉,但有一条不会错,那就是他最想念的女人跟他仍然没缘分,要不他不会醉成这样。记得上次在承德妓院,他跟英姑娘睡了一觉,从床上爬起来,临走一脚将对方踹下床,这叫什么事儿,心不顺呗。
“大哥,我跟你走吧,官儿我不当了。”荣庆神色沮丧地摆摆手,说的是气话,可有一多半是真心话,实在觉得没意思。
“跟我走?走哪儿去?”元六反问。
“哪儿都行。只要离开北京城,远远儿的。”
“白说了,你大哥刚调进北京城来,还没落下汗呢。”
“您也调北京啦?上哪个营广荣庆感到意外,追问对方。
“我是动地儿不动窝儿,还是咱们键锐营。”
“键锐营全来了?”
“这不,两天赶了五百里路,打承德拉过来的,两脚全是泡。”
“干什么来呢?”荣庆毕竟在宫中当差,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
“上头没说,我还纳着闷儿呢。兄弟,你消息灵通,是不是要跟洋鬼子开战了?”元六一边在竹床腿上抽烟灰,一边问。
“没听说啊。”荣庆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蹊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京里的禁军都那儿摆着呢,该吃的吃,该抽的抽!”
“你再想想!”元六犹豫半天,将他晚上去成亲王府的事告诉荣庆,“统领让我带一封信,说要当面交给这位王爷,而且不让我穿军装,要等天黑了才去亲王府,你说说,这里头有什么意思?”
“这……”荣庆立即意识到事态严重。
“如果不跟洋鬼子开战,那不是拿我们开涮吗?闹得真事儿似的!”元六发了一通牢骚,问起京城里的事,“听说皇上要把我们这些三旗亲兵重新整编为新军,跟汉人编在一起……往后起,实行新政,我们这些旗人再也吃不上皇粮了。听说皇太后不同意皇上这么办,还有人说皇上再要这样闹下去,就得请皇太后重新出来主理朝政……”
“你从哪儿听来的。”荣庆打断对方的话。
“下面都这么传呀。”元六死劲拍下大腿上的蚊子,掌心开了一朵血花,“跟你说实话,皇上真要扣了旗人的月例银子,那可不得人心啊!你想想,我们这些人的祖宗,哪个不跟先皇上打过仗流过血,一直从关外杀到两广,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如今倒好,一抹脸不认人,多叫人寒心哪!”
其实元六所说的月例银子,从清兵入关后就开始实行,凡在旗的,无论满蒙,只要跟皇上打过仗的,一律都由皇家养起来,到月就由专门机构发放银饷,这二百多年了,人丁越来越多,银子不见长,物价翻了好几倍,每家领的银子只够买一天的菜钱。但这是一种名份,也是荣誉,所以听说以后朝廷不再发银子,所有在旗的没有不反对的。
尽管元六是自己好兄长,荣庆还是没敢说宫中斗争的情况,只劝他别信这些谣传。两人说了好一阵子话,元六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说他该走了。“既然您来了,好歹也得等天亮了再走。”荣庆劝他。
“不行啊。我跟你说过,统领让我天不亮就得回去。”
“我一肚子话,还没跟您说呢。”
“行!”元六笑笑说,“都给我留着,下回别跟酒较那么大劲!”
军令如山。荣庆知道留不住他,一路送他出了家门,沿着黑乎乎的大街一直将他送出半里地,这才跟元六分手。回来的路上,迎着扑面的夜风,他头脑越来越清醒,思忖着元六刚才说的话,心中涌出许多疑问:为什么突然从承德调来这么多护军?护军统领为什么要元六连夜送信给恭亲王,此中究竟有什么阴谋?
天刚亮,先到了二舅家,告诉他承德来兵的情况。恩海一听,知道事关重大,要荣庆立即报告瑞王,因为他是军机处的军机大臣。他赶到瑞王府,到了那儿,天色已经大亮,他对守门的太监说有急事要见瑞王。他现在是王爷的女婿,太监自然不敢怠慢,将他带到后花园。瑞王正站在大树下打太极拳,见荣庆一大早来这儿,原以为他是为了昨天与小格格订亲的事,代表他父母前来谢恩的。其实荣庆来得正巧,他不来,瑞王也得派人去叫他,并让他去干那件令世人吃惊的事。
“王爷,外头出事儿了!”荣庆等太监一走,慌忙说道。
“沉住气,慢慢儿说。”瑞王一愣,随即低声间,“什么事?”
“承德护军键锐营进了北京。”
“我知道:”瑞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淡淡一笑。
“您知道?”荣庆惊讶地瞪起两眼。
“令是我下的,兵是我调的。不但键锐营来了,寿字营、海字营和福字营的都来了。”
“听我舅舅说,皇上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庆儿,你不是外人,也不必瞒你了,你换顶戴就的日子可快到了。”瑞王摸着下已上的胡子,胖胖的圆脸上透出难以克制的高兴。
“王爷,实话说,我连现在这个官儿都当够了。”荣庆听出对方话中有话,不好直接问,故意装起糊涂。
“胡说,官儿永远没有当够的时候!你的路儿这不才刚开张吗?”
“我进京以来,寸功未立不说,还闯了那么些祸,皇上凭什么提拔我?”
