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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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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假的。他在外表上好像很倔强,可是心里空得很。除了渺茫的理想外,他还有一种对什么都不相信的“怀疑”。这种怀疑可能影响他的行动。不过我想这样说,要不是小资产阶级的空架子支持着他,他早就跟着妹妹李静淑和爱人(未婚妻)周文珠走新的路了。我也见过有人一直顽强到底,逐渐走上毁灭的路,当然不仅是由于“怀疑”和“空架子”,同时也因为替自己考虑太多。我们那一代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知识青年都或多或少地跟个人主义有关系。我当然也不是例外。
  我向往革命,而不能抛弃个人主义;我盼望变革早日到来,而自己又不去参加变革;我追求光明,却又常常沉溺在因怀念黑暗里冤死的熟人而感到的痛苦中;我大声嚷着要前进,过去的阴影却死死地把我拖篆…其它种种自己克服不了的内心的斗争、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等等,我也不想在这里提说了。我只想提一下,那几年中间我不但深陷在矛盾中不能自拔,我还沉溺在骨肉的感情里面,个人的悲欢离合常常搅乱了我的心。我前不久在旧书中找到了两页残信,那是我从前寄给我大哥、在他死后又回到我手里来的旧信的极小部分。我记得在一九三二年整理《海行杂记》的时候我把那些旧信全撕毁了,不知道怎样却留下了这两页。在一九二七年三月初我刚到巴黎不久寄出的信上有这样的话:……我永远是冷冷清清,永远是孤独,这热闹的繁华世界好像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大哥。我永远这样地叫你。然而这声音能渡过大的洋、高的山而达到你的耳里么?窗外永远只有那一线的天,房间也永远只是那样的大,人生便是这样寂寞的么?没有你在,纵有千万的人,对于我也是寂寞……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写《灭亡》的一些章节的。在一九二九年八月从上海寄出的信上,我又写了如下的话:这几年很少哭过的我今天却流了眼泪了。在暮色苍茫中我们离了你。一只小小的木船载着我们四个人向外滩码头划去。蓝空中有几颗明星,凉风吹动我的衣服。前面是万盏灯光的上海,后面是载着你们的“其平”。我离你愈远了。这时多年的旧事一齐涌上心头。……你的流着泪的脸至今还在我的眼前,上码头时,分明四个人都上了岸,我却东张西望,寻找你在哪里。“大哥,这边走。”
  这句话几乎要说出口来。自己才陡然明白你不在上海了。
  一种从来不曾感到过的凄凉侵袭过来,我觉得在这么大的上海市,我只是一个孤独的人。……这几年来我在表面上似乎变得不像从前那样的孤僻了,其实在心里我依然造了一个囚笼锁住了自己。……我不再抄下去了。今天我还珍惜这份感情,可是我不能不责备自己的偏执、软弱、感伤、孤僻和近视……我写《新生》第一稿的时候还没有能摆脱那种有时突然袭来的孤独、凄凉的感觉,我甚至还不曾打破那个囚笼。所以我能够那么有耐心地描写李冷的孤寂而痛苦的不正常的心境,我仿佛在受一次审问或者受一次考验,我又好像在解剖自己,看看自己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总之我绝不是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的战士,也不是对症下药、妙手回春的医生。
  我写《新生》第二稿的时候,刚从南方旅行回来,发表了《春天里的秋天》,“孤寂”和“空虚”的感觉已经开始减淡,过去二十八年的阴影也逐渐消失,而且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心,我要证明:日本侵略军的炮火“不能毁灭我的创造的冲动”;帝国主义的炸弹毁灭不了我的精力和作品。
