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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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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家啦?可真了不起!”
  “可不是嘛,在一家照相馆里干活儿。像火场一样忙得团团转。您府上的孩子们好吗?”
  “个个都有一张吃饭的嘴,”布林太太说。
  她究竟有多少儿女呢?眼下倒不像是在身怀六甲。
  “你戴着孝哪。难道是……?”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我刚刚参加了一场丧礼。”
  可以想象,今天一整天都会不断有人问起,谁死啦?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反正躲也躲不掉。
  “嗳呀妈呀!”布林太太说,“我希望总不是什么近亲。”
  倒也不妨让她表表同情。
  “姓迪格纳穆的,”布卢姆先生说,“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死得十分突然,可怜的人哪。我相信得的是心脏病。葬礼是今天早晨举行的。”
  你的葬礼在明天,
  当你穿过裸麦田。
  嗨唷嗬,咿呀嗨,
  嗨唷嗬……
  “老朋友死了真令人伤心,”布林太太说,她那女性的眼睛里露出悲怆的神色。
  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吧。还是适可而止。轻轻地问候一声她老公吧。
  “你先生——当家的好吗?”
  布林太太抬起她那双大眼睛。她的眼神倒还没失去往日的光泽。
  “哦。可别提他啦!”她说,“他这个人哪,连响尾蛇都会被他吓倒的。眼下他在餐馆里拿着法律书正在查找着诽谤罪的条例哪。我这条命早晚会送在他手里。等一等,我给你看个东西。”
  一股热腾腾的仿甲鱼汤蒸气同刚烤好的酥皮果酱馅饼和果酱布丁卷的热气从哈里森饭馆里直往外冒。浓郁的午餐气味刺激着布卢姆先生的胃口。为了做美味的油酥点心,就需要黄油、上等面粉和德梅拉拉沙糖。要么就和滚烫的红茶一道吃。气味或许是这个妇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吧?一个赤脚的流浪儿站在格子窗跟前,嗅着那一股股香味。借此来缓和一下饥饿的煎熬。这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呢?廉价午餐。刀叉都锁在桌上。
  她打开薄皮制成的手提包。帽子上的饰针:对这玩艺儿得当心点儿——在电车里可别戳着什么人的眼睛。乱找一气。敞着口儿。钱币。请自己拿一枚吧。她们要是丢了六便士,那可就麻烦啦。惊天动地。丈夫吵吵嚷嚷:“星期一我给你的十先令哪儿去啦?难道你在养活你弟弟一家人吗?脏手绢。药瓶。刚掉下去的是喉咙片。这个女人要干什么?……
  “准是升起了新月,”她说,“一到这时候老毛病就犯啦。你猜他昨儿晚上干什么来着?”
  她不再用手翻找了。她惊愕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他,十分惊愕,可还露着笑意。
  “怎么啦?”布卢姆先生问。
  让她说吧。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你的话,相信我吧。
  “夜里,他把我叫醒啦,”她说,“他做了个梦,一场噩梦。”
  消化不良呗。
  “他说,黑桃么走上楼梯来啦。”
  “黑桃么!”布卢姆先生说。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明信片。
  “念念看,”她说,“他今天早晨接到的。”
  “这是什么?”布卢姆先生边接过明信片,边说,“万事休矣。”
  “万事休矣:完蛋,”她说,“有人在捉弄他。不论是谁干的,真是太缺德啦。”
  “确实是这样,”布卢姆先生说。
  她把明信片收回去,叹了口气。
  “他这会子就要到门顿先生的事务所去。他说他要起诉,要求赔偿一万镑。”
  她把明信片叠好,放回她那凌乱的手提包,啪的一声扣上金属卡口。
  两年前她穿的也是这件蓝哔叽衣服,料子已经褪色了。从前它可风光过。耳朵上有一小绺蓬乱的头发。还有那顶式样俗气的无檐女帽上头还缀了三颗古色古香的葡萄珠,这才勉强戴得出去。一位寒酸的淑女。从前她可讲究穿戴啦。如今嘴边已经出现了皱纹。才比摩莉大上一两岁。
  那个女人从她身旁走过去的时候,曾用怎样的眼神瞅她!残酷啊。不公正的女性。
  他依然盯着她,竭力不把心头的不悦形之于色。仿甲鱼汤、牛尾汤、咖哩鸡肉汤的气味冲鼻。我也饿了。她那衣服的贴边上还沾着点心屑呢,腮帮子上也巴着糖渣子。填满了各色果品馅儿的大黄酥皮饼。那时候她叫乔西·鲍威尔。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海豚仓的卢克·多伊尔家玩过哑剧字谜。万事休矣,完蛋。
  换个话题吧。
  “最近你见着博福伊太太了吗?”布卢姆先生问。
  “米娜·普里福伊吗?”她说。
  我脑子里想的是非利普·博福伊。戏迷俱乐部。马查姆经常想起那一妙举。我拉没拉那链儿呢?拉了,那是最后一个动作。
  “是的。”
  “我刚才顺路去探望了她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已分娩了。眼下她住进了霍利斯街的妇产医院。是霍恩大夫让她住院的。她已足足折腾了三天。”
  “哦,”布卢姆先生说,“我听了很难过。”
  “可不是嘛,”布林太太说,“家里还有一大帮娃娃哪。护士告诉我,是不常见的难产。”
  “哎呀,”布卢姆先生说。
  他的目光表露着深切的怜悯,全神贯注地倾听她这个消息,同情地砸着舌头:“啧!啧!”
