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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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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卢姆先生从内兜里取出那张报。我得给她换那本书。
  “别,别,”迪达勒斯先生连忙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过往下扫视着讣闻栏:卡伦、科尔曼、迪格纳穆、福西特、劳里、瑙曼、皮克。是哪个皮克呢?是在克罗斯比——艾莱恩那儿工作的那家伙吗?不对,是厄布赖特教堂同事。报纸磨破了,上头的油墨字迹很快就模糊了。向“小花”致以谢忱。深切的哀悼。遗族难以形容的悲恸。久患顽症,医治无效,终年八十八岁。为昆兰举行的周月追思弥撒。仁慈的耶稣,怜悯他的灵魂吧。
  亲人亨利已遁去,
  住进天室今月弥,
  遗族哀伤并悲泣,
  翘盼苍穹重相聚。
  我把那个信封撕掉了吗?撕掉啦。我在澡堂子里看完她那封信之后,放在哪儿啦?他拍了拍背心上的兜。在这儿放得安安妥妥的。亲人亨利已遁去。趁着我的耐心还没有耗尽。
  国立小学。米德木材堆放场。出租马车停车场。如今只剩下两辆了。马在打磕睡,肚子鼓得像壁虱。马的头盖上,骨头太多了。另一辆载着客人转悠哪。一个钟头以前,我曾打这儿经过。马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这扇车窗旁边,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员忽然背着电车的电杆直起了身子。难道他们不能发明一种自动装置吗?那样,车轮转动得就更便当了。不过,那样一来就会砸掉此人饭碗了吧?但是另一个人都会捞到制造这种新发明的工作吧?
  安蒂恩特音乐堂。眼下什么节目也没上演。有个身穿一套淡黄色衣服的男子,臂上佩带着黑纱。他服的是轻丧,不像是怎么悲伤的样子。兴许是个姻亲吧。
  他们默默地经过铁道陆桥下圣马可教堂那光秃秃的讲道坊,又经过女王剧院。海报牌上是尤金·斯特拉顿和班德曼·帕默夫人。也不晓得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看《丽亚》。我原说是要去的。要么就去看《基拉尼的百合》吧?由埃尔斯特·格莱姆斯歌剧团演出。做了大胆的革新。刚刚刷上去、色彩鲜艳的下周节目预告:《布里斯托尔号的愉快航行》。马丁·坎宁翰总能替我弄到一张欢乐剧院的免费券吧。得请他喝上一两杯,反正是一个样。
  下午他就来了。她的歌儿。
  普拉斯托帽店。纪念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的喷泉雕像。这是谁呀?
  “你好!”马丁·坎宁翰边说边把巴掌举到额头那儿行礼。
  “他没瞧见咱们,”鲍尔先生说,“啊,他瞧见啦。你好!”
  “是谁呀?”迪达勒斯先生问。
  “是布莱泽斯·博伊兰,”鲍尔先生说,他正摘下帽子让他的鬈发透透风哪。
  此刻我刚好想到了他。
  迪达勒斯先生探过身去打招呼。红沙洲餐厅的门口那儿,白色圆盘状的草帽闪了一下,作为回礼。潇洒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了一下自已左手的指甲,接着又看右手的。是呀,指甲。除了魅力而外,妇女们,她,在他身上还能看得到旁的什么呢?魅力。他是都柏林最坏的家伙,却凭着这一点活得欢欢势势。妇女们有时能够感觉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本能。然而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嘛。我的指甲。我正瞅着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齐齐。然后,我就独自在想着。浑身的皮肉有点儿松软了。我能发觉这一点,因为我记得原先是什么样子。这是怎么造成的呢?估计是肉掉了,而皮肤收缩得却没那么快。但是身材总算保持下来了。依然保持了身材。肩膀。臀部。挺丰满的。舞会的晚上换装时,衬衣后摆竟夹在屁股缝儿里了。
  他十指交叉,夹在双膝之间,感到心满意足,茫然地环视着他们的脸。
  鲍尔先生问:
  “巡回音乐会进行得怎样啦,布卢姆?”
  “哦,好极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说,颇受重视哩。你瞧,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你本人也去吗?”
