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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里直射过来。宝廷心里一喜,直坐起来,忽听那婆子低低道:“那边学台大人安睡了?”那女子答着道:“早睡着哩,你看灯也灭了。”婆子道:“那大人好相貌,粉白脸儿,乌黑须儿,听说他还是当今皇帝的本家,真正的龙种哩。”那女子道:“妈呀,你不知那大人的脾气儿倒好,一点不拿皇帝势吓人。”婆子道:“怎么?你连大人脾气都知道了!”那女子笑道:“刚才我剥橘皮,不知怎的,丢在大人脸上。他不动气,倒笑了。”婆子道:“不好哩!大人看上了你了。”那女子不言语了,就听见两人屑屑索索,脱衣上床。那女子睡处,正靠着这一边,宝廷听得准了,暗忖:可惜隔层板,不然就算同床共枕。心里胡思乱想,听那女子也叹一口气,咳一回嗽,直闹个整夜。好容易巴到天亮,宝廷一人悄地起来,满船人都睡得寂静,只有两个水手,咿哑咿哑的在那里摇橹。宝廷借着要脸水,手里拿个脸盆,推门出来,走过那房舱门口,那小门也就轻轻开了,珠儿身穿一件紧身红棉袄,笑嘻嘻地立在门槛上。宝廷没防她出来,倒没了主意,待走不走。那珠儿笑道:“天好冷呀,大人怎不多睡一会儿?”宝廷笑道:“不知怎地,你们船上睡不稳。”说着,就走近女子身边,在她肩上捏一把道:“穿的好单薄,你怎禁得这般冷!我知道你也是一夜没睡。”珠儿脸一红,推开宝廷的手低声道:“大人放尊重些。”就挪嘴儿望着舱里道:“别给妈见了。”宝廷道:“你给我打盆脸水来。”珠儿道:“放着多少家人,倒使唤我。”嗤的一笑,抢着脸盆去了。宝廷回房,不一会,珠儿捧着盆脸水,冉冉地进房来。宝廷见她进来,趁她一个不防,抢上几步,把小门顺手关上。这门一关,那情形可想而知。却不道正当两人难解难分之际,忽听有人喊道:“做得好事!”宝廷回过头,见那老婆子圆睁着眼,把帐子揭起。宝廷吃一吓,赶着爬起来,却被婆子两手按住道:“且慢,看着你猪儿生象,乌鸦出凤凰,面儿光光嘴儿亮,像个人样儿,到底是包草儿的野胚,不识羞,倒要爬在上面,欺负你老娘的血肉来!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家,学台大人,只问你做官人强奸民女,该当何罪?拼着出乖露丑,捆着你们到官里去评个理!”宝廷见不是路,只得哀求释放道:“愿听妈妈处罚,只求留个体面。”珠儿也哭着,向他妈千求万求。那婆子顿了一回道:“我答应了,你爹爹也不饶你们。”珠儿道:舐枵诟窃蚋的硕,抱着琵琶弹哩。效亭走下船来,就哈哈大笑道:“雯兄可给我们拖下水了。”雯青正待说话,山芝忙道:“别听效亭胡说!这是船主人,我们不能香火赶出和尚,不叫别个局,还是清局一样。”胜芝道:“不叫局也太杀风景。雯青自己不叫,就是完名全节了,管甚别人。”雯青难却众意,想自己又不是真道学,不过为着官体,何苦弄得大家没趣,也就不言语了。于是大家高兴起来,各人都叫了一个局。等局齐,就要开船。那当儿里,忽然又来了一个客,走进舱来,就招呼雯青。雯青一看,却是认得的,姓匡,号次芳,名朝凤,是雯青同衙门的后辈,新近告假回籍的,今日也是山芝约来。过时见名花满坐,翠绕珠围,次芳就向众人道:“大家都有相好,如何老前辈一人向隅!”大家尚未回言,次芳点点头道:“喔,我晓得了,老前辈是金殿大魁,必须个蕊官榜首,方配得上。待我想一想。”说着,仰仰头,合合眼,忽怕手道:“有了,有了。”众人问:“是谁?”次芳道:“咦,怎么这个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女貌郎才,你们倒想不到?”