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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梅轩利不禁心头火起,“你们两人继续守在这里,我去找聋耳陈!”
梅轩利和迟孟桓带着印警和清兵下了山,直奔聋耳陈家。
聋耳陈见了梅轩利,慌得磕头如捣蒜:“长官,请你饶了我吧!我把钱退给你,搭警棚的事我不管了,那两位黑脸总爷的饭我也不送了,这笔生意我不做了……”
“什么生意不生意?”迟孟桓一把抓住聋耳陈的领子,把他像一只小鸡子似地拎了起来,朝着他的耳朵吼道,“政府把建警署这件大事托付给你,是对你的信任,你这个人怎么毫无信用?拖拖拉拉,办事不力,贻误军机,严惩不贷!”
“迟……迟先生,”聋耳陈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不办,实在是有难处!你们在山上盖屋,乡邻们不答应,他们说,谁敢帮鬼佬做事……”
“混帐!”迟孟桓怒吼道,“什么‘鬼佬’?”
“这……这是他们说的,谁要帮……帮鬼佬做事,当心被‘猪笼浸水’!”聋耳陈眼泪汪汪,“我可不敢,再不敢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要紧哪!求求你们,不要再难为我了……”
聋耳陈的老婆儿女也在旁边跪满了一地,哀哀地求情:“长官,饶命吧……”
“嗯……”梅轩利想起在屏山所遭遇的那种群情汹汹的情形,相信聋耳陈说的也是实情,便安慰他说,“你不要怕,政府要做的事情,决不会因为一些刁民的反对而罢休,他们也不敢对你无礼。你去请几位年长的乡绅到这里来,我向他们作一些解释!”
迟孟桓把这番话又朝着聋耳陈的耳朵吼了一遍,聋耳陈为难地说:“他们哪肯听我的?在大埔这一带,势力最大的是邓家和文家,老百姓都跟着他们走。听说,那些人今天又在文武庙集会,请长官到那里去和他们商量吧!”
“文武庙在哪里?”迟孟桓问道。
“在大埔墟,富善街。”聋耳陈说。
“你给我们带路!”悔轩利命令道。
“我……”聋耳陈惶然道,“长官,我怕……”
“嗯?”梅轩利手握着腰间的指挥刀,威严地逼视着聋耳陈。
聋耳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垂着头,带着他们走出家门。
泮涌村里的乡民,从农家小院的篱笆土墙里面惊惶地窥视着这么一支光怪陆离、华洋混杂的队伍,押着聋耳陈朝大埔墟走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大胆的便远远地跟上来,想看个究竟。正是日落时分,大埔墟的集市还没有散尽,梅轩利的队伍进入街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像是爆炸了一颗炸弹,“轰”地向两旁散开,躲闪不及的人门踢翻了货摊,萝卜、青菜、荸荠、龙眼撒了满地,年轻的阿嫂、大姐仔惊叫着:“鬼佬来了!”谁家的细路仔吓得“哇哇”大哭,好似大白天撞见了鬼……
“啧啧,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可怕的?”迟孟桓望着这乱哄哄的场面,感到十分遗憾,要是乡民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来欢迎警察司阁下,该有多好啊!他歉意地向梅轩利苦笑了笑,“这种穷乡僻壤划归香港,倒是他们的福气哩!这些愚民啊,真是没办法!”
富善街文武庙大殿里,幔帐低垂,香烟缭绕,文昌帝君和关圣帝君两座塑像威风凛凛,与港岛文武庙大同小异。香案前一张宽大的方台,摆着茶壶茶碗,十几位乡绅围桌而坐,正在此集会,为首的是泰亨乡代表文湛全,正在激愤地讲话。
“大埔东濒吐露港,南接九龙,为水陆交通要冲,港英在运头角山搭建警棚,意图十分明显,侵占新安,必从大埔开始。”文湛全说,“乡亲们赶走搭建警棚的苦力,义愤与勇气固然可贵,但不是根本办法,港英还会雇工搭建警棚,甚至可能会增派警察、军队来弹压,我们必须作好充分准备,以牙还牙,迎头痛击,彻底拔掉这颗钉子,打掉港英的锐气!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人声喧嚷,一些乡民慌慌张张涌进庙来:“文先生,鬼佬来了!”