  “哦,不,”布卢姆先生说,“说实在的,我得到克莱尔郡去办点私事。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是把几座主要城镇都转上一圈。这儿闹了亏空,可以上那儿去弥补。”
  “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说,“玛丽·安德森眼下在北边哪。你们有能手吗?”
  “路易斯·沃纳是我老婆的经纪人,”布卢姆先生说,“啊,对呀,所有那些第一流的我们都能邀来。我希望J·C。多伊尔和约翰·麦科马克也会来。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还有夫人哪,”鲍尔先生笑眯眯地说,“压轴儿的。”
  布卢姆先生松开手指,打了个谦恭和蔼的手势,随即双手交叉起来。史密斯·奥布赖恩。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鲜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喽。多福多寿。马车从法雷尔所塑造的那座雕像跟前拐了个弯。于是,他们就听任膝头毫无声息地碰在一起。
  “靴子……”
  一个衣着不起眼的老人站在路边,举着他要卖的东西,张着嘴,靴。
  “靴子带儿,一便士四根。”
  不晓得此人是怎么被除名的。本来他在休姆街开过自己的事务所。跟与摩莉同姓的那位沃德福德郡政府律师特威迪在同一座房屋里。打那时候起,就有了那顶大礼帽。住昔体面身份的遗迹。他还服着丧哪。可怜的苦命人,潦倒不堪!像是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奥卡拉汉已经落魄了。
  还有夫人哪。十一点二十分了。起床啦。弗莱明大妈已经来打扫了。她一边哼唱,一边梳理头发。我要,又不愿意。不,应该是,我愿意,又不愿意。她在端详自己的头发梢儿分叉了没有。我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唱到tre这个音节时,她的嗓音多么圆润,声调有多么凄切。鸫鸟。画眉。画眉一词正是用来形容这种歌喉的。
  他悄悄地扫视了一下鲍尔先生那张五官端正的脸。鬓角已花白了。他是笑眯眯地提到夫人的,我也报以微笑。微微笑,顶大用。也许只是出于礼貌吧。蛮好的一个人。人家说他有外遇,谁晓得是真是假?反正对他老婆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然而他们又说——是什么人告诉我的来着?并没有发生肉体关系。谁都会认为,那样很快就会吹台的。对啦,是克罗夫顿。有个傍晚撞见他正给她带去一磅牛腿扒。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要么就是莫伊拉饭店的吧?
  他们从那位披着八斗篷的解放者的铜像下面经过。
  马丁·坎宁翰用臂肘轻轻地碰了碰鲍尔先生。
  “吕便支族的后裔,”他说。
  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高大身影,弯腰拄着拐棍,趔趔趄趄地绕过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拐角,只见一只张着的手巴掌弯过来放在脊梁上。
  “保留了原始的全部英姿,”鲍尔先生说。
  迪达勒斯先生目送着那抱着沉重脚步而去的背影,温和地说:
  “就欠恶魔没弄断你那脊梁骨的大筋啦!”
  鲍尔先生在窗边一手遮着脸,笑得弯了腰。这时马车正从格雷的雕像前经过。
  “咱们都到他那儿去过了,”马丁·坎宁翰直率地说。
  他的目光同布卢姆先生的相遇。他捋捋胡子,补上一句:
  “喏,差不多人人都去过啦。”
  布卢姆先生望着那些同车人的脸,抽冷子热切地说了起来:
  “关于吕便·杰和他儿子,有个非常精彩的传闻。”
  “是船家那档子事吗?”鲍尔先生问。
  “是啊。非常精彩吧?”
  “什么事呀?”迪达勒斯先生问,“我没听说。”
  “牵涉到一位姑娘,”布卢姆先生讲起来了,“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定主意把儿子送到曼岛上去。可是爷儿俩正……”
  “什么?就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小伙子吗?”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去搭船,他却想跳下水去淹死……”
  “淹死巴拉巴!老天爷,我但愿他能淹死!”
