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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太凉了吧?”珍妃终于找出一句话问着对方。
“不怕,有草垫着。”吟儿回答。
“来,上炕上睡。”珍妃拍着炕沿。
“不不,您是主子……”
“叫你上来就上来!什么主子奴才的,躺在那儿都是个人。”
珍妃急了,一定要吟儿到炕上睡。吟儿不肯,说怕挤了主子,珍妃说炕上足够三个人,两个人非常宽敞。两人争了半天,直到珍妃准备下炕帮吟儿搬铺盖卷,吟儿才慌忙从地上爬起,在珍主子脚头铺了铺盖卷。
黑暗中,主仆两人躺在一条炕上。也许刚才的事太惊险,两人顿时没了睡意,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谁也没说。在这一片静谧中,她们各自想着自己心思,同时又在揣想着对方的心思。她们虽然什么也没说,心却悄悄贴近了。
慈禧回到储秀宫,越想越觉着纳闷。对吟儿所说北三所闹鬼的事既说不出地害怕,同时也有些疑惑,会不会茶水章闹的鬼?说实在的,这些年她对茶水章算是白疼了。当初光绪向她要茶水章,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本以为他到了皇上那边,对她心存感激,一定会暗中帮她的。哪怕他不帮她,至少也不会帮皇上,没想他暗中却偏向皇上,令她特别失望。
奇怪的是李莲英一直替他说好话。要不是崔玉贵送来许多情况,她也一直以为茶水章心静如水,在她与光绪之间保持中立。看来不能让他在光绪身边呆下去,要尽快将他从光绪身边调开。想到这儿,她突然叫李莲英立即赶到瀛台,看看光绪那边有什么动静。
一头雾水的李莲英连忙带人赶到瀛台,发现光绪早已就寝,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守在岸边的太监都说岛上没人上来过。李莲英从瀛台赶回储秀宫向慈禧报告了瀛台那边的情况,慈禧这才安心上了床。
李莲英将有关不许再议废皇上的懿旨送到瑞王手中,瑞王无奈地照办了,但心里说不出的纳闷,不明白慈禧究竟什么意思。这天下午,瑞王爷急匆匆由军机处赶到储秀宫来叫起儿。
当李莲英向慈禧报告,说瑞亲王叫“起儿”时,慈禧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光绪皇位的事,他是坚决主张光绪退位的人。慈禧挥挥手叫他进来,一边笑着对李莲英说:“又来了个明白人。”瑞王进来,请了跪安。李莲英知道他与慈禧要说事儿,知趣地退出殿外。
“回老佛爷话,奴才按着懿旨的意思,让统领衙门贴出了告示,现在外头没人敢提了。”瑞王这话儿是反着说的。这几乎成为宫中大臣主子说话的一种游戏规则。支持主子自然不用说了。如果有不同意见,就说臣以为如何如何;要是反对的活,干脆就说别人怎么怎么说。他说“外头”没人敢说了,其实是特指朝廷而言,也就是说朝廷上没人敢议论,学问就在这个“不敢”二字上。换句话说,是不敢,不是不想议论,更不等于同意,这无疑表明了他是不同意的,皇上为什么不能换。
“外头不敢说了,各路的诸侯也装傻吗?”慈禧对他的话心领神会,别看他是个粗人,大事从不含糊,总是坚决站在她这边的,对她来说,这是一条既咬人又叫唤,同时又忠于主子的一条好狗。
“老佛爷问的是各位总督的意思?”果然,主子一张口,瑞王便知道对方的心思。
“荣禄不用问。两江的刘坤一,两湖的张之洞,他们有回话儿了吗?”
“刘、张二位都是汉员,管的着咱们的家务吗?”
“我啐你!”慈禧瞪瑞王一眼,又好气又好笑。每当这种时候,瑞王变得三岁小儿都不如,天真而简单。见瑞王不敢吭声,慈禧接着往下说,“你怎么总犯糊涂,不错,皇上大行归天,有儿子儿子接,没儿子就得在近支里头选,这是爱新觉罗氏的家务。人家汉员也从不开口,现在可不是!皇上欢蹦乱跳的,好模眼儿就换了‘听’,搁在谁也得掂量掂量。刘张两位,一个东南,一个中原,他们要是说出个‘不’字儿来,那就是半个中国摇了头!”