众人被他闹糊涂了,雯青倒也听得呆了。在坐的妓女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正要听他下文,次芳忽望着窗外一手指着道:“哪,哪,那岸上轿子里,不是坐着个新科花榜状元大郎桥巷的傅彩云走过吗?”雯青不知怎的听了“状元”二字,那头慢慢回了过去。谁知这头不回,万事全休,一回头时,却见那轿子里坐着个十四五岁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女郎,面如瓜子,脸若桃花,两条欲蹙不蹙的蛾眉,一双似开非开的凤眼,似曾相识,莫道无情,正是说不尽的体态风流,丰姿绰约。雯青一双眼睛,好像被那顶轿子抓住了,再也拉不回来,心头不觉小鹿儿撞。说也奇怪,那女郎一见雯青,半面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地盯在雯青身上。直至轿子走远看不见,方各罢休。大家看出雯青神往的情形,都暗暗好笑。次芳乘他不防,拍着他肩道:“这本卷子好吗?”雯青倒吓一跳。山芝道:“远观不如近睹。”就拿一张薛涛笺写起局票来,吩咐船等一等开,立刻去叫彩云。雯青此时也没了主意,由他们闹,一言不发了。等了好一回,次芳就跳了出来道:“你们快来看状元夫人呀!”雯青抬头一望,只见颤巍巍、袅婷婷的那人儿已经下了轿,两手扶在一个美丽大姐肩上,慢慢地上船来了。这一来,有分教?
五洲持节,天家倾绣虎之才;
八月乘槎,海上照惊鸿之采。
不知来者是否彩云,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避物议男状元偷娶女状元 借诰封小老母权充大老母
话说彩云扶着个大姐走上船来,次芳暗叫大家不许开口,看她走到谁边。彩云的大姐正要问那位叫的,只说得半句,被彩云啐了一口:“蠢货!谁要你搜根问底?”说着,就撇了大姐,含笑地捱到雯青身边一张美人椅上并肩坐下。大家哗然大笑起来。山芝道:“奇了,好像是预先约定似的!”胜芝笑道:“不差,多管是前生的旧约。”次芳就笑着朗吟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雯青本是花月总持、风流教主,风言俏语,从不让人,不道这回见了彩云,却心上万马千猿,又惊又喜。听了胜芝说是前生的旧约,这句话更触着心事,任人嘲笑,只是一句话挣不出。就是彩云自己,也不解何故,踏上船来,不问情由,就一直往雯青身边。如今被人说破,倒不好意思起来,只顾低头弄手帕儿。雯青无精打采地搭讪着,向山芝道:“我们好开船了。”山芝就吩咐一面开船,一面在中舱摆起酒席来。众人见中舱忙着调排桌椅,就一拥都到头舱去了,有爬着栏杆上看往来船只的,有咬着耳朵说私语的。雯青也想立起来走出去,却被彩云轻轻一拉,一扭身就往房舱里床沿上坐着。雯青不知不觉,也跟了进去。两人并坐在床沿上,相偎相倚,好像有无数体己话要说,只是我对着你、你对着我地痴笑。歇了半天,雯青就兜头问一句道:“你知道我是谁么?”彩云怔了一怔道:“我很认得你,只是想不起你姓名来。”雯青就细细告诉了她一遍。彩云想一想,说:“我妈认得金大人。”雯青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彩云道:“我今年十五岁。”雯青脸上呆了半晌,却顺手拉了彩云的手,耳鬓厮磨地端相的不了,不知不觉两股热泪,从眼眶中直滚下来,口里念道:“当时只道浑闲事,过后思量总可怜。”彩云看着,暗暗吃惊,止不住就拿着帕子替他拭泪,说道:“你怎的没来由哭起来。口虽如此说,却自己也一阵透骨心酸,几乎也哭出来。