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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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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经过女儿的房间门前,停住了脚步,叫了声:“倚阑!”
  倚阑房间的门敞开着,她坐在屏风前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当日的《德臣西报》,正在急切地查找来自新租借地的消息。突然听到父亲那异样的叫声,两手一抖,报纸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过去。
  “Dad……”倚阑扶住父亲的胳膊,发现他在颤抖,“Dad,你……”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林若翰喃喃地说。
  “Dad也看了报纸了吧?”倚阑说,“昨天大埔打起仗来了……”
  “让他们打吧,随他们的便吧,我管不了那些事了!噢,我是感叹自己的命运太悲惨了……”林若翰心烦意乱地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纵横交错的皱褶松松地下垂,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感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不是女儿扶着他,也许就要瘫倒在地。
  倚阑慌慌地搀着父亲走进自己的房间,扶着他坐在书桌前的高背椅上。林若翰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如果不是那双温暖的小手,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冰冻了。
  “Dad,你又犯病了?”倚阑焦急地望着父亲,抽出手来,替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我让宽叔去请医生吧?”
  “不,不用了,医生治不了我的病,哀莫大于心死,我的这颗心已经死了!‘淋若翰抖抖索索地伸开双臂,把女儿抱在怀里,”倚阑,倚阑啊,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现在就可以死了……“
  “Dad,你不要这么悲观啊,”倚阑搂住父亲的脖子,眼泪簌簌地坠落下来,滴在父亲那稀疏的白发上,“这么多年,你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从来也没有向命运低头,现在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和dad一起往前闯,不管遭受多大的打击,也得活下去!”
  “这一关,我恐怕闯不过去了!我已经被总督抛弃,被香港抛弃,成了多余的人,在香港的两千多名英国人当中,我是最不受政府信任的人,失去了人身自由,还要被追究法律责任……”
  “追究法律责任?!”倚阑猛地一个战栗,“这是谁说的?”
  “总督的秘书,我刚刚给他们打了‘德律风’……”
  “啊……”倚阑觉得自己的心脏陡然下沉,落进了万丈深渊!易先生被追捕,父亲也将受审,这双重的打击让她怎么承受啊?
  林若翰恐惧地抬起头,失神的蓝眼睛黯淡无光,他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天,自己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惶惶然聆听着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的宣判,而陪审员席上却昂然坐着太平绅士迟天任!大法官手起槌落,宣布了对他的刑罚,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着,关进了维多利亚监狱……
  “噢,上帝啊,没有想到我六十岁以后的岁月将在铁窗中度过,倚阑,我怕,我怕……”
  “Dad……”倚阑的心脏慌慌地悸动着,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父亲的脸上,“Dad,别怕,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家里还有你的女儿,还有宽叔和阿惠,我们会到那里去看你的……我们会支撑着这个家,等着dad回来……”泪水哽噎了倚阑的喉咙,父女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柔肠寸断地呜咽。
  “如果……如果我还能回来……”
  “Dad一定会回来,回到我们的家来……”
  “不,这个家,这个伤透了我的心的翰园,我们不要了!”林若翰睁着失神的眼睛,从女儿的肩头望着前方,喃喃地说,“我们走吧,躲开卜力总督的这块领地,回英国去,回自己的家乡去,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那才是我们的家!倚阑,你看,你看哪,我们的家乡多美啊……”
  倚阑回过头去,泪眼望着挂在床边墙上的那幅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当时还只有三岁,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女孩,被父亲抱在怀里,他们身后那座苫着草顶的古老的房子,就是驰名世界的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故居,那是英格兰的骄傲,也是父亲的骄傲,他以自己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同乡而深感自豪。父亲的家离那里不远,从照片上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尖顶的教堂,父亲多次说过,在教堂的后面,就是林氏家族庞大的庄园……
  “啊,就在那里,走过去不远就到了……”林若翰深情地望着照片上的故乡,像是在对女儿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好大的一片枞树林环绕着我们的林氏庄园,清清的艾冯河从旁边流过,耳畔传来牧童的短笛声……在那宁静的田园,没有政治的纷争,没有官场的倾轧,没有功名利禄的诱惑,没有魔鬼设下的防不胜防的陷阱,只要回到家,我就一切都解脱了!也许,我们的庄园早已经破败了,可那毕竟是我们的家呀!回去吧,回去,二十一岁就离开家的John又回来了,我难忘的英格兰,还认识你的儿子吗?”
