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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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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第二个妹妹,我们叫她做十妹。她出世的时候,我在梦里,我完全不知道。
  早晨我睁起眼睛,阳光已经照在床上了。
  母亲头上束了一根帕子,她望着我微笑。
  旁边突然起了初生儿的啼声。
  杨嫂也望着我微笑。
  我心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是我睡在母亲的床上的最后一天了。
  秋天,天气渐渐凉起来。
  我们恢复了读词的事。
  每晚上,二更锣一声,我们就合了那小册。
  “叫杨嫂领你们去睡罢。”
  母亲温和地抚摩我们的头发。
  我们和母亲道了晚安,带着疲倦的眼睛,走出去。
  “杨嫂,我们要睡了。”
  常常是三哥先叫唤。
  “来了。”
  这温和的应声过后,杨嫂的高个儿身材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她拿手牵起我们,一只手牵一个。
  她的手比起妈妈来,要粗糙得多。
  我们走过了堂屋,穿过大哥的房间。
  有时候我们也从母亲的后房后面走。
  进了我们的房间,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我和三哥睡的,一张是杨嫂一个人睡的。
  杨嫂爱清洁。所以她把房间和床铺都收拾得很干净。
  她不许我们在地板上乱吐痰,她不许我们在床上翻筋斗。
  她还不许我们做别的一些事情。但我们并不恨她,我们喜欢她。
  临睡时,她叫我们站在旁边,等她把我们被褥铺好。
  她给我们脱了衣服,把我们送进了被窝里。
  “你不要就走开。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她正要放下帐子,我们就齐声叫起来。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给我们讲故事。
  有时候我们要听完了一个满意的故事才睡觉。
  有时候我们就在她叙述的当儿闭了那疲倦的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什么神仙,剑侠,妖精,公子,小姐……我们都不去管它了。
  生活是这样和平的。
  没有眼泪,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平静的喜悦。
  刚刚翻过了冬天。情形又改变了。
  晚上我们照例把那本小册合起来交给母亲。
  外面响着二更的锣。
  “叫你二姐领你们去睡罢。杨嫂病了。”
  母亲亲自把我们送到房间里。二姐牵着三哥的手,我的手是母亲牵着的。
  母亲照料着二姐把我们安置在被窝里,又嘱咐我们好好地睡觉。
  母亲走了以后,我们二个睁起眼睛望着帐顶,过后又把脸掉过来望着。
  二姐在另一张床上咳了几声嗽。
  她代替杨嫂来陪伴我们。她就睡在杨嫂的床上,不过被褥帐子已经通统换过了。
  我们不能够闭眼睛,因为我们想起了杨嫂。
  三堂后边,右边石阶上的一排平房里面,第四个房间没有地板,低低的瓦清油灯放在一张破方桌上面……那是杨嫂从前住过的房间。
  她如今病着,回到那里去了,就躺在她那床上。
  外面石阶下是秃了的桑树。
  从我们这房屋,推开靠里的一扇窗户望,可以看见杨嫂的房间。
  那里是冷静的,很寂寞的。
  除了她这个病人外,就只有袁嫂睡在那房间里,可是袁嫂事情多,睡得比较迟。
  这晚上虽然有二姐在那里陪伴我们,我却突然地觉得寂寞起来了。
  以后也就没有再看见杨嫂。
  我们只知道杨嫂依旧病着,虽然常常有医生来给她看病,她的病状还是没有起色。
  二姐把我们照料得好。她晚上也会给我们讲故事。并且还有香儿给她帮忙。
  我们就渐渐地把杨嫂忘记了。
  “我们去看看杨嫂去。”