会场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大家不必惊慌,”文湛全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我号令,相机行事!”
梅轩利的一行人马已经来到了文武庙前。
“长官,”聋耳陈瑟瑟缩缩地说,“你们请便,我不奉陪了……”
梅轩利“哼”了一声,率领部下大踏步走进庙门。他命令四名印警和四名清兵守在院子里,自己和迟孟桓带着一名清兵进了大殿里的会场。
文湛全向乡绅们使个眼色,大家各安其位,纹丝不动,冷冷地看着不速之客。
迟孟桓见无人理睬,很觉尴尬,便清清嗓子,主动上前搭讪,拱拱手说:“打扰了!诸位在这里开会,是商讨什么要事啊?”
“在座的都是文武庙司理,自然是商讨文武二帝的祭祀之事,”文湛全板着面孔,垂着眼睑,手里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说,“请问来客何人?到此何事?”
“敝姓迟,从香港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迟孟桓说,回身指着旁边的梅轩利,“今天奉陪香港政府梅警察司阁下,到这里视察警署的建造情况,借此机会,也和各位乡绅耆老见个面……”
梅轩利强作出一丝笑容,向乡绅们点点头。他本来以为,有了迟孟桓的这番介绍,乡绅们即使不大情愿,总也会给他一点面子,起身让座,请他饮茶,却不料仍然毫无反应,心里便十分不快,傲然说:“政府在运头角山建造警棚,遭到乡民的干扰和破坏,你们都是各村的代表人物,要对此负责!”
此言一出,会场内外“哄”地纷乱起来,乡民们嚷道:“运头角山上不可以建屋的!”
“山上建屋有碍风水!”
“……”
“又是风水!”梅轩利皱着眉头说,前几天在屏山遇到的情况又在这里重演,便腾地升起一股怒火,“‘风水’‘风水’,纯属无稽之谈!香港从半山区到太平山顶,建了多少房子?也没有影响什么‘风水’嘛!现在,政府决定在运头角山建造警署,任何人无权干涉!”
“这位长官,”座中一位老者起身说道,“听你这样说话,我倒是觉得稀奇!运头角山的那片林地,本是我家的私产,你们连招呼也没有打一声,便在山上大兴土木,反客为主,强占民田,天下哪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事情?”
“嗯?”梅轩利一愣,倒被间住了。他选定运头角山建造警署,事先只觉得那里居高临下,地理环境甚好,却从未想到那是有主的土地,现在地产主出来质问,当然尴尬。但他决不肯向一个老百姓认错,便强词夺理,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那是你的私产?”
“当然有证据,”老者说,“我有大清国的地契!”
“你把地契拿给我看!”梅轩利命令道,“政府可以出钱,把那块地买过来!”
“这是哪里话?”老者却说,“那是我家太公置下的产业,世代相传,造福子孙,从没打算出卖!如果从我手里失去,家门必遭不幸,还要被邻里耻笑,我可不做聋耳陈那种人,为了眼前利益出卖祖业!任凭你出多少钱,那块地我也不卖!”
“什么?”梅轩利沉下脸来,“我看你是故意捉弄本警察司!”
“岂有此理!”老者毫不畏惧,坦然道,“地权在我,难道你还能强买不成?”
“老人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迟孟桓上前说,“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这里已经是大英帝国的领土,你们都是女王陛下的子民,政府要征用土地,谁敢说半个‘不’字?何况警察司阁下许你从公给价,已经是好大的面子,不要不识抬举哟!”
“你这个人……”老者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虽然披了一张人皮,怎么满口鬼话?”
“你……”迟孟桓腾地红了脸,指着老者嚷道,“你……你敢骂人?”
“我骂了你,又能怎样?”老者冷笑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为虎作伥,引狼入室,居然帮鬼佬强占国土,欺压国人,可知道此地的规矩吗?”
这时,大殿内外的乡民们喊了起来:“里通外国,猪笼浸水!”
“把他抓起来!”
“……”
迟孟桓慌了,连忙朝梅轩利身旁躲过去,一边还回过头嚷着:“你……你们敢?”
突然,“啪”地一声,文湛全将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上,大殿内外齐声喊道:“打!”刹那间香炉、烛台、签筒、鼓槌飞了过来,迟孟桓把头一低,烛台从他的额头掠过,顿时划出一道血痕,身上已经挨了几拳!
