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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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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君恕浑身一震,眼望着阿惠说:“阿惠,请你转告小姐,我对不起她……”
  “快,要不就来不及了!”邓伯雄拉住他往外就走,一只手从身上掏出一把银元,“啪”地放在饭桌上,“阿惠,你留在这里,替我付账!”
  半个小时之后,当维多利亚港沿岸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逐一检查在码头上待渡的乘客时,一艘载着大量药品和双重逃犯的轻便木船已经冲出汲水门,驶进零丁洋,涨满的风帆急驶而去……
  当夜十点整,英舰“荣誉”号返抵添马舰海军码头。
  两列荷枪实弹的海军和警察在迎候总督的归来,警察司梅轩利和迟孟恒站在他们的前面。
  军舰靠岸停稳了,水兵们铺好了跳板,没等总督一行走出船舱,梅轩利和迟孟桓已经大步跨过跳板,登上舰艇。
  首长舱口,昂然步出了胜利而归的卜力、骆克和林若翰,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在亲切交谈,卜力满面笑容地对林若翰说:“林牧师,关于对你的太平绅士头衔的任命,我已经决定在……”
  林若翰的心脏在激动地狂跳,总督的这个决定,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卜力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快步迎上来的梅轩利和迟孟桓打断了……
  “报告总督阁下,辅政司阁下!”梅轩利“唰”地一个敬礼,迟孟桓也跟在他的后面响亮地喊着。
  “啊,晚上好,梅上尉!”卜力微笑着向梅轩利招招手,虽然没有提到迟孟桓,眼神的余光倒也慷慨地向他瞥了一瞥,这就足以让迟孟桓激动不已了,因为他毕竟是第一次踏上本港最高首脑乘坐的军舰。
  跟在卜力和骆克后面的林若翰一眼看见迟孟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奇怪,他怎么突然获得了这样的殊荣?
  “阁下,”梅轩利刻不容缓地报告说,“我今天已经查明,书写《抗英保土歌》的罪犯就是藏匿在香港数月之久的中国通缉犯易君恕!”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弹从天而降,使得凯旋的三位“英雄”极其震惊!
  “上帝啊!”林若翰的头脑“轰”的一声,颓然昏倒在甲板上,不省人事!
  卜力的脸色变得铁青,鄙夷地往倒在地上的林若翰瞥了一眼,这位太平绅士的候选人,家里倒窝藏了一名抗英分子,幸亏还没有对他作出正式任命!
  “骆克先生,”他冷冷地说,“这就是你所信任的朋友!”
  “阁下,对不起,我为自己的失职感到痛心!”骆克一脸沮丧,惶然地问梅轩利,“上尉,罪犯抓到了吗?”
  “哦,没有,”梅轩利只好如实说,“不过,我已经下令封锁香港岛,料想他无法逃脱!”
  “谢谢你,”骆克言不由衷地说,“八”字眉下的那双眯缝眼翻了翻,“不过,如果他已经逃出了香港岛呢?总督阁下,我建议同时在九龙和新租借地全面搜捕!”
  辅政司和警察司都在顽强地表现自己,渴望在总督心目中的天平上增加自己的重量。
  卜力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起右手,慢慢地捋着小胡子,在它的梢部绕出一个蝎子尾巴似的尖角,这标志着总督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在新租借地不知道有多少抗英分子,要用多少警察去搜捕?”总督的声音很低沉,却比所有的人说的话都有分量。他的小胡子已经完美地翘起,便放下右手,突然指着梅轩利说,“目前,最为迫切的是接管新租借地!把搜捕逃犯的事交给部下去做,你立即给我到大埔去,以最快的速度把警棚建好!”
