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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风雨,吹得落花满地,如红茵铺就。枝上半开的犹带水珠,初日照耀,浑如红锦上缀着万颗明珠,分外精光夺目。两人倚着阑干,玉面花容,互相掩映。却好公子同吴相公进来,道:“花枝与笑脸相迎,令人应接不暇。”吴相公道:“赏名花,对妃子,古今绝唱。今日兼此二美,使明皇见此,亦拜下风。”公子道:“恨无《清平调》耳。”吴益之道:“魏郎一曲,何减龟年。”一娘道:“王大爷、吴相公两位,不日玉堂金马,岂不是两个风流学士,事事皆胜明皇。”公子道:“老一虽善为吾辈藏拙,亦为我辈增愧。”四人欢笑坐下,见云卿清减了些,公子道:“我原叫你将就把他些,一夜就他弄瘦了。”二人俯首而笑。
公子吩咐小厮道:“昨日张爷送的新茶,把惠泉水泡了来吃。”小厮扇炉煮茗。公子取过拜匣来开了,拿出个纸匣来,道:“这是新作的玉凉簪,带来与你二人的。”却是洗的双凤头,玲珑剔透。公子道:“玉质虽粗,做手却细。”将一枝递与云卿,一枝递与一娘,道:“权作暖房礼罢。”二人称谢过,各插在头上。小厮摆上饭来。一个小厮将个小纸匣儿递与一娘道:“这是大娘带与你的。”一娘才来接,被吴益之劈手夺去,打开看时,却是一条白绫洒花汗巾,系着一副银挑牙,一双大红洒花褶衣,两副丝带,两副玉纽扣,一包茉莉香茶。吴益之将汗巾袖了,又倒了一半香茶,将余下的递与一娘道:“我两个分了罢,各人感情就是了。”一娘向公子谢了。公子道:“看骂罢。”吴益之道:“随他咒骂,我若有些伤风头疼,我就睡到他床上去。”
四人吃了饭,云卿到炉上泡了茶来吃,果然清香扑鼻,美味滋心。公子道:“贻安备马送老一到船,往南门去,刘荣回马来随我们回去。”二人应去。吃毕饭,贻安备了马,请一娘动身。一娘作别,公子袖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一娘道:“些须之物,表意而已。”一娘推辞道:“连日打搅大爷还不够哩!这断不敢再领。”公子道:“不多,意思。”遂放在他袖子里。一娘对云卿道:“你不自在哩,调理几日再做戏。我再来看你。”吴益之道:“活活的疼杀人,我就肉麻死了。”一娘道:“你就惯会说胡话。”笑着上马而去。吴益之将汗巾也还了他。三人立在门外垂杨之下,望着他一直去了。
园上至河边只有二里远,一娘放开缰,登时到了一座大石桥。一娘马到桥边,收住缰,等贻安叫船。谁知上流并无一只船。刘荣道:“如今游春的多,凉蓬船都雇尽了,寻渔船去罢。”寻了一遍回来道:“湾子里也没船,一娘且下来站站,先叫刘哥回马去接大爷,等我再去寻船。”一娘下了马,刘荣骑马回去,贻安又往下流头寻船。一娘独立桥边柳荫之下,只见柳色侵衣,花香扑鼻,红尘拂面,绿水迎眸,春光可爱。
忽见桥边转过一簇人来,但见:个个手提淬筒,人人肩着粘竿。飞檐走线棒头拴,臂挽雕弓朱弹。架上苍鹰跳跃,索牵黄犬凶顽。寻花问柳过前湾,都是帮闲蠢汉。
那一伙人拥着个戴方巾的,骑匹白马,正上桥来,见一娘独自在此,都站住了。三四个上前来看,一个道:“好模样儿!”一个道:“好苗务身段儿!”有的道:“好双小脚儿!”一娘见他们看得紧,把脸调转向树。那些人便围上来看。一娘没法,只得把扇子遮了脸。那戴方巾的见扇子上有字,便上前劈手夺去道:“借与我看看。”念诗又捉不过句来,又认不得字,口里胡诌乱哼。一娘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那些人起初还是看,后来便到身边乱拉乱捻的。一娘正没处躲避,却好贻安来了,道:“是甚么人!敢在此调戏人家妇女!”忙将那干人乱推乱搡。怎当的人多,推开这个那个又来。
正在难分之际,却好远远看见公子等来了。贻安道:“好了,大爷来了!”说罢走到桥上喊道:“大爷快来!不知那里来的一起人,在此胡闹!”公子听见,放开马先跑到桥上。那起人见公子来,都站开去,只有那戴方巾的迎上来作揖道:“王大兄何来?”公子看那人时,但见生得:龌龊形骸,猥犭崔相貌。水牛样一身横肉,山猿般满脸黄毛。咬文嚼字,开言时俗气喷人;裸袖揎拳,举手间清风倒射。家内尽堆万贯,眼中不识一丁。花营柳市醉魔君,狗党狐群真恶少。