  潸潸泪水顺着他那苍老多皱的面颊缓缓地流下来,天涯游子到了六十岁,遭受了人生旅途上最大的挫折,才想到要回到他的出生地,也许太迟了一些!
  倚阑默默地注视着那发黄的照片,那上面虽然记录着自己的影像,却唤不起任何回忆,也并不觉得亲切,过去的亲切和自豪都是父亲灌输给她的,而一旦拨开了那笼罩了十五年的迷雾,遥远的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不,dad,我不愿意跟你到那个地方去,”倚阑的思绪脱口而出,“我要留在香港……”
  “啊,我的孩子,”林若翰怜爱地看着女儿,抖动着苍老的手,抚摩着她那稚嫩的脸庞,“香港是你的出生地,你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几十年来,我也非常喜欢香港,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又遭受了这样的境遇,我却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一辈子都错了,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这块海外飞地,是政治家厮杀的战场,是商人冒险的乐园,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块弹丸之地,气候又是这么炎热,我们的同胞少而又少,在二十五万人当中只占百分之一,就像生活在外国的侨民,大英格兰在这里成了少数民族,唉,香港有什么可爱呢?”
  林若翰几乎在香港度过了他的一生,到头来却又觉得香港一无是处,这巨大的反复当然自有他的苦衷。然而,他也不想一想,自己所说的这一切,喝香港的水长大的女儿能接受吗?倚阑紧紧偎依着父亲,听着他的娓娓絮语,一片温馨的天伦之情,而两颗心却在疏远,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Dad,我爱香港,”倚阑轻声说,“尽管这里有苦难,有悲伤,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西营盘那风雨飘摇的木屋察棚,德辅道上潮水般涌流的暴动人群,中环码头麻石堤岸上紫黑的血迹,这一切,都被泪水蒙住了!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永远咽在心里,绝对不能告诉dad:这位身心被极度摧残的老人,不能再遭受打击了……“我从小就看惯了太平山的云雾,听惯了零丁洋的涛声,”她只能这样说,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刻意保守的那个秘密,“还有我们的翰园,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了!”
  “倚阑,是十八年,”林若翰纠正她说,“孩子,你已经十八岁了!怎么忘了自己的年龄?”
  “哦……”倚阑慌了,抬起手来,掩着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在颤抖,已经说出去的话,没有办法收回来了,“Dad,我……我……说了什么?”
  “倚阑!”林若翰那两道淡黄色的眉毛陡然皱紧了,苍老的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乱成一团麻,胸膛里那颗衰弱的心脏猛地被提到了半空,他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刺了一刀!十五年前,正是在十五年前,那个年仅三岁还没有正式名字的“细女”被他抱进了这个家,从此才有了林氏家族的继承人“倚阑”。可是,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倚阑自己不会记得,她现在是怎么了?是偶然的口误,还是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孩子,你……你慌什么?”
  “没……没有啊,”倚阑擦着眼泪说,那只手,那嘴唇都抖个不止,“Dad,我……没有慌,也没说什么……”
  两颗浑浊的老泪从林若翰深陷的眼窝滚下来,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倚阑,告诉我,”他悚然望着女儿,“告诉我,十五年前的事情,你……听到了什么?”
  “Dad,别问了……”倚阑呆立在父亲面前,“我都知道了!”
  “你……你怎会知道?”当最不愿意正视的事实已经无可回避,林若翰仍然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是阿宽吗?”他恼怒地捶胸顿足,“他竟然没有信守诺言,背叛了我!”
  “不,不是宽叔……”
  “是谁?”