瑞王听了不得不佩服老佛爷,六十好几的人,居然处处考虑得周全。他终于明白,老佛爷不是不想换皇上,是怕闹不好烫了自己手,沉吟了半天,瑞王终于低声对慈禧说:“奴才斗胆说一句,这两个封疆大吏,换了旗人不就安生了吗?”
瞅着瑞王那张烧饼似的大圆脸上认真的表情,慈禧心里苦笑,觉得他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条极好的看家狗,说到政治这玩意儿整个小菜儿一碟,怎么教他也不会有出息了,自祖宗入关以来,笼络汉人,起用其中的人才,就是因为汉人地处中原,打仗不如满人,论文化,见识那都比满人高出许多,所以这才成为朝廷一条国策。汉人人数远远多于满蒙人不说,更是人才济济,像纪晓岚、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翁同和等,出了多少人物。她心想,旗人但凡要有出息,她还至于着这份儿急?不用说她,就是各朝皇上,用了多少汉人,特别越往后,汉人冒上来的越多,想到这儿她确实有些心寒,但为了保住大清江山,只要皇上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倒是怎么办呀?”慈禧没搭理瑞王的屁话,一心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各省的头头们表态,特别是张之洞和刘坤一,只要这二位表了态,其他各省就好办了。
“奴才这就给刘、张二位打电报去。”瑞王总算明白了慈禧的心思。每遇大事,慈禧一皱眉头他能明白,可一碰到具体事,他总跟不上对方的心思,拐上好几个弯弯绕,最后还得由对方点明才行。
“光打电报没用,得去人。”慈禧毕竟老谋深算,考虑问题滴水不漏。在她看来派去的人选非常有讲究,既能跟刘、张说得上话,而且不能太扎眼,否则事没办成,风声传出去便不好办了,“要在这两人身上下足了水磨功夫,掰开揉碎了,拿面子‘局’着他,最好能从他们嘴里说出换来。”
瑞王对慈禧嘴里说出这个“换”字听得格外真切,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正如她平时办事,明明是她心里想的,偏偏绕着弯儿让别人说出口。这不,她早上刚下了诏书,不许再议废皇上的事,现在却想着怎样从张之洞和刘坤一嘴里掏出换皇上的话来,这正是她高明之处。
“奴才明白了!”瑞王回答说。
“有这样儿的人吗?”慈禧追问。
瑞王将周围的人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一时想不到合适人选。这人要有相当身分,又不能在朝廷当像样儿的官,不但办事干练,还得有很好的武功,因为不能惹眼,路上至多只能带上一两名随从。当然,还有最后一条,此人必须绝对可靠。慈禧和瑞王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瑞王脑壳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觉得小格格倒是个人选,只可惜她是个女的。要是有个像小格格这样的男人那该多好。
他随嘴一说,慈禧立即上了心,她不但见过银柳格格,不止一次将她召进颐和园,而且很喜欢她那假小子的脾气,敢说敢当,又有一身好武功。她是瑞王女儿,自然非常可靠。她沉思片刻,对瑞王说道:“明儿你把银柳带来,让我问问话,我看她是个好料子。只要问得明白,闹不好我还就用她了!”
“奴才女儿毕竟是个女流之辈……”瑞王慌忙说小格格不行。
“混账话!”慈禧沉下脸。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瑞王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对,高高坐在龙椅上的老佛爷不就是个女人,他竟说出这种混账话。他一边打自己嘴已,一边心里暗想,小格格真要干成了这份差事,他们一家从老到小可都成了功臣。
慈禧正与瑞王商讨着派到南方去的人选,李莲英突然气急败坏地跑进来,说不好了,皇上身边的宫监首领章德顺从瀛台跑慈禧愣在那儿,不敢相信地瞪着一双老眼,一连声地问了李莲英好几遍,这才相信她听得没错,她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愤想。首先,她无法想象这个老实巴交的茶水章会干出这种事。其次,她当时之所以同意继续让茶水章跟光绪一块儿留在瀛台,仍然对他寄于希望,他能随时监督对方行动。没想他到了那边,仍然像在养心殿一样,处处应付她不说,反与皇上连成一气,专帮他出歪点子。前几天晚上北三所的事,虽查不出所以然来,但肯定与茶水章有关,因为崔玉贵的人说在事发当天晚上,在西铁门边见到茶水章领着两个人鬼头鬼脑的。
她正要派崔玉贵查清此事,顺藤摸瓜,抓出他在皇上身边玩的把戏。实在查不出,也要将他从光绪身边调走。,没想她还没来得及查这件事,他竟然私下偷跑了。瑞王走后,她立即派李莲英到那边彻底查清此事,查来查去没有任何结果。
一天下午,光绪来养心殿,慈禧故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了,问起茶水章出逃的事。
“皇上,茶水章胆子也特大了点,你说说,拿这帮子人可怎么办哪?”