“不是皇上,是皇太后。”瑞王将这后一句说得分外重。
“那……那不是一码事儿?”荣庆知道对方不是随意说的,这话儿他在承德就当众说过,只是没有现在这样明确。
“一码事,两功劲儿!皇上折腾够了,该歇歇了。”
“王爷!这……话儿什么意思?”荣庆心头一震,联想到承德调兵之事,立即意识到朝廷很可能要出大事。果然,瑞王沉吟片刻,告诉他一个非同凡响的阴谋。
“下月初三,皇上和皇太后去天津阅兵,就在那儿,宣布皇上下台。”瑞王喜形于色他说,并不觉得他在说一件不光彩的事,更不用说跟什么阴谋沾上边。但对荣庆来说,这一番话犹如惊雷贯耳,浑身掠过一阵颤栗,心想朝廷的事究竟是皇太后说了算,还是皇上说了算,这不是阴谋造反吗?“那由谁来当皇上?”荣庆稳住神,竭力不让对方看出自己心中的疑虑。
“那就得看老佛爷相中谁了。”
“我不信,一点儿都不信!王爷,您跟我说笑话吧?”荣庆知道对方告诉他这个阴谋,一定是他也有份儿参加,否则是不可能说得如此详细的。想到这儿,他心里不寒而栗,故意放开声音大笑,想躲过这个阴谋,“您看我是皇上跟前的侍卫,想试试我的忠心。对不对?”
“这会儿没笑话!”瑞王突然沉下脸,两眼不动声色地盯着荣庆,沉默了好一阵于才运作了中气,从胸腔里发出一串清晰而低沉的声音,“交你一个重要差事,到了天津,你跟定皇上寸步不离,只要老佛爷一声令下,你就摘了皇上的帽子。”
“什么?”荣庆一时瞠目结舌,舌头在嘴里绕了几圈,终于结结巴巴他说,“您让我摘皇上帽子?”
“不是我,是皇太后,让你摘了九龙冠,他就不是皇上了!”
“王爷!为什么要拿下皇上来?皇太后跟他是娘儿俩,有什么话不能家里说呀?”
“你这个脑袋瓜里,就别盛那么些事儿了。黄马褂、红顶子,全看你这一哆嗦了!”
荣庆离开瑞王府之前,瑞王犀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荣庆那微微发青的脸上,然后以严厉的语气告诫他,万一消息走漏,不但他,还有他家里人,甚至连同那位名叫吟儿的宫女,全都必死无疑。
荣庆低下脑袋,连声答应着。出了瑞王府,一路向神武门走去。一路上,他觉得天旋地转,就像他昨天喝多了酒,他不敢相信,平时看上去瑞王像个粗人,说起话来罗里罗嗦,总也不得要领,没想到他在这种事情上竟如此精明果断,干脆利落。
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问了不下一千遍,始终找不到答案。
在乾清门值班时,他几次想找舅老爷说说瑞王府里发生的事,总也没机会。中午吃饭时见了二舅,话到了嘴边却不敢透一个字。这不,万一走了风,别说他自己,就连二舅在内,都得去见阎王爷!
舅老爷见他两眼发直,神情恍惚,好像有很重的心事,连忙问他怎么回事。连叫了他几声庆儿,他才从沉思中惊醒,连忙说他没事。“庆儿!怎么成天酒醉不醒啊?”恩海追问外甥。荣庆连声分辩,说他没喝酒,他已经戒酒了。
“谁信你没喝?你退了班儿回家好好睡一觉,哪儿也别去。”恩海以为他仍为当了瑞王家的女婿的事犯愁,心里笑话他,认为谁碰上了这种美事,睡觉也能笑醒,而他偏偏惦着吟儿。
“我没事儿,真没事儿。”
“舅舅心里明镜似的,你心里哪块儿热哪块儿凉,我全明白。可是话说回来,事到如今,你都叫了岳父了,别的就什么也甭想了!”这才几天,荣庆脸瘦了一圈。瞅着外甥,恩海被他对吟儿那一片执着和真情所打动,心想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
尽管二舅说的事跟荣庆心里想的两码事儿,但这一番话却说得荣庆心里酸酸的。越是觉得二舅心里疼他,他越咬紧牙关,不敢向他透一丝有关皇太后要罢免皇上的阴谋。
光绪从军机处谭嗣同那儿得知瑞王,成王等秘密调动承德护军迸京的消息后,非常震惊,也非常气愤。原先谭嗣同、康有为,包括他的老师翁同和以及珍妃都曾提醒过他,以瑞王为首的反对新政的大臣们纠集在一起,跑到颐和园公开要求慈禧重新垂帘听政。这显然是个非常重要的信号,要他对此有所准备,必要时像当年日本明治天皇,不惜动用武力以保证新政的继续进行。
对用兵这一条,光绪疑虑重重。要用兵就得惊动皇爸爸,留下不忠不孝的名声不说,万一用兵不成又怎么办,慈禧手下不少人握有兵权,如果这些人拥兵自重,打着慈禧的旗子与他分庭抗礼,挑起内战,大清国岂不是乱了套。闹不好自己反被他们拱下台。有人从颐和园传来消息,说慈禧痛斥了那些主张她重新出山垂帘听政的大臣,说谁要提这事儿谁就是奸臣。听到这个消息,他稍稍放下心来,对用兵这一条更是不予考虑了。
现在看来,他不动手,对方要动手了。上午,他在养心殿召见了军机处谭嗣同、林旭和杨锐等人,商议了目前的局势。商量来商量去似乎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先下手为强。为此,他又与珍妃一起斟酌再三,珍妃坚决支持他,紧急调动袁世凯的新军入京。
光绪吃了午饭,立即在养心殿秘密召见荣庆。
荣庆请了跪安,光绪让他起来,突然笑着问他:“荣庆,朕传你来,你觉得意外吗?”
“奴才不敢猜测。”按往常宫中雷打不动的惯例,皇上午餐后,一定要睡一会儿,哪怕小睡片刻。皇上这会儿匆匆召见他,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荣庆嘴上不敢乱说,心里却在打鼓。特别联想起前天在瑞王府的情况,心里更加忐忑不安。
荣庆低着头,等着光绪皇上开口,没想光绪并没有说什么重要事,只是旧事重提,说起荣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