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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阿宽颓然垂下头,伏在倚阑的肩膀上,“你叫我怎么给你说呀?……”
“啊……”倚阑一个惊悸,双眼中那期望的火花骤然爆裂了,熄灭了,“这么说,这……全是真的了?我……我是苦力的女儿?”她突然抬起两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双眼,“上帝啊……”
沉沉夜空,月亮隐进了云层,半山丛林一片苍黑,山风拂动松涛,飒飒如晚潮澎湃……
天这么晚了,倚阑和易君恕迟迟未归使林若翰心神不宁。他站在翰园的门前,眼看着血红的夕阳沉入零丁洋,又眼看着一轮明月浮出鲤鱼门,天色越来越暗,夜幕笼罩了港岛,松林径上仍然悄无声息。倚阑是和易先生一起出门的,又有阿宽陪着,会出什么事呢?他设想了种种可能发生的意外:遭遇劫匪、失足落水、登山摔伤……样样都让他心惊肉跳!
“牧师,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阿惠焦躁不安地说,“我去找他们”
“走,”林若翰说,“我和你一起去!”
阿惠匆匆点上一盏马灯,搀着林若翰,步履踉跄地沿着松林径往山下跑去。老牧师走得太急,竟然打破了几十年的习惯,出门忘了戴上他那顶英国绅士“波乐帽”,苍苍白发在晚风中飘荡……
夜幕笼罩的半山,曲径通幽处闪烁着一点光亮,好似一颗飘忽不定的星星。随着那颗星星的游动,远远地传来时而交错、时而重叠的呼唤声,一个苍老而颤抖,一个年轻而尖厉,却又同样地急切,同样地慌乱:“倚阑……”
“小姐……”
松林径上,倚阑小姐从噩梦中惊醒了,她从阿宽的臂弯里抬起了头:“Dad……”
“啊,牧师和阿惠在找我们!”阿宽惊慌地说,“小姐,快起来……”
倚阑被阿宽搀扶着,支撑起无力的身躯,激动地望着那飘忽闪烁的灯光。
闪烁的灯光越来越近了,伴随着急切的呼唤:“小姐……”
“倚阑……”
“Dad!”倚阑情不自禁地喊道,回应那急切的呼唤。而当她的喊声刚刚出口,却又愣住了,啊,那是她的dad吗?望着跳动的灯光,她心里突然一片茫然,命运之神残酷地在她面前打开了两扇门,顷刻之间,她从这扇门被推进了那扇门,又从那扇门被拉进这扇门,到底哪里是她的归宿啊?
跳动的马灯清晰地出现在前方,阿惠一手提着灯,一手搀扶着林若翰,一老一小踉踉跄跄地朝着停在山径中间的轿子奔过来。
“宽叔,我怕……”倚阑突然恐惧地抓住阿宽的手,“我不敢见dad……”
“小姐,你别这样……”阿宽急得手足无措,“牧师就要到了,这怎么行啊?”
“倚阑小姐,你现在必须听我的!”易君恕望着一步步迫近的白发苍苍的老牧师,果断地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许告诉翰翁!”
“小姐,”阿宽抖抖索索地说,“老人家对你恩重如山,你可不能伤了他的心啊!”
林若翰和阿惠已经来到面前,阿惠惊喜地叫喊着:“小姐!”
“倚阑!”林若翰动情地呼唤着,女儿的迟迟未归险些扯碎了老父的心,现在可以放心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已经看见女儿了……
老牧师激动得浑身发抖,突然甩开阿惠的搀扶,张开双臂向前跑去!刹那间,他好似跑过了十四年的漫漫路程,就像当初上帝赐给他这个女儿的时候一样,他展开双臂把倚阑紧紧地抱住了……
“噢,倚阑!”他紧紧地抱着好似失而复得的女儿,那蓬松的胡须摩挲着倚阑的脸,喃喃地呼唤着,“孩子,我真怕你出了什么事……现在好了,感谢上帝啊!”
“Dad!……”倚阑的嘴唇抖动着,那双黑眼睛在月光下泪花闪闪。
迟府的私家轿匆匆地抬进了云成街洋宅的院子。
老莫一看轿夫那慌乱的架势,便知道事情不妙,赶紧迎上去:“少爷,怎么样?”
