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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阿哥在上书房,双手捧着书,一脸无奈地坐在那儿。当他听师傅解释说为人谋而不忠乎的意思,就是替人办事要牢靠,要有信用时,他突然想起光绪皇上交办的事。上次因为挨打,趴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一直没机会将那只绿玉搬指送到北三所珍妃手里。想到老佛爷昨儿去了颐和园,眼下没人再敢管他,灵机一动,对两位教书师傅说他要出恭,出恭就是大便,师傅总不能不让他拉屎吧。师傅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要他快去快回。大阿哥故意提着裤子往外跑,师傅叫住他,要他下回记住,大便不能说出恭,要说“关防”。
就这样,大阿哥借着关防为名,离开了上书房,一溜烟地向北三所跑去。他翻过墙头上的豁口,轻手轻脚向那栋平房走去。走到那边刚要趴在窗上叫里面的人,突然见吟儿提着水桶走出房门,立即咧着嘴迎上去。
“大阿哥!怎么好长时间不见你露脸?”看见大阿哥,吟儿兴奋地叫着。
“别提了,提起来屁股疼!”
“你交给皇上了?”
“他还让我带了个搬指来。可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大阿哥指着屋里的珍妃说。他边说边从帽子的暗格里摸出那只祖母绿的搬指。
“皇上没让你捎什么话儿?”吟儿接过搬指问。
大阿哥摇摇头,说皇上自言自语说了好些,他没听懂。吟儿让他好好想想。他苦着脸,说他就怕背书。最后他终于想起来,说皇上告诉他,这个玩意儿比金子还值钱。吟儿苦笑笑,要他明几个再见到皇上,就说搬指收到了,让皇上放心。大阿哥不高兴地说没明儿了。
“为什么?你不是得给皇上请安吗?”吟儿诧异地问。
“老佛爷说了,以后不让我去瀛台了,给皇上请安也兔了。”
珍妃从吟儿手中接过那只绿玉搬指,心中百感交集。她深知这只搬指来历非凡,宫中宝贝多,但这是皇上生母送他的。老人家留下话,谁替皇上生了儿子这戒指就归谁。光绪曾对她说,等她生了孩子,不论男女,都将搬指赏给她。她说她一定会替他生个大胖儿子。现在患难之中,她再也不可能替他生孩子了,他却将搬指送给她,其中含意大明白不过了。只要他活着,任何人也替代不了她啊。
这么多天,吟儿从没见她开过笑脸。这会儿见她眉开眼笑地端详着手中的搬指,自然替她高兴,指着外屋边的水缸逗趣他说:“主子,咱俩又该喝酒了。满满一大缸呢!”“那好啊,不用碗了,趴在缸上喝得了。”珍妃也笑开了,两人逗了一会儿,珍妃突然想起荣庆,他是吟儿意中人,自从他在武昌被人抓住,据说慈禧要替他和瑞王家的小格格指婚,后来再没音信了。
“可惜,你那荣庆还没个准信儿。”珍妃明白了相思之苦,对吟儿和荣庆间的事自然更为同情。
吟儿兴奋地趴在珍妃耳边,告诉她说,听小回回说,荣庆不肯和小格格结婚,由武昌逃跑了,珍妃一听便夸奖荣庆聪明。她认定慈禧以赐婚为名,其实想将荣庆骗到北京,然后对他严刑审讯,好将光绪身边亲近的人一网打尽。吟儿听珍妃说了慈禧的阴谋,心里一惊。原先她想得没珍妃那么多,只是觉得他为了自己,连王爷家的小格格也不要。就凭这一条,她在宫中等他多少年也值。
“荣庆到底跑哪儿去了?”珍妃问。
“这打哪儿能知道?”
“想办法打听一下。”
“别别,闹不好出了事,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宁可眯着点,也不让人抓住把柄。您说呢?”
“你可真沉得住气啊。”珍妃觉得她说得在理。吟儿见珍主子不说话,沉吟了老半天,终于对珍妃说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奴婢这么寻思,两人好,别管隔山隔水,天南地北,谁都能惦着谁,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那就够了!”