“但凭皇爸爸做主。”
“我今儿个想听听你的嘛。”
“茶水章既然私自出走,那些人就不一定知道。”
“那么谁知道呢?”慈禧意味深长地问。
“反正不会是儿臣。”光绪脸上没有友情,心里却愣了一下。因为这事儿他不但知道,而且事先他与茶水章策划己久。
“他是跟你的,事先就一点儿什么都没瞧出来?”
“回皇爸爸话,如果有什么,儿臣也是最后一个知道。”光绪作出一脸苦笑。茶水章留在他身边是慈禧亲自定的,而且让李莲英找他谈过话,要他随时向这边报告光绪的情况。也就是说,茶水章实际上是慈禧派到他身边的探子,只不过茶水章眼看着宫中发生的大事,心里同情光绪,面子上哄着这边,心里却向着他罢了。
“这话怎么讲?”慈禧听出对方话中有话。
“一定要儿臣说明白吗?”光绪稳住神,反问对方。
“说,让我也明白明白。”
“章德顺原来是皇爸爸宫里的人,皇爸爸一定比儿臣更熟知其人。”
“可……可我也没想到,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儿。”慈禧被对方问住,顿了一下,自个给自个儿找了个台阶。
“自他来到儿臣身边,虽说有些耳背,做事也倒本分。要论其他就不敢恭维了,他仗着是宫中老人,不把规矩放在眼里,常常与其他宫中的太监私下来往,说些不该说的话……总之,儿臣看在皇爸爸的面子上,已经忍了多时了,就是这回他不走,儿臣也得求皇爸爸赶走他!”
光绪这一番话非但说得慈禧无话可说,而且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其实,茶水章出逃恰恰是奉他之命。自那天晚上他在北三所见了珍妃的悲惨景况,想到自己空担着人君的虚名,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无法保护,内心有种切肤之痛。心想自己与其在流台坐以待毙,不如下决心一搏,否则早晚慈禧也要对他下手。为了能重新夺回权力,为了能解救珍妃,他当夜咬破手指,在白绢上写下诏书,让茶水章偷偷逃出宫外去找荣庆,然后去南方找湖广总督张之洞和两江总督刘坤一,让他们出面救驾。
对此,光绪经过非常认真的思虑。慈禧之所以没有立即废了他的皇位,并非她不想,而是对外顾虑洋人的反应,同时对各省拥兵自重的官员们态度摸不清。再加上她将权交给光绪,现在又勿匆收回,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迟迟没有罢黜他。因此,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必须趁着自己现在仍然是名义上的皇帝,给这些人传下密令,像古时那样领兵勤王也好,清军侧也行,总之有了一个名目,这些人在下面登高一呼,其他各省有人响应,慈禧也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而南方各省,特别张之洞,他对新政态度积极,曾几次上书表示对新政的支持。他在省内兴办实业,在汉阳办起了中国第一座兵工厂,所以光绪先想到的便是这位热衷于洋务的两湖总督。茶水章出走已经好几天了,由慈禧如此吃紧的态度来看,他肯定逃出了北京城。如无意外,他能找到荣庆,不出半个月,南方那边一定会有动静。想到这儿,光绪心里透出一丝侥幸。
荣庆与元六离开京城后,一直躲在保定东边白洋淀边的安州,在镖局里当镖客,替来往的运货商队当保镖……
荣庆站在白洋淀边,望着那白茫茫一片湖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养心殿的宫监首领太监茶水章。茶水章老家就在白洋淀,几辈子都在湖边打鱼为生。想到茶水章,立即想起光绪皇上。最近外面纷纷传言,京城里要换皇上。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便说不出地愤懑和担心。
他同情皇上,觉得他是害在袁世凯和瑞王这帮奸臣手里。
要是袁世凯没有背叛,要是他出兵包围了颐和园,要是皇上成了这次的赢家,他荣庆可就升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