  “是迟孟桓。”
  “迟孟桓?!迟孟桓这个恶魔,他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林若翰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就要跌倒!
  “Dad!”倚阑急忙扶住了他,“Dad……”
  “倚阑,倚阑……”林若翰一把抱住了倚阑,满脸的皱纹在抖动,恐惧地张大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乞求似地望着她,“我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父,但你仍然是我的女儿!是上帝把你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交给了我,那时候你是多么瘦小,多么虚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小狗、小猫、小鸟,我一勺一勺地给你喂牛奶,一天一天地把你养大,到现在,我们相依为命已经十五年了,这和亲生骨肉有什么区别?就是一只小狗、小猫、小鸟,也会深深地依恋我,何况是人!倚阑,十五年来dad对你的爱,你总不会忘了吧?”
  “Dad,你永远是我的dad!”倚阑扑在父亲的怀里,泪如泉涌,“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难,也许早就不在人间了!”
  “噢,我的好女儿!”林若翰紧紧地抱着女儿,好像惟恐被什么人夺走,“你永远是我的女儿,爸爸永远爱你……”
  “谢谢你,dad!”倚阑伏在父亲的肩头,两手抚着他那衰弱的老迈身躯,“每个父亲都爱自己的女儿,而你是基督的使者,还要爱天下的人,拯救所有的人脱离苦难!现在,英国人正在杀中国人,几百名军队开到大埔去了,用枪用炮屠杀新安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断送了生命,又留下了多少孤儿,你救得了他们吗?而且,还有……”倚阑抬起头来,泪眼望着父亲,她要说:还有易先生呢,他从这里走了就再没有消息,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你救得了他吗?
  “不,我不能……”林若翰打断了女儿的话,瑟缩地颤抖着,“我只是一个凡人哪,连我自己都救不了啦……”
  窗外传来浑厚悠远的钟声,圣约翰大教堂主日崇拜的时间到了。现在,从卜力总督到港府的各级军、政高官,都集中在那里,向上帝隆重祈祷,恳求宇宙的主宰保佑大英帝国的女王和她的子民,从今天起,她的领土又扩展了三百七十六平方英里,征服世界的“米”字旗将在那片土地升起。
  阴沉沉的天空堆满了乌云,怕是要下雨了。阿惠戴上一顶雨帽,手里挎着她往常出门采买食品的篮子,往翰园的大门走去。
  阿宽给她打开了铁门,在门外巡逻的英警立即端着枪走了过来,威严地喝道:“上级有命令,这座院子的人一律不许出门!”
  “长官,”阿宽脸上堆着笑容,低声下气地说,“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违抗命令,可是,这一家人总得吃饭啊,她这是去买菜,请行个方使!”
  说着,把攥在手里的一个红包递了上去。
  “嗯,”警察接过红包,隔着纸捏了捏,摸出里面有两枚港币,脸色便温和了一些。伸手抓过阿惠挎着的篮子,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于是把头一摆,“走!”
  阿惠出了大门,急急地朝山下奔去。
  大埔墟近旁的吐露港,泊于岸边的战舰“荣誉”号和“快捷”号挂满彩旗,披上了节日的盛装。从元洲仔到泮涌的道路戒备森严,四百名英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开进运头角山的升旗现场。旗杆已经竖起,挂好了升旗用的绳索。而旗杆旁边的警署却是一片废墟,来不及重建了,只好临时用装满泥土的麻袋砌成防卫工事。
  港府辅政司骆克爵士,英军司令加土居少将,英国皇家海军舰队分队司令鲍威尔准将和布朗上校、奥格尔曼中校、伯杰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中尉陆续步人会场。
  一个最重要的人物没有出现。此刻,在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楼前的青青草坪上,卜力牵着他的爱犬“盖瑞”在缓缓地踱步。昨夜大埔的突发事件使总督担心自己的安全会受到威胁,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去主持升旗仪式了,而留在了总督府,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大埔的消息。
  升旗仪式由骆克主持,总督的缺席使他处于会场的中心位置。骆克头戴黑色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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