  鲍尔先生从那用手遮住的鼻孔里发出的笑声持续了好半晌。
  “不是,”布卢姆先生说,“是儿子本人……”
  马丁·坎宁翰粗暴地插嘴说,
  “吕便·杰和他儿子沿着河边的码头往下走,正准备搭乘开往曼岛的船,那个小骗子忽然溜掉,翻过堤坝纵身跳进了利菲河。”
  “天哪!”迪达勒斯先生惊吓得大吼一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翰大声说,“他可死不了!有个船夫弄来根竿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上岸,半死不活地拖到码头上他老子跟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围观哪。”
  “是啊,”布卢姆先生说,“最逗的是……”
  “而吕便·杰呢,”马丁·坎宁翰说,“为了酬劳船夫救了他儿子一条命,给了他两个先令。”
  从鲍尔先生手下传来一声低微的叹息。
  “哦,可不是嘛,”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摆出大人物的架势,赏了他一枚两先令银币。”
  “非常精彩,对吗?”布卢姆先生殷切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迪达勒斯先生用冷漠的口吻说。
  鲍尔先生忍俊不禁,马车里回荡着低笑声。
  纳尔逊纪念柱。
  “八个李子一便士!八个才一便士!”
  “咱们最好显得严肃一些,”马丁·坎宁翰说。
  迪达勒斯先生叹了口气。
  “不过,说实在的,”他说,“即便笑一笑,可怜的小帕狄也不会在意的。他自己就讲过不少非常逗趣儿的话。”
  “天主宽恕我!”鲍尔先生用手指揩着盈眶的泪水说,“可怜的帕迪!一个星期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跟平素一样那么精神抖擞呢。我再也设想到会这么乘马车给他送葬。他撇下咱们走啦。”
  “戴过帽子的小个儿当中,难得找到这么正派的,”迪达勒斯先生说,“他走得着实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翰说,“心脏。”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满脸通红,像团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红鼻头疗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头喝成灰黄色的了。为了把鼻头变成那种颜色,他钱可没少花。
  鲍尔先生定睛望着往后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伤。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样死再好不过啦,”布卢姆先生说。
  大家对他膛目而视。
  “一点儿也没受罪,”他说,“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没有人吭气。
  街的这半边死气沉沉。就连白天,生意也是萧条的:土地经纪人,戒酒饭店,福尔克纳铁路问讯处,文职人员培训所,吉尔书店,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有个原因。不是太阳就是风的缘故。晚上也还是这样。只有一些扫烟囱的和做粗活的女佣。在已故的马修神父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脏。
  前额饰有白色羽毛的几匹白马,在街角的圆形建筑那儿拐了个弯儿,飞奔而来。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闪而过。赶看去下葬哩。一辆送葬马车。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马。单身汉用花斑马。修女用棕色的。
  “实在可惜,”马丁·坎宁翰先生说,“还是个娃娃哩。”
  一张侏儒的脸,像小鲁迪的那样紫红色而布满皱纹。一副侏儒的身躯,油灰一般软塌塌的,陈放在衬了白布的松木匣子里。费用是丧葬互相会给出的。每周付一便士,就能保证一小块草地。咱们这个小乞丐。小不点儿。无所谓。这是大自然的失误。娃娃要是健康的话,只能归功于妈妈。否则就要怪爸爸。但愿下次走点运。
  “可怜的小家伙,”迪达勒斯先生说,“他总算没尝到人世间的辛酸。”
  马车放慢速度,沿着拉特兰广场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响,颠簸石路上。不过是个穷人,没入肯认领。
  “在生存中,”马丁·坎宁翰说。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鲍尔先生说,“自寻短见的人。”
  马丁·坎宁翰匆匆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塞了回去。
  “给一家人带来莫大的耻辱,”鲍尔先生又补上一句。
  “当然是一时的精神错乱,”马丁·坎宁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应该用更宽厚的眼光看这个问题。”
  “人家都说干这种事儿的是懦夫,”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凡人所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翰说。
  布卢姆先生欲言又止。马丁·坎宁翰那双大眼睛,而今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通情达理,富于恻隐之心,天资聪颖。长得像莎士比亚。开口总是与人为善。本地人对那种事儿和杀婴是毫不留情的。不许作为基督教徒来埋葬。早先竟往坟墓中的死者心脏里打进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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