  “我听了很难过,”他说,“怪可怜的!三天啦!够她受的!”
  布林太太点了点头。
  “从星期二起,阵痛就开始啦……”
  布卢姆先生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尖儿,提醒她说:
  “当心!让这个人过去吧。”
  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从河边沿着人行道的边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隔着系有沉甸甸的带子的单片眼镜,茫然地凝视着阳光。一顶小帽像头巾一般紧紧地箍在他头上。迈一步,夹在腋下的那件折叠起来的风衣、拐杖和雨伞就晃荡一阵。
  “瞧他,”布卢姆先生说,“总是在街灯外侧走路。瞧啊!”
  “我可以问一下他是谁吗?”布林太太说,“他是个半疯儿吗?”
  “他名叫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布卢姆先生笑眯眯地说,“瞧啊!”
  “这串儿够长的啦,”她说,“丹尼斯迟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突然闭上了嘴。
  “他出来啦,”她说,“我得跟着他走。再见吧。请代我向摩莉问候一声,好吗?”
  “好的,”布卢姆先生说。
  他望着她一路躲闪着行人,走到店铺前面去。丹尼斯·布林身穿紧巴巴的长礼服,脚登蓝色帆布鞋,腋下紧紧地夹着两部沉甸甸的大书,从哈里森饭馆里抱着脚步走了出来。像往常一样,仿佛是一阵风把他从海湾刮来的似的。他听任她赶上自己,并没有感到意外,一路朝她掀起他那脏巴兮兮的灰胡子,摆动着皮肉松弛的下巴,热切地说着什么。
  疯狂。完全疯啦。
  布卢姆先生继续轻松愉快地走去。瞥见前面阳光下那顶像头巾一般紧紧地箍在头上的小帽,还有那大摇大摆地晃荡着的拐杖、雨伞和风衣。瞧瞧他!又离开了人行道。这也是在世上鬼混的一种方式。还有另一个披头散发、衣衫槛褛的老疯子,到处闲荡。如果跟这种人一道过日子,必然够呛。
  万事休矣,完蛋。那准是阿尔夫·柏根或里奇·古尔丁干的。毫无疑问,是在苏格兰屋开着玩笑写的。他正前往门顿的事务所。一路用那双牡蛎般的眼睛瞪着明信片的那副样子,足以让众神人饱眼福。
  他从爱尔兰时报社前走过。那儿兴许还放着其他应征者的回信哩。我倒巴不得统统给答复了。这制度倒是替罪犯大开方便之门:暗码。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那边那个戴眼镜的职员并不认识我。啊,就把他们先撂在那儿,慢慢儿来吧。光是把那四十四封信测览一遍就够费事的了。招聘一名精干的女打字员,协助一位先生从事文字工作。找曾管你叫淘气鬼,因为我不喜欢那另一个世界。请告诉我它的含意。请告诉我,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告诉我世界是谁创造的。她们就像这样劈头盖脑地向你提出各种问题。另外一个叫莉齐·特威格,说是,我的文学作品有幸受到著名诗人A·E·(乔·拉塞尔先生)的赞赏。她边呷着浑浊的茶,边翻看一本诗集,连梳理头发的工夫都没有。
  这家报纸登小广告赛过任何一家。如今扩大到各郡。聘请厨师兼总管家,一级烹调,并有女仆打下手。征聘性格活泼的酒柜侍者。今有品行端正的女青年(罗马天主教徒),愿在水果店或猪肉铺觅职。那份报纸是詹姆斯·卡莱尔创办的,百分之六点五的股息。买科茨公司的股票大赚了一笔。一步一步地来。老奸巨滑的苏格兰守财奴。净写一些溜须拍马的报道。我们这位宽厚而深孚众望的总督夫人啦。如今,他连《爱尔兰狞猎报》也给买下来了。蒙卡什尔夫人产后已完全康复,昨日率领医院俱乐部的一批猎犬骑马前往拉思奥斯参加放猎大会。不能食用的狐狸。