  “是,阁下!”梅轩利“咔”地双足并拢,庄严地举起右手。
  维多利亚港上空,夜色正浓。
  第十五章 天若有情
  零丁洋上的轻舟扯满风帆,飞速北上深圳湾,从尖鼻嘴转舵掉头,前面便是屏山河入海口。小船乘着晚潮驶进内河,远远地已经望见聚星楼的塔影和卧虹般的拱桥。
  “落帆!”舵工大声吆喝着。龙仔解开缆索,降下船帆,卧倒桅杆,撑起竹篙,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拱桥,沿屏山河迤逦向南,经上漳围、杨侯古庙、邓氏宗祠,直达觐廷书室门前。龙仔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声唿哨,岸上便有几名精壮汉子朝埠头跑来,待船停稳,搭上跳板,忙着登船,帮着龙仔搬运药品。
  邓伯雄扶着易君恕,踏着跳板,登上岸来。
  “这是什么地方?”易君恕抬头看着前面,夜幕下只见远方山影黝黝,近处屋舍俨然,却并不认得,好像从没有来过这里。
  “我们已经到了屏山,”邓伯雄朗声说,“这里和锦田一样,也是邓氏聚居之地,方圆十里的土地都姓邓,梅轩利的手插不进来,兄长尽管放心!”
  觐廷书室门前的灯笼上,醒目地书写着一个斗大的“邓”字。
  大门“呀”地一声敞开了,一位面目清癯、蓄着花白胡须的长者迎了出来,他便是在此教子任读书的那位邓老夫子。
  “噢,是伯雄回来了?”
  “老夫子,我还请来了一位贵客,”邓伯雄说,“这位就是……”
  “不必说,让我猜一猜,”老夫子拦住他,眯起双眼,就着门前的灯笼端详着客人,自语道,“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老夫子眼睛骤然一亮,“莫非是易先生?”
  易君恕不禁一愣:“老夫子怎么会认得我呢?”
  老夫子肃然一揖:“邓某仰慕先生已是许久了!先生请!”
  “不敢当,”易君恕连忙还礼,“老夫子请!”
  老夫子带领邓伯雄和易君恕进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崇德堂”旁边的客厅。房梁上吊着一盏酒樽形的紫铜三嘴油灯,弯弯的灯嘴跳动着三朵火焰。灯下,几案、座椅一尘不染。
  三人分宾主落座,便有侍者奉上茶来。
  “老夫于,我们今天好险!”邓伯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梅轩利拿着那份木版揭帖去搜捕易先生,君恕兄险些落入了他的魔掌!”
  “噢?”老夫子一惊,“那份揭帖的底细,极少有人知道,莫非有内奸私通外鬼?”
  “若是查出内奸,我要亲手结果了他!”邓伯雄愤然说,一拳擂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跳了老高。
  “看来,以后倒要格外留心才是!”老夫子说着,站起身来,“好在易先生安然无恙,也是不幸中之万幸。我去吩咐下人备些酒饭,以表庆贺!”
  “不必了!”易君恕摇摇手,“我已经两番险作刀下之鬼,逃来逃去,恍若游魂,还有什么值得庆贺!”
  “兄长说哪里话!”邓伯雄说,“你大难不死,这是苍天有眼哪!”
  “唉!”易君恕喟然长叹,“天若有情,又何必给人间降下这许多苦难啊!”
  此刻,侥幸脱险的易君恕,一颗心却牵挂着远在维多利亚港对岸的翰园,突如其来,祸从天降,柔弱的倚阑小姐怎能受得了这惨重的打击?她现在怎么样了?
  林若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翰园的卧室里,床前围着倚阑、阿宽和阿惠,他们眼里含着泪水,焦急地望着他。见他醒来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Dad……”倚阑猛地扑在父亲的床头,号啕大哭!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翰园,她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在身边!十五年来,父亲像鸟儿护雏一样保护着女儿,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风蔽雨,排忧解难,在这险恶的人间,如果没有父亲,没有翰园,也早就没有了她倚阑!可是,当女儿遭遇了十五年来最大的劫难,父亲却恰恰不在翰园,千钧重量突然压在她那柔弱的肩膀上,面对着穷凶极恶的警察,她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Dad,你快回来啊……深夜,父亲回来了,却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他那高大的身躯倒下了,翰园的顶梁柱坍塌了!