  所以我当时兴奋多于痛苦,不吃力,却感到痛快。虽然前半部中仍然充满阴郁的调子,但大半是过去心境的追忆和旧日文字的默写,我脑子里常常响着一个声音,就是我在《春天里的秋天·序》中说的:“这应该终结了。”“这”字指的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我在那篇序文的结尾甚至说:“向着这垂死的社会发出我的坚决的呼声‘我控诉’。”我这样说,未免太狂妄。我除了一管幼稚、无力的秃笔,什么武器也没有,又不曾找到正确的革命理论把自己武装起来,而且整天关在屋子里写文章,不参加实际的斗争,我怎么能够损害我的敌人呢?我当时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我始终没有能够解决自己的矛盾,反而放任矛盾发展下去。我不断地说,我要放弃文学生活(写作的确带给我不少的痛苦,像我在《灵魂的呼号》中所说的那样),可是我反而捏紧笔让自己越陷越深;我因为“在白纸上写黑字廉价地浪费了年轻的生命”而感到不幸,而不断地诉苦,可是我反而日也写、夜也写,愈写愈多,好像一旦放下笔我的生命就会从此完结。我写完《新生》第二稿后,两个多月便写了像《灵魂的呼号》那样的诉苦文章。《新生》的第二稿里当然也有我自己的那些矛盾。不过倘使我的记忆力不算太坏,那么《新生》第二稿中阴郁的调子比第一稿中的淡了些;第二稿的字数也稍微多了些,大约增加了万把字罢:全书一共三篇,第一篇加了些,第二篇减了些,第三篇只有一句话,还是从《约翰福音》中引来的,为此不增也不减;至于增减了些什么,我当时就记不清楚,现在更说不上来了。
  我再仔细一想,第二篇中减少的可能是李冷在禾山牢房里回忆往事的片段,这不是我有意删去的。我记得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新生》的第二篇是根据一个朋友的日记写成的,这是真话。我写第二稿的时候,那本狱中日记还在我的手边,可是后来却找不到了。我不知它是在我几次迁居中遗失了,还是朋友把它拿了回去,因为那位朋友并不曾遭枪决,他让熟人花了点钱保释出来了。我把朋友的经历借给李冷,但是我还得把一、二两篇连接起来,把人物的性格统一起来,因此我虽借用了一些事实,却无法借用文字,我还得加上李冷自己的东西,回忆往事的片断便是这样地加上去的。
  这种地方可多可少,我第一次从容地执笔,构思的工夫较多,便写得长些,第二次我一口气写下去,当然容易跳过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但是当时如果没有朋友的日记,我绝不可能想到资本家勾结军阀所干的杀害工人的勾当和在禾山进行的事情。这些事实在第二稿中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连王炳这个人也是原来有的,我不过改变了他的姓名和结局。他既不曾越狱逃走,更没有中弹身亡。原来的日记里也有那个同情“犯人”的北方看守。“用驳壳枪打死三个,得赏十元”的话也是从日记里抄下来的。我增加的只是他奉命枪毙李冷的事情。我增加的还有李冷就义前那个“把个体的生命联系在群体的生命上……在人类的向上繁荣中找到个人的新生”的信念。这个信念不仅是李冷的,它也是我的。尽管我的作品里有多少“阴郁性”,尽管我常常沉溺在个人的感情里,尽管我有时感觉到“孤寂”和“空虚”,甚至发出“灵魂的呼号”,可是我始终不曾失去这个信念。因此我才没有让“绝望”和“悲观”压倒,我才相当健康地(我指的是身体,不是思想)活到现在。我在充满矛盾的痛苦生活中不断地叫嚷:“我不怕,我有信仰。”我凭借的便是这个。
  我两次写了李冷的“新生”,我自己在感情上也得到一些鼓舞。但是我既不曾走到“灭亡”的边缘,也没有得到“新生”的光明。所以我一直在无数的矛盾中间苦苦地挣扎。《新生》以后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样的挣扎中写成的。例如一九三三年写成的《萌芽》(后来改名为《雪》),这个中篇也暴露了我的思想、感情上的矛盾。我在写作的时候,宣泄了自己的感情,我当时的确有鲜明的爱憎:一方面是作威作福、荒淫无耻,另一方面是辛勤劳动、受辱受苦。我当初写了两个不同的“结尾”——一个是:工人的起义胜利了,曹科员夫妇搭火车离开了大煤山,男的说:“我不能等着看他们灭亡……所以我走了……”;另一个是:工人的起义给镇压了,曹科员夫妇离开了大煤山,在车上男的说:“倘使赵科员能够活起来……他又会责备我逃避现实了。他真倔强,临死……还说种子已经落在地下……。”在两个“结尾”中,女的都是“低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这几个月就像做了一场梦,可怕的梦。……现在落雪了。’……”调子是同样地低沉。虽然我是在批评那一对改良主义的年轻夫妇,可是我无意地把他们的思想感情向读者宣传了,可能有一些读者会受到感染。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刚才还说过我是相信未来的光明的。