迟孟桓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惶惶如漏网之鱼的轿夫却忍不住说:“莫先生!我们刚才在路上……”
迟孟桓威严地瞪了轿夫一眼,轿夫便噤着寒蝉,迟孟桓扶着老莫的胳膊下了轿,气昂昂地朝楼里走去。
客厅和餐厅都灯火通明,厨子和佣人作好了一切准备,等待主人回来用餐。迟孟桓进了客厅,却径直往楼梯走去。老莫一直跟到楼梯口,也没听见他发话,只好试探地问:“少爷的晚餐……”
“不忙,”迟孟桓在楼梯口站住了,说,“你让那四个家伙吃顿饱饭,好好地打发了,再来见我!”
“是,少爷!”老莫答应着,心里的疑团已经明白了几分。
迟孟桓气呼呼地上了楼,三姨太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即大开房门,迎了出来。她精心地化了晚妆,满头珠翠,嫣然含笑:“你回来了?到我屋里饮茶呀!”
迟孟桓却连眼睛都没朝她瞥一瞥,过门不入,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三姨太自讨没趣,愣了片刻,怏怏地退了回去。
老莫先到了厨房,吩咐厨子把给主人烧菜剩下的下脚料多盛一些,送到轿棚里,一边看着那四个轿夫狼吞虎咽,一边从他们嘴里问清了在外面出的事,然后才突然宣布把他们炒鱿鱼,并且警告说:“今天的事,谁要是在外面漏出半个字,这辈子无论走到哪里,就再也别想摸轿杠了!”
四个倒楣的轿夫顿时傻了眼,最后的晚餐吃了半截,噎在喉咙里连咽都咽不下去了!
老莫把下面的事情处理利索,上了楼,来到了少爷的密室。
迟孟桓仰靠在沙发上,手里举着一支雪茄,正在发泄愤恨似地猛吸。
老莫关严了门,走上前来,轻声说:“少爷,今天的事……”
“你这个‘扭计祖宗’失算了!”迟孟桓烦躁地挥了挥手,“我们只想到她的老爹不好对付,谁知道她的背后还有那个摇鹅毛扇的家庭教师!”
“噢……”老莫只需听他这没头没尾的两句话,便跟上了少爷的思路,眉头一皱,失声叹道,“哎呀,我大意了!前些天,我偶然听说,林牧师从大陆回来的时候,和一位年轻的先生同行,想必就是此人了。少爷你想,林牧师如果只是雇人教小姐读书,难道香港就没有一个识字的吗?又何必舍近求远,从大陆聘请?如果他只是个家庭教师,敢于在少爷面前自称是‘翰翁的朋友’吗?这口气也不像家庭教师!况且,林小姐正是豆蔻年华,和那个人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招摇过市,也毫不避讳,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嘛……”
“是啊,就是他毁了我的大事!”迟孟桓猛地坐了起来,把手里冒着烟的雪茄捻得粉碎,“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现在硬撞上去,倒败在他的手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少爷,”老莫说,“事已至此,还是那句老话:”牛不饮水,怎能揿得牛头低?‘翰园的那个小妞不识抬举,也就算了!我请江湖上的朋友再给你物色个更靓的……“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迟孟桓拧着眉毛,瞪了他一眼,“我要是只为了物色一个‘外家’,世间靓女有的是,何必费这个力气?我要的是林氏家族的那块金字招牌,眼睁睁地看着让别人抢去,实在可惜!”
“少爷,依我看……”
“你不要再噜嗦了,烦死人!”迟孟桓焦躁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是,少爷!”老莫唯唯听命,退了出去。
“嗯?”迟孟桓眉毛一拧,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厉声叫道,“回来!”
老莫刚要出门,赶紧折身回来,俯首站在他跟前:“少爷,请吩咐!”