公子却也认得,这人姓牛名金,排行第三,也是个故家子弟,平日不宜学好,目不识丁,专好同那起破落户泼皮们终日在花柳中闲串。只是悭吝,一文不出,在姐妹家专一撒酒风,赖嫖钱。睡几夜,临去撒个酒风,打一场走路。市上开店的并那小本营生的都被他骗怕了,见好东西便要,只是不还钱。这些泼皮只好图他些酒食,要一文也赚不动他的。小民畏之如蛇蜴蝎,士夫恶之如狗屎。
公子见他作揖,只得下马答揖道:“自小园来。”牛三道:“久慕佳园风景,也要一观,又恐惊动尊翁老伯,不敢轻造,今日可曾来?”公子道:“今日正在园中请客,改日领教罢。”拱拱手别了。贻安见公子与他说话,他遂牵过马,叫一娘上了鞍,加上一鞭,飞奔望南而去。牛三别了王公子,转身看见小魏,赞道:“好盛从。”因他身上穿着元色绉纱直裰,故把他认做个小厮。公子道:“这是个敝相知。”说毕,才别过。因马系一娘骑了一匹去,止有两匹在此,公子等三人遂步行而归。
再说那牛三,领着一班泼皮到野外放鹰走犬,问柳寻花,玩了半日,众皆饥渴。牛三道:“饿了,回去罢。”内中一个指道;前面不是个酒店么?少饮三杯解渴。“于是众人沿溪而走,早来到一座酒肆前,地步到也幽雅。众人进来拣了座头坐下。但见那酒肆:门迎绿水,屋傍青山。数竿修竹在小桥尽头,一所茅堂坐百花深处。青帘高挂,飘飘招住五陵人;白瓮深藏,往往挽回三岛客。菊吐秋花元亮宅,柳含春色杜康家。
众人簇拥着牛三,把几副座头都坐满了。小二道:“相公们是要茶要酒?”牛三道:“茶酒都要,只是放快些。”小二铺下茶果,才去烫酒。内中一个道:“早间那个妇人不知是个甚么人,为何独站在那里?”一个道:“有王家小厮跟着,自然是王家的下人,想是往亲戚家去的,在那里等船。”一个道:“不是,不是,那妇人脸有些熟,在那里见过他的,一时忘了。”一个道:“好双俏眼!”牛三道:“那个小官又好,不像是我们北边人,我们这里没有这样好男子。”旁边桌上一个跑过来道:“那小官我认得,他是昆腔班里的小旦。若要他时何难,三爷叫他做两本戏就来了。”一个道:“做戏要费得多哩!他定要四两一本,赏钱在外。那班蛮奴才好不轻薄,还不肯吃残肴,连酒水,将近要十两银子,三爷可是个浪费的?”一个道:“那小郎还专会拣孤老哩!如今又倚着王家的势,再没人敢惹他,恐弄他不来到没趣。就弄得来,王家分上也不雅相。而且些小点东西,那蛮奴才又看不上眼。如今到是弋腔班的小王,着实不丑,与他不相上下,只消用几两银子在他身上,到也有趣。与人合甚么气!”牛三道:“也是。”
只见旁边桌上跑过个人来,气愤愤的拍着桌子道:“怎么说这不长进的话?为人也要有些血气。王家有势便怎么样人?他欺遍一州里人,也不敢欺压三爷子弟们。他玩得,三爷也玩得,怕他怎么!一个戏子都弄不来,除非再莫在临清为人!我们晚间多着几个人,访得在谁家做戏,回来时搀他到家里玩耍。那蛮子依从,便以礼待;若不肯,便拿条索子锁他在书房里,怕那奴才跑到那里去!料王家顾体面,也不好来护他。若不得到手,先雇些人打他一场,也打不起官事来。”众人齐声道:“好计,好计!还是你有血气,大家去来!”此时不由牛三做主,把他平抬了去。内中有个老成的正要开口,被先拦阻的那人就捻他一把,那人知窍,就不言语了。原来这几个畜生也知弄不过王家,只是要弄出事来,他们好从中撰钱。正是:贪他酒食骗他钱,还要乘机进祸言。
异日天雷应击顶,铁锅再用滚油煎。
那班泼皮把牛三拥出店来,一齐便走,店家上前道:“相公,茶酒钱共该一两二钱银子,尚未会帐,如何就去?”牛三道:“记了帐罢,明日送来。”小二道:“我们小本营生,求相公赏了罢。”一个道:“我们三爷自来是年终算帐。”小二道:“我不认得相公府上,明日对谁讨?”一个道:“你不知世事,牛三爷还是欠过谁的钱不还的?不快走还要讨打哩!”小二道:“世界都反了!青天白日吃了茶酒不还钱。”一个走上前拦脸就是一拳,把店家打倒在地,一哄而散。可怜这店家白白的舍了两把银子东西,天理何在!