  但是从当时到那未来的光明究竟要走多长的路?而且怎样才能够走到?我自己却茫然了。所以在我的作品中,黑暗给暴露了以后,未来的光明却被写成了渺茫的希望,当然不会有昂扬的调子了。在《雪》的“结尾”中只有“种子已经落在地下”这句话。在《砂斗的“结尾”里我也只写了“……到将来一切都翻转过来的时候。那个时候是会到来的……”这样的希望。在《新生》第二稿之前完成的中篇小说《砂斗的调子更低沉。砂丁们的静悄悄的惨死和少女的徒然的等待……。小说带给读者的,不是哀愁大于希望么?我说过,我也想过,我要用笔做武器,控告不合理的旧社会,可是在我不少的小说中我都充当了束手无策、摇头叹息的旁观者的脚色。
  《砂斗》是根据一位朋友的谈话,加上我自己大胆的想象写成的。当时我没有到过云南的个旧,也不曾看见一个砂叮我那位朋友在矿上住过一个短时期,他亲眼看见砂丁们受到的非人的待遇,他不能够在那个“人间地狱”里待下去,后来就跑到上海来了。他对我谈了不少,他谈的只是砂丁们的生活。故事是我编造的。我的同情,我的愤怒……逼着我拿起笔,替那般“现代的奴隶”喊冤。我没有实际的生活,甚至连背景也不熟习,因此我只好凭空造出一个“死城”来。小说出版后二十八年,我才到了我从前写的那个城市和矿山。去年三月在个旧迎接我的却是金湖上一片灿烂的阳光和一个欣欣向荣的现代城市。“砂侗已经成了历史上的名词,我只能在文化馆的”矿工今昔展览室“里看到我所描写的那种生活了。
  我在《雪》里写的是浙江长兴煤矿工人的生活。背景是真实的,人物和故事却是编造的。我一九三一年初冬同一位朋友坐小火车到过那个矿山,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朋友在矿局当科长,我作为他的客人在矿山得到不少的方便。我一天到处看看,还跟着一个机工下窑去待了两个多钟点。在这个窑里,一个多月前发生过一次爆炸事件,死了十五个人,要不是靠那位朋友帮忙,我一定下不去了。我并非去找小说材料,我只是想尝尝生活的各种味道,体验体验生活。过了两年我答应别人写一部连载小说,才想到了这个题材。我可以说是充分地利用了两年前的“生活体验”,我把知道的全写进小说里了。不知道的能避开就避开,没法避开的只好靠自己编造。我那个朋友早已离开长兴,我无法再到矿山去体验生活,连参观的机会也得不到,我怎么能够写得更真实呢?我平日同工人接触的机会极少,那一个星期中间虽然常同矿工们交谈,但是谈得不深,我又没有把谈话记录下来,两年后我要塑造工人的形象,当然连“貌似”也办不到了。小说最后矿工们的起义,不用说也是出自我的想象。不过当初我在矿山作客的时候,也曾听见朋友讲起两个月前(?)“土匪”打进矿局的故事。他说是“土匪”,又说里面有开除了的矿工。
  他们大清早冲进了局长(或者叫“经理”)的寝室,当着妻子的面打死了丈夫。我的朋友当时听到消息,打开房门,正要出去,看见有人奔向他的房间,马上退回关上房门,又拉过方桌将门抵祝外面的人推不开房门,也就走了。所谓的“土匪”在矿山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军队开到他们就散了,又说是远走了。我在矿山的时候,人们还暗暗担心“土匪”会再来。新的局长(或经理)刚刚就职,同事们正为他举行贺宴,朋友要我参加,我推辞了。小说的那个胜利的“结尾”便是根据上面的真实的故事想出来的。矿局职员口中的“土匪”很可能是起义的工人。
  《新生》发表以后,我几次想写它的续篇《黎明》,一直没有动笔。一九四七年《寒夜》出版了,我又想到预告了多年的《黎明》,我打算在那一年内完成它。可是我考虑了好久,仍然不敢写一个字。我自己的脑子里还没有一个比较明确、比较具体的未来社会的轮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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