“老莫!”迟孟桓抬起手来,抿着上唇的小胡子说,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明天,你去找找你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查一查翰园的那个家庭教师的来路……”
“是,少爷,”老莫一听就明白了少爷的意思,干干脆脆地答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天一亮,我就去走动走动,数日之内一定把此人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
翰园的餐厅里,磨花玻璃枝形吊灯亮了,雪白的桌布上摆好了刻有林氏家族标记的银制餐具,林若翰父女和易君恕分宾主入座,像往常一样。翰园的晚餐第一次开得这样迟,阿惠特地把晚餐准备得比平时还要丰盛些,因为小姐和易先生出门走了很多路,回来得又晚,一定是很饿了。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顿丰盛的晚餐,三个人都吃得很少,而且几乎默默无语,餐桌上笼罩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闷。
林若翰望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恍惚如在梦中,心里不仅仅是庆幸,还有深深的后怕。试想,如果今天女儿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还能像现在这样父女对坐共进晚餐?此时还不知陷入怎样的痛苦之中,以后的风烛残年更不知将怎样度过,也许已经没有勇气走完人生之路了。一场虚惊使他越想越后怕,脊背发凉,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想起过去多次离家远游,都是把女儿留在家里,让她和阿宽、阿惠掌管翰园,太大意了!这一次,也正是因为他的大意,才给那个魔鬼提供了可乘之机。短短的时间,迟孟桓搅得翰园不得安宁,险些要了他的命!真不堪设想,如果涉世不深的倚阑接受了那个魔鬼的礼物,翰园的‘厄运就难以摆脱了,林氏家族将面临覆灭的危险!想到这里,林若翰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想对女儿说:倚阑,今天返孟桓打来了“德律风”,我把他彻底拒绝了,那个魔鬼已经被驱走了,翰园的厄运结束了!孩子,爸爸珍惜你犹如自己的生命,你也要珍惜自己啊!
老牧师的嘴唇蠕动着,动情地凝望着女儿,然而,这番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倚阑的面容是那么疲惫,看来是非常劳累了,让她安安心心地吃完这顿晚餐吧,做父亲的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刺激女儿了。
倚阑局促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低着头,不敢接触父亲那关切怜爱的目光。当她在半山途中骄傲地对迟孟桓宣布“决不出卖自己,也决不出卖林氏家族的金字招牌”的时候,她是多么自豪,心里想着,回到家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要告诉他:dad,我把迟孟桓拒绝了,我没有辱没林氏家族的荣誉,我是dad的好女儿!可是,转瞬之间,她的自豪便被迟孟桓的咒语击得粉碎,林氏家族和她有什么关系?回到这座翰园,这间餐厅,这个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倚阑第一次感到如坐针毡。十四年前的往事,她已经毫无记忆了,但今天一经点破,她既然知道了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就再也难以像过去那样如鱼得水,坦然自如,当拿起那刻着林氏家族标记的刀叉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仅仅为了安慰坐在她旁边的“dad”,才不得不勉强自己在心乱如麻毫无食欲的时候艰难地咽下餐盘里的食物。
英国人历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忌讳在嘴里咀嚼着食物的时候絮絮叨叨,那是被认为极不文明的。今天,这一条规矩被父女两人模范地遵守,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反而过犹不及,寂寞得令人难耐了。
“易先生,”林若翰终于打破了沉默,纯粹出于礼貌,对他的客人说,“你今天很辛苦,请多吃一些……”
“谢谢……”易君恕只是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此刻,他的心情远比林若翰还要沉重,老牧师所忧虑的只是女儿的未来,牵动易君恕的则是倚阑将怎样正视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又怎样面对严峻的现实……
沉默的晚餐终于结束了。三个人默默地站起身来,离开了餐厅,穿过客厅,向楼梯走去。
像上次那样,林若翰停住了脚,望着女儿,似乎有话要说。
“Dad……”倚阑慌乱地垂下了眼睑,她害怕父亲在这个时候再和她单独谈什么话。
“孩子,到我房间里来,”林若翰果然是这个意思,“陪爸爸坐一会儿,好吗?”
“哦……”倚阑心怦怦地跳,不知道父亲要和她谈什么,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单独面对父亲,像个负罪的人,期望能够得到赦免,“Dad,我……有些不舒服……”
“噢,是的,看得出来,你脸色不大好,”林若翰怜爱地抬起手,抚着女儿的脸,“恐怕是今天走得太累了,那就早些去睡吧!晚安,孩子!”
“晚安,dad……”倚阑低下头,像逃走似地躲开了父亲,心里又在自责:我对不起dad……
夜深了,翰园小楼所有的窗口都已经熄灭了灯光。
易君恕却仍然毫无睡意,独自坐在写字台前,头脑中思绪纷杂,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他来到翰园已经将近两个月了。这些天来,他没有等到来自自己家里的任何消息,却在无意之中介入了别人的家庭,耳闻目睹了翰园的许多私事,这对一个客居在此的局外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