也有专为果腹而狞猎的。恐怖感能使猎物的肉变得松软多汁。她的骑法就跟男子汉一样,叉开腿跨在马背上。这是一位能够拔山扛鼎的女狞猎家。侧鞍也罢,后鞍也罢,她一概不骑,乔可决不要!集合时她首先赶了来。及至杀死猎物时,她也亲临现场。有些女骑手简直健壮得像母种马一样。她们在马房周围大摇大摆地转悠。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一杯不兑水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今天早晨呆在格罗夫纳饭店前的那个女人嗖的一下就上了马车。嘘——嘘。她敢骑在马上跨过一道石墙或有着五根横木的障碍物。那个瘪鼻子的电车司机想必是故意使的坏。她究竟长得像谁呢?对啦!像是曾经在谢尔本饭店把自己的旧罩衫和黑色衬衣卖给我的那位米莉亚姆·丹德拉德太太。离了婚的西班牙裔美国人。我摆弄它们时,她毫不理会。大概把我看成她的衣服架子了。我是在总督的宴会上遇到她的。公园护林人斯塔布新把我和《快报》的维兰带进去参加了。吃的是那些达官贵人的残羹剩汤。一顿有肉食的茶点。我把蛋黄酱当炸乳蛋羹,浇在李子布丁上了。打那以后,她一定耳鸣了好几个星期。我恨不得当她的公牛。她是个天生的花魁。谢天谢地,看孩子可别找她。
  可怜的普里福伊太太!丈夫是个循道公会教徒。他说的虽然是疯话,其中却包含着哲理。中午吃教育奶场所生产的番红花甜面包,喝牛奶和汽水。基督教青年会。边吃边看着记秒表,每分钟嚼三十二下,然而他那上细下圆的羊排状络腮胡子还是长得密密匝匝。据说他的后台挺硬。酉奥多的堂弟在都柏林堡。家家都有个显赫的亲戚。每年他总给她一株茁壮的一年生植物。有一次,我看见他光着头正领着一家人从“三个快乐的醉汉”酒馆前大踏步走边。大儿子还用买东西的网兜提着一个。娃娃们大哭大叫。可怜的女人!她得年复一年,整日整夜地喂奶。这些禁酒主义者是自私自利的。马槽里的狗。劳驾,红茶里我只要一块糖就够了。
  他在舰队街的十字路口停下来。该吃午饭的时候了。到罗依吃上一客六便士的份饭吧?还得到国立图书馆去查阅那条广告呢。倒不如到伯顿去吃那八便士一客的,刚好路过那里。
  他从博尔顿的韦斯特莫兰店前走边。茶。茶。茶。我忘了向汤姆·克南定购茶叶啦。
  咂咂咂,嗞嗞嗞!想想看,她在床上哼了三天,额头上绑着一条泡了醋的手绢,挺着个大肚子。唉!简直太可怕了!胎儿的脑袋大大啦,得用钳子。在她肚子里弯曲着身子,摸索着出口,盲目地试图往外冲。要是我的话,准把命送啦。幸而摩莉十分顺产。他们应该发明点办法来避免这样。生命始于分娩的痛苦。昏睡分娩法。维多利亚女王就使用过这种办法。她生了九胎。一只多产的母鸡。老婆婆以鞋为家,生下一大群娃娃。倘若他患的是肺病呢。现在该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了,而别去写什么“忧郁多思的胸脯闪着银白色光辉”这类的空话了。那是哄傻子的空话。他们完全不用伤筋动骨,三下两下就能盖起一座大医院。从各种税收中,按复利借给每一个出生的娃娃五镑。按五分利计算,到了二十一岁就积累成一百零五先令了。英镑挺麻烦的,得用十进法乘二十。要鼓励大家存钱。二十一年内可存上一百一十多先令。想在纸上好好计算一下。数目相当可观哩,比你想像的要多。
  死胎当然不算数。连户口都不给上嘛。那是徒劳。
  两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呆在一起,煞是可笑。摩莉和莫依塞尔太太。母亲们的聚会。肺结核暂且收敛,随后又回来了。分娩后,她们的肚皮一下子就扁平了!温和的眼神。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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