  “倚阑,”林若翰呼唤着女儿,声音哑哑的,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抚着女儿抽动着的肩背,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病倒了,“我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Dad,”倚阑抬起泪眼,望着父亲,“家里出了……”
  “小姐,不要多说了,”阿宽轻声提醒她,“医生不是交代了嘛,让牧师好好休息,避免精神刺激……”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告诉我,快告诉我……”林若翰抖抖索索地抓住女儿的手,“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倚阑泪如泉涌,向父亲哭诉,“易先生他……他……”
  林若翰心脏猛然一阵悸动,他想起来了:就在他怀着胜利的喜悦乘坐“荣誉”号从广州回到香港,即将踏上添马舰海军码头的时候,前来迎接总督的梅轩利带来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当时就失去了知觉……
  “易先生……”这个亲切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却像炸弹爆裂,令人惊心动魄!林若翰那双疲惫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惊恐,“易君恕……在……在哪里?”他急切地张望着周围,在他所亲近的人们当中并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是不是……被警察司抓走了?”
  “没有,Dad,真是万幸啊!”倚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说,“易先生当时正好不在家,侮轩利和迟孟桓没有抓到他,就到处搜查,连dad的文件都抄走了……”
  “啊?!”林若翰大吃一惊,倏地抬起头来,看着窗前的写字台,那上面除了摆着一些药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文件,文件……”
  阿宽默默地拉开了被打掉了锁的抽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噢,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声呻吟,抬起的头又颓然倒在枕头上,“那些文件,是我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工作的见证,你们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多么艰难,舌战王存善,勘定边界,一直到今天漂洋过海去游说谭钟麟,每一步简直都像打仗一样!我为大英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总督已经……船到了码头,总督还亲口对我说……唉,完了,我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连文件都抄走了,什么都可以不认账了,统统一笔勾销了,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存在了!”
  骤然而来的失落感猛击着他那颗老迈衰弱的心脏,这一击远远超过去年痛失出任中国皇帝顾问之机,香港是他的立足之地,总督在他心目中“仅次于上帝”,失宠于总督,他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Dad,你本来就不该去做那些事,失去了有什么要紧啊?只要你还活着,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就比什么都重要!”倚阑哭着说,“可是易先生呢?现在到处都在搜捕他,也不知道他脱险没有?如果落到了梅轩利手里怎么办啊?会判他死罪的!”
  “他呀,”林若翰的心中本来就像一池沸水,丢进一颗石子又激起层层波澜……“他去年在北京就已经犯了死罪,如果不是我在紧急关头救了他,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时候,他性命难保,分文不名,是我带着他闯过了一道道关卡,千里迢迢护送到香港;是我把他收留在自己家里,负担他的衣食住行,把他待若上宾……这一切,在英国,在中国,在香港,都很难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而我都做到了,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亲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几乎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林若翰一一历数他为易君恕所做的奉献,不禁为自己的善行而深深激动,苍白的脸涨红了,多皱的眼睑充盈着泪水,“这一切,我都认为是自己应该做的,主教导我们要救助苦难的人,给饥饿的人以食物,给寒冷的人以衣服,给濒临死亡的人以生命的希望,用自己的热血和爱心去温暖他人!这些我都做到了,一个基督信徒所该做的一切,都做到了,可是却不能温暖一副铁石心肠!我太天真了,太善良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我,竟然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Dad,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父亲的话深深刺痛了倚阑,在她的心目中,易先生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任何非议她都不能容忍,何况易先生现在已经离开了翰园,再一次踏上流亡之途,生死未卜,父亲再这样指责他,未免太残忍了!“Dad,他不是这样的人,”倚阑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他没有背叛你,没有忘恩负义,他曾经无数次对我说起你给予他的真诚帮助,对你满怀感激之情,在他漂泊异乡、与世隔绝、心情极度痛苦的时候,仍然克制着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烦恼,尊重你的安排,为我讲授汉语……”
  “这也是他惟一可做的事了,”林若翰鬈曲的大胡子抖了抖,眼角眉梢泛起一丝怜悯,“我和中国的许多读书人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他们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贫,却不能忍受精神的苦闷,在政治上失意的时候,不是流连于山水,便是寄情于诗酒,杜鹃啼血般地吟咏,独怆然而涕下,借以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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