  一天下午刚刚从书房里出来,三哥忽然把我的衣襟拉一下,低声和我说话。
  “好。”我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们跑进三堂,很快地就到了右边石阶上的第四个房间。
  没有别人看见我们。
  我们推开那掩着的门,进去了。
  阴暗的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触鼻的臭气。在那一张矮床上,蓝布帐子放下了半幅。一幅旧棉被盖着杨嫂的下半身,她睡着。
  床面前一个竹凳上面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已经没有热气。
  我们畏怯地走到了床前。
  纸一样白的脸。一头飘蓬的乱发,眼睛闭着,嘴微微张开在出气,嘴边留着一圈黄色的痕迹。一只手从被里垂下来,一只又黄又瘦的手。
  我开始疑惑起来。我有点不相信这个妇人就是杨嫂。
  我想起那一张笑脸,我想起那一张讲故事的嘴,我想起大堆的桑葚和一瓶一瓶的桑葚酒。
  我仿佛在做梦。我又感到了哭泣的心情。
  “杨嫂,杨嫂。”兄弟两个齐声叫喊。
  她的鼻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她的那只垂下来的手慢慢儿动了。
  身子也微微动着。嘴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
  眼睛睁开了,闭了,又睁开得更大一点。她的眼光落在我们两个的脸上。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笑。
  “杨嫂,我们来看你。”
  三哥先说,我便接着说。
  她勉强微笑了,慢慢儿举起手去抚摩三哥的头。
  “你们来了,你们还记挂着我吗?……你们好吧?……现在有什么人在照应你们?……”声音是多么微弱无力,就像叹息声。
  “二姐在照应我们。妈妈也时常来照应我们。”
  三哥的声音似乎淌出了眼泪。
  “好。我放心了。……我真正记挂你们,我天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们。……我怕你们离了我就会觉得不方便……”她说话有些吃力,那两只失神的眼珠不住地在我们弟兄的脸上转。
  眼光还是像从前那样地和善,可是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这样看人,真要把我的眼泪也勾引出来了。
  我爱怜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只手是冷冰冰的。
  她把眼光完全定在我的脸上。
  “你,你近来不顽皮吗?……你还记得我。我这病不要紧,过几天就会好。”
  我想不出一句话来说,却把眼泪滴在她的手上。
  “你哭了。你的心肠真好。不要哭,我这病就会好的。”
  她抚摩着我的头。
  “你不要哭,我又不是一只鸡呀。”
  她还记着那大花鸡的事情,拿来和我开玩笑。
  我微微笑了一下,心里却只想哭。
  “你们看,我的记性真坏。这碗药恐怕又冷了。我却忘记了喝它。”
  她把眼光向外面一转,瞥见了那竹凳上的药碗,便把眉头一皱,说着话就要撑起身子来拿那药碗。
  “你不要起来,不要动,等我来端给你。”
  三哥抢着先把药碗捧在手里。
  “冷了喝不得。我拿去叫人给你弄热。”
  三哥说着就往外面走。
  “你不要去,三少爷,你给我端回来。冷了喝下去是一样的。常常去惊动别人,人家会怪我花样多。”
  她费力撑起身子,挣红了脸,着急地阻止着三哥。
  三哥把药碗捧了回来,泼出了一些药汁在地上。
  她一把夺过了药碗,把脸俯在药碗上面,大口地喝着。
  听见那大的声响,我就仿佛看见药汁怎样通过她的喉管,流进了她的肚里。
  她抬起头来,把空碗递给了三哥。
  她的脸上还带着红色。
  她用手在嘴上一抹,抹去了嘴边的药渣,就颓然地倒下去,长叹一声,好像已经用尽了气力。
  她闭上眼睛,不再睁开看我们一眼。鼻里发出了低微的吼声。
  我们默默地站了半晌。
  房间里一秒钟一秒钟地变得阴暗起来。
  我的脸对着三哥的脸,那眼光好像带了恐怖地在问:“怎么办?”