听吟儿说了这一番颇有哲理的话,珍妃非常感慨的同时,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光绪的处境。正如一首诗中写的那样:它生未卜此生休。她送给光绪的同心如意结,只不过是她一种美好的意愿,除非慈禧死在她前面,否则她是没指望再见他一面了。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除非哪天宫里会发生什么特大的事,老天会赐给她一个奇迹。
“说得对。你俩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珍妃盯着吟儿,眼神有些木讷。
“到时候您和皇上一定得给我们指婚。您答应过我,一定得算数儿。”吟儿看出珍主子眼神不对劲儿。伸手扯扯她衣襟,说主子可别忘了这事儿。珍妃明知吟儿是为了逗她高兴,心里说不出的苦楚,脸上却挤出一团笑,喃喃地对吟儿说:“算数,一定算数。”
一天下午,敬事房的太监突然传吟儿,说老佛爷让她去一趟。
吟儿心里说不出地纳闷,老佛爷不是去了颐和园,怎么又突然回宫了,她这会儿传自己,究竟有什么事,吟儿边走边想,越想心里越不踏实。传她的太监吩咐她穿戴整齐些,因此出门前珍主子特意帮她梳了个二把头,在耳边插了朵珠花。不知为什么,她有种本能的预感,觉得要出事。
走到储秀宫大殿外,李莲英似乎有意站在那儿等他,她叫了声总管,这位总管皮笑肉不笑地叮嘱她,说老佛爷这两天可气儿不顺,小心别撞雷上。
慈禧靠在椅座上闭目养神,心里说不出地烦乱。自从她将端王的儿子带入宫中,立为大阿哥,天天让师傅教他在上书房念书,指望他有一天能成材,好接光绪的班,没想这孩子天生顽拙,显然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架势。想到这,她心里就乱。
立大阿哥不是说立就立,说废就废。何况端王是她手下一员重要的干将,在她与光绪的斗争中功不可没。最近,他与义和团的人有密切联系,他甚至准备利用义和拳刀枪不入的法力,在适当的时机,和洋鬼子决一死战,立志要将洋鬼子统统赶出中国。对此,她深以为然,特别那天端王带了一些功夫高强的义和拳教友,在宫中作了一番表演,那些人头上扎着红布条,一个个刀枪不入,吞剑吐火。一掌劈下,一摞青砖顿时成为两半。他们躺在地下,马车由身上辗过伤不着半根毫毛,慈禧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要由这些人组成军队,洋人再多的洋枪洋炮也抵挡不住。当然,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人事先做了手脚,像变魔术那样叫你眼花缭乱,一旦碰上真刀真枪全玩完了。
“奴婢吟儿叩见老佛爷。”当吟儿跪在地下,向她请安时,慈禧这才回过神。她抬起粘滞的眼皮,看一眼地下的吟儿,由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来啦?”
“奴婢伺候老佛爷。”吟儿慌忙回答说。
“早把我忘了吧?”
“奴婢天天在心里给老佛爷请安。”
“可你总也不见面儿呀。”
“老佛爷太忙,不传奴婢,奴婢哪儿敢来这儿打扰,”
“好些天不见,你也学会说话了。”慈禧笑笑说,“当老佛爷就这样儿不好,什么事儿都由人替你安排,想有个意外都没门儿。”
吟儿低头不语。她了解慈禧脾气。不说话嫌你嘴笨,话说多了嫌你嘴碎,谁也不知该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不说,大概除了茶水章,没人在嘴巴上不让她骂过,李莲英也不例外。慈禧见吟儿不出声,这才让她起身。
“抬头我瞧瞧。”
吟儿一边应声,一边微微抬起脸。
“哎,我就纳这个闷儿。那冷宫里成天不见日头的,刮风漏风,下雨透雨,你怎么反倒越来越水灵了?”慈禧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真的觉着奇怪,比起宫里,北三所可不是人呆的地儿。
“老佛爷说笑话了。”吟儿脸红了,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慈禧指着墙角那面外国进贡的大镜子,让吟儿过去自个儿照照。吟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直到慈禧再次让她去镜子那边,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吟儿望着镜面中的自己,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惊讶。正像老佛爷所说,北三所比哪儿都苦,可她竟然长得细皮嫩肉,亭亭玉立,连自己也觉得她比先前更那个什么了。她不敢多看,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回到慈禧面前,问老佛爷要不要她敬烟。
慈禧说她这会儿不想抽烟。然后对吟儿说:“这些日子也苦了你了,我打算给你挪挪地儿,你上瀛台陪皇上去吧。”
吟儿惊讶地瞪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
“皇上身边儿都是些太监,一群笨鸭子。我想,没个女人不行。你在景仁宫的工夫,皇上也没少去,还是你伺候他吧。”
“光去奴婢一个?”吟儿忍不住问。
“你想跟谁就伴儿?”慈禧反问。
“娘娘主子们谁去呀?”吟儿犹豫片刻,试探地问。她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要能替珍主子说上一回话,也就对得起她了。她没有直接提珍妃,绕了圈先问其他娘娘主子。
“皇后他不要,瑾主子也不合适。”慈禧随口应道。
“那就让珍主子去吧。”吟儿作出一副非常随意的样子。
“什么?”慈禧瞪着一双老眼,脸上像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了,“你给她说情来了!”