不说这些人造谋生事。且说王公子回来,同吴益之在书房内坐至更深,才进内来。正脱衣上床,忽听得外边敲得云板声急,忙叫丫头出来问。一会越敲得急了,等不得丫头回信,急急披衣出来,走到楼下,迎到丫头说道:“门上有紧要事回大爷。”公子恐是火事,吩咐道:“不要乱嚷,莫惊醒老爷。”急急走到厅上问道:“甚么事?”门上道:“魏云卿被人打坏了。”公子忙把钥匙开了大门,只见云卿进来,蓬着头,一把扯住公子,放声大哭。公子问道:“甚么人打你的?”云卿哽咽说不出话来。同来的班中人道:“小的们从吴家当店做戏回来,小的同他先走,将到四牌楼,忽有三四个人拦住,要他同去吃酒。平日素不认得,他不肯去,几个人就动手动脚的乱扯。云卿叫喊起来,一个就劈面一掌,后有一二十人齐来乱打。却好班中人都到了敌住,是小的拍开手护得他来。求大爷做主!”公子道:“奇怪!”叫过四五个家人来,吩咐道:“你们去暗暗查看是甚么人,不可出头生事,快来回话。”家人领命,同那班里人去了。
公子携着云卿的手到书房里来看时,脸上抓去一块皮,口内打出血来,头发都乱了,衣服也扯破了,伏在桌上只是哭叫。小厮取水来与他洗脸梳头,头发梳下一大把来。公子也不忍,吴相公也起来,看见吃了一惊。取热茶来吃,公子吩咐煨粥来,二人温存着他。公子道:“你莫恼,我替你处这干人。”家内又送出果子煨茶来。公子自己拿来与他吃,才住了哭,吃了两口。
一会,家人们来回道:“是牛三那些泼皮要抢他去,又打到他们下处,想要乘机打抢。见小的们到,就发话说爷把云卿占在家,爷玩得,他们也玩得。说的胡话都听不得。街上过路的都抱不平,听见叫巡捕快手,才散去了。下处失了许多物件。”公子道:“这个畜生,如此可恶!他到来欺我。要处他,乡里面上不像体面,不处他,又气他不过。”家人道:“不必单告牛三,只叫他班中人递个黑夜打抢呈子,到捕衙叫地方打报单。爷只须发个帖子与捕衙就是了。这些奴才若不打他们一顿,连小的们出去也无体面。”公子道:“你们明早走去看看,不要现身。”家人们退去。小厮拿了粥来,云卿不肯吃,只是恼。公子安慰他睡了,才进去。
次早,家人领了帖子去。及至公子起来时,家人同捕衙的差人来回道:“地方已打进报单去,捕衙已差了十名快手拿人,候爷吩咐。”公子道:“叫他们进来。”众差人叩了头。公子道:“你们不可说我有帖子去说的,这牛三诈人也多,叫你本官多取他些不妨,不可轻易放过他。你们也多取他些差钱。”叫人取出一两银子赏众差人。众人都感激叩谢,欢天喜地而去。
公子到书房,见云卿尚睡着哭,吴益之坐在他床沿上劝他。公子道:“好呆呀!”忙扶他起来通了头,见他衣服扯破了,说道:“我的衣服宽,你穿不得,我叫裁缝来做两套与你。”云卿道:“不消,我寓所有衣服。”便将钥匙取出,交与贻安,叫他带人往下处取箱子。公子道:“一发连行李都拿了来,连日园上牡丹已开,你到那里住几日解解恼。你同吴相公先去,我带了老一来陪你——恐牛三也要去炒他。”三人吃罢早饭,贻安取了行李来,换了衣服,备了两乘轿,送相公同云卿坐了往园上去。公了叫:“贻安,备马去接侯一娘,叫他也到园上躲避几日,我自把包钱与他。”贻安领命去了。
却说那班泼皮打闹了一场,顺路将弋腔班的小旦抬到牛三家来,说小魏是王家人夺去了。牛三见那小官生得到也还丰致,道:“也好。”遂取酒来吃。众泼皮齐口称赞,把他抬到半天里,把小魏说得一文不值。缠到三更,牛三才搂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