  没有回答。
  “三少爷,四少爷,四少爷,三少爷。”
  在外面远远地香儿用了那带点调皮的声音叫起来。
  “走吧。”
  我连忙去拉三哥的衣襟。
  在石阶上我们被香儿看见了。
  “你们偷偷跑到杨大娘的房间里去过了。我要去告诉太太。”
  香儿走过来,见面就说出这种话。她的脸上现了得意的笑。
  “太太吩咐过我不要带你们去看杨大娘。”
  “你真坏。不准你向太太多嘴。我们不怕。”
  香儿果然把这事情告诉了母亲。
  母亲并没有责骂我们,她只说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到杨嫂的房间里去。不过她却没有说出理由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像水流一般地快。
  然而杨嫂的病不但不曾好,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
  我们经过三堂后面那条宽的过道,往四堂里去的时候,常常听见杨嫂的奇怪的呻吟声。
  听说她不肯喝药。
  听说她有时候还会发出撕裂人心的怪叫。
  我不敢再走三堂后面经过。我怕听她那种怪叫声。
  人一提起杨嫂,就马上做出恐怖的,严肃的表情。
  “天真正没有眼睛,像杨嫂这样的好人怎么生这样的玻”母亲好几次一面叹气,一面对众人说着这样的话。
  但我却不知道杨嫂究竟生的是什么玻
  我只知道广元县没有一个好医生,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说。
  又过了好几天。
  “四少爷,你快去看,杨大娘在吃虱子。”
  一个下午,我比三哥先放学出来,在拐门里遇着香儿,她拉着我的膀子,对我做了一个惊奇的歪脸。
  “我躲在门外看。她解开衣服捉虱子,捉到一个就丢进嘴里,咬一口。她接连丢了好几个进去。她一面吃,一面笑,一面骂。她后来又脱了裹脚布放在嘴里嚼,真脏。”
  香儿极力在模仿杨嫂的那些样子,她自己不觉得有一些儿残酷。
  “我不要看。”
  我生气地挣脱了香儿的手,就往母亲的房里跑。
  虱子,裹脚布,在我的头脑里和杨嫂连接起来。我想起杨嫂从前是很爱干净的。
  我不说一句话,就把头放在母亲的怀里哭了。
  母亲费了好些工夫来安慰我。她一面含了眼泪对父亲说:“杨嫂的病不会好了。我们给她买一副好点的棺材罢。她服侍我们这几年,很忠心。待三儿四儿又是那样好,就和自己亲生的差不多。”
  母亲的话又把眼泪给我引了出来了。
  我第一次懂得死字的意思了。
  可是杨嫂并不死,虽然医生已经说那病是无法医治的了。
  她依旧活着,吃虱子,嚼裹脚布说胡话,怪叫。
  于是每个人对这事情都失了兴趣,没有谁再到她的房门外去窃听了。
  一提起杨嫂吃虱子……,大家都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天呀。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她早些死掉,免得她受这活罪。”
  大家都希望她马上死,却找不到使她早死的方法。
  一个堂勇提议拿毒药给她吃,母亲第一个就反对这提议。
  但是杨嫂的存在却使得全个衙门都被一种忧郁的空气笼罩了。
  每个人听见说杨嫂还没有死,就马上把脸阴沉下来,好像听见一个不祥的消息。
  许多人的好心都在希望着一个人死,这个人却是他们所爱的人。
  然而他们的希望终于实现了。
  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人在吃晚饭。
  “杨大娘死了。”
  香儿气咻咻地跑进房来,开口就报告这一个好消息。
  袁嫂跟着走进来证实了香儿的话。
  杨嫂的死是毫无疑惑的了。
  “谢天谢地。”
  母亲马上把筷子放下。
  全桌子的人都嘘了一口长气。就像长时期的忧虑被一阵风吹散了。
  仿佛没有一个人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然而谁也无心吃饭了。
  我最先注意到母亲眼里的泪珠。
  健康的杨嫂的面影在我的眼前活泼地现出来。
  我终于把饭碗推开,俯在桌子上面哭了。
  我哭得很伤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鸡那样。同时我想起了杨嫂的最后的话。
  一个多月以后母亲和我们谈起了杨嫂的事情:她是一个寡妇。她在我们家里一共做了四年的女佣。临死时她还不满三十岁。
  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就只是这一点儿。
  她跟着我们从成都来,却不能够跟着我们回成都去。
  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
  所以我们就把她葬在广元县。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坟前有没有石碑,或者碑上刻着什么字。
  “在阴间(鬼的世界)大概无所谓家乡罢,不然杨嫂倒做了异乡的鬼了。”
  母亲偶尔感叹地对人这样说。
  在清明节和中元节,母亲叫人带了些纸钱到杨嫂的坟上去烧。
  就这样地,死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走过了。
  我也喜欢读书,因为喜欢我们的教读先生。
  这个矮矮身材白面孔的中年人有种种的方法来获取我们的敬爱。
  “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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