“回老佛爷话。”吟儿见对方变了脸,慌忙跪下,“依奴婢意思,老佛爷到今儿了还没个孙子。要是让他们有了一儿半女,老佛爷就当上奶奶了。眼前儿有了小孩儿,老佛爷也就不闷的慌了。”
“我不稀罕那东西,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着眼眶子吗?”慈禧一听吟儿是替自己着想,脸色顿时缓和许多。
“有孙子没孙子还是两弓劲儿。”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呀?”慈禧忍不住笑了。心中暗想,要是吟儿能替光绪生个儿子就好了。其实她让吟儿去瀛台,就有这个意思在里头。吟儿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宫女,为人善良,没什么心眼儿,到了光绪身边,时间一长,说不准他可能会慢慢喜欢上她。大概也只有这样,他才会渐渐忘了珍妃。
“奴婢不懂。可奴婢妈妈前几年就想着抱孙子,为这个还老跟奴婢哥哥闹哪。”
“你把我跟你妈归一块儿了?”
“奴婢说错了,奴婢该掌嘴!”吟儿自知失言,慌忙认错。没想慈禧哈哈一笑,说没错,没错呀。你收拾收拾,今儿个就过去慈禧越是对大阿哥看不顺心,越是想让光绪能生下个儿子。这样她不但有了亲孙子,那个顽劣不化的大阿哥自然也就不用呆在宫中,她认为自己虽说六十五了,但身体还相当好,孙子放在自己身边,养到十五六岁不会有多大问题,总之,只要不是珍妃那小妖精生的,不论其他和哪个女人生的都行。
一听老佛爷要派吟儿去瀛台那边伺候皇上,珍妃紧紧抓住吟儿的手,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说不出的咸苦酸辣。既然慈禧发了话,她想留吟儿是不可能的。吟儿去光绪身边当差,能将她在这边的情况告诉皇上,这自然是件好事。但想到吟儿一走,从此再没一个她这样说知心话的人在身边,心里又说不出地恐惧。十个月来,在北三所囚禁的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吟儿的存在。在这无奈的绝望中煎熬,她安慰她,陪她一块儿伤心流泪,时不时从外面带来一些有关光绪的消息。她一走,自己一个人关在这儿,外面什么事也不知道,等于眼瞎了,耳聋了,除非有一天皇上能救她出去,否则便是在这儿等死了。
吟儿知道珍主子心情非常难过,其实她何尝不是这样。她舍不得离开珍主子,不仅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一心要留在这儿陪她受苦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同时也因为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产生了一种特殊感情。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儿不比在景仁宫,日子太苦了,主子和奴才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于是她和主子间有了一种普通人之间的感情,她俩在一起无话不谈。她们在对另一个男人深情的爱恋中,虽说各自有着极为不同的遭遇,但那种至死不渝的执着却一模一样啊!
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两人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用说,心却相通着。她们快乐着同样的快乐,悲伤着同样的悲伤,思念着同样的思念,渴盼着同样的渴盼,对方是皇家主子,是皇上的爱妃,要在过去那是何等的尊贵啊!而现在两人却像亲姐妹一样朝夕相处。一想到这,吟儿心中便涌出一种本能的受宠若惊的惶恐,这是她前辈子修来的缘份,是她祖上积下的德。
敬事房的太监已经传下话,让吟儿收拾东西,要她立即去瀛台,这匆匆的分手,对吟儿和珍主子,也许就是最后的诀别。她们虽然都没说出口,但俩人似乎都意识到这一点。一时间,她们不知有多少话要跟对方说,可越是着急,越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吟儿终于忍不住催着珍妃,说您跟皇上捎什么话儿,赶紧跟奴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