“阁下,快走!”迟孟桓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拉着梅轩利,从人群里往外冲。可是,庙里庙外都是乡民,已把他们团团围住,哪里冲得出去?
梅轩利急得出了一身冷汗,伸手握住腰间的指挥刀柄,刚要拔出来,被迟孟桓一把按住:“阁下,不可莽撞,让他……他们上!”
他所说的“他们”,是指梅轩利带来的那些武装的随从。
“上刺刀,给我冲!”梅轩利向惊慌失措的印警和清兵命令道。
“嚓,嚓,嚓!”“红头阿三”和清兵手中的长枪竖起了刺刀,明晃晃朝着人群挥舞,赤手空拳的乡民难以抵挡,往后一闪,闪出了一道缝隙,梅轩利和迟孟桓急忙抓住这个机会,飞速冲出庙门!
不料四周的乡民又从外面拥来,手持木棒、扫帚,雨点般朝他们打来,那扫帚本是清扫街道用的,湿漉漉沾了坑渠里的水,落在梅轩利和迟孟桓头上、身上,一时泥污不堪,也顾不得了。四名“红头阿三”和五名清兵,手持刺刀,且战且退,掩护着他们往大埔墟外逃去。
跑到林村河边,正要跨过观音桥,突然一阵排枪响起,子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他们急忙卧倒,匍匐前进数十步,“扑通”、“扑通”跳进林村河中,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逃命而去……
梅轩利一行浑身湿漉漉地撤退到运头角山,和原来看守警棚的两名“红头阿三”会合,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阁……阁下,”迟孟桓冷得牙齿打战,“刁民们还会追过来的,我们赶快走吧!”
梅轩利没有说话,拖着一身湿衣服,登上高处的一块岩石,向远处察看。此时,四野一片沉寂,并不见有乡民追赶。回头看看至今尚未完成的警棚,一座四面透风的木架,零零散散地搭着一些草席和葵叶,显然还不具备供他们宿营的条件。
“如果我们撤退,警棚很可能要遭到破坏,”梅轩利沉吟道,他从岩石上走下来,扶着警棚的木架,“看来,今晚必须住在这里了。”
“啊?”迟孟桓心里一沉,“这种地方怎么住得?没有床铺,没有被褥,连一身干衣服也没得换,到现在还饿着肚子……”说到这里,心里懊悔不迭:自己这是何苦?现在如果是在家里,已是酒足饭饱,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和这山野之中的凄凄惶惶简直天壤之别!唉,为了讨得一个英国国籍,竟然要吃这等苦,受这等罪,还要担惊受怕,弄得不好甚至会丢了性命,值得吗?
“哈,在这种时候,你还想吃饭、睡觉?太天真了!”梅轩利苦笑道。其实,他自己也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想到在港岛半山警察司官邸里,妻子夏莲娜和女儿正等着他回家吃晚饭,心里便一阵凄凉。但是,他身为这次行动的最高长官,这种心情在部下面前决不能流露!“我们必须在这里坚守到天亮,保护这座警棚,至于其他的东西,连想也不要想了。”他对迟孟桓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艰苦的人,而我们,作为警察和军人,在任何时候想到的只有使命,它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经得起这个考验?它将衡量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
“是,阁下!”迟孟桓强打起精神说,“我明白阁下的意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迟孟桓决心跟着阁下,为大英帝国打下这片江山,就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说到这里,浑身又是一个冷战,牙齿抖得“咯咯”响,“阁下,如果那些刁民们夜里来偷袭,怎么办?”
“嗯……”梅轩利抬头望着四周黑黝黝的群山,说,“这里有警察驻守,他们恐怕不敢偷袭,如果万一出现意外……”
“怎么办?”迟孟桓下意识地摸了摸插在皮带上的那支“勃郎宁”手枪,心慌慌地乱跳。
“万不得已就自卫嘛,”梅轩利有些不耐烦了,“你身上不是也有枪吗?会打枪吗?”
“会……会一点儿,”迟孟桓说,“我休假的时候,喜欢到野外打野兔、野鸟……”
“喊!”梅轩利冷笑道,“打猎和打仗是两回事!算了,算了,如果遇到意外,让那几名中国士兵去对付,我们尽量不要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