雯青对着彩云,只是上下打量,低低念道:”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一面道:”彩云,我心里只是可怜你,你知道么?“彩云摸不着头脑,却趁势就靠在雯青身上道:”你只管伤心做什么?回来等客散了,肯到我那里去坐坐么?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呢!“雯青点头。只听外面次芳喊道:”请坐吧,讲话的日子多着哩!“雯青、彩云只好走出来,见席已摆好,山芝正拿着酒壶斟酒,让效亭坐首座。效亭不肯,正与胜芝推让。后来大家公论,效亭是寓公,仍让他坐了,胜芝坐二座,雯青坐三座,次芳挨雯青坐下,山芝坐了主席。大家叫的局,也各归各座。彩云自然在雯青背后坐了。
正是钏动钗飞,花香鸟语,曲翻白纻,酒卷回波,其时船已摇到了白公堤下、真娘墓前一带柳荫下泊着。一轮胭脂般的落日,已慢慢地沉下虎邱山下去了。船上五彩绢灯一齐点起,照得满船如不夜城一般。大家搳拳猜谜,正闹得高兴,次芳道:“今日这会,专为男女两状元作合,我倒想个新鲜酒令,好多吃两杯喜酒。”大家问是何令?次芳指着彩云道:“就借着女状元的芳名,叫做彩云令。用《还魂记》曲文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再用唐诗一句,有彩云两字相连的飞觞,照座顺数,到”彩云“二字各饮一杯,云字接令。”大家听毕道:“好新鲜雅致的令儿!只是烦难些。”彩云道:“谁要你们称名道姓的作弄人。”次芳道:“你别管,酒令如军令,违者先罚!”彩云笑了笑,就低头不语了。次芳道:“我先说一个吧!”念道:甚蟾宫贵客傍雯霄,集贤宾,河上乎逍遥。大都都哗然道好。效亭道:“应时对景,我们各贺一杯,你再说飞觞吧!”次芳道:“彩云箫史驻。”顺着数去,恰是雯青、效亭各一杯。次芳先斟雯青一杯道:“请箫史饮个成双杯儿、添些气力,省得骑着龙背,跌下半天来。”雯青正要举杯,却被彩云劈手夺过去道:你倒高兴喝,我偏不许你喝!“次芳笑道:”嗄,一会儿就怎地肉麻!“效亭道:”别闹,人家要接令哩!“一面就念道:迤逗的彩云偏,相见欢,君子万年。
大家道:“吉祥艳丽,预卜状元郎夫荣妻贵,该贺该贺!”效亭道:“快喝贺酒,我要飞觞哩!”接着就念句“学吹凤箫乘彩云”。“彩”写数到雯青,“云”字次芳。次芳道:“贺酒还没全喝,倒要喝令酒了。”大家照喝了。次芳道:“作法自毙,这回可江郎才尽了!”彩云道:“做不出,快罚酒!”次芳耸肩道:“好了,有了,你们听听,稍顿一顿,人家就要罚酒,险呀!”雯青笑道:“你说呢!”次芳念道:昨夜天香云外,谒金门,鸾声哕哕。
飞觞是“断续彩云生”。效亭一杯,雯青一杯,接令。山芝道:“次芳这句话,是明明祝颂雯翁起服进京升官的预兆,快再饮贺酒一杯!”雯青道:“回回硬派我喝酒,这不是作弄人吗?”彩云低声道:“我替你喝了吧!”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大家拍掌叫好。雯青道:“你们是玩呢,还是行令?”就念道: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念奴娇,与子偕老。大家道:“白头偕老,金大人已经面许了,彩云你须记着。”彩云背着脸,不理他们。雯青笑念道:“化作彩云飞。”次芳笑道:“老前辈不放心,只要把一条软麻绳,牢牢结住裙带儿,怕她飞到哪儿去!”彩云瞅了一眼。雯青道:“该山芝、效亭各饮一杯。”效亭道:“又捱到我接令。”他说的是:他海天秋月云端挂,归国遥,日月其迈。
胜芝道:“你怎么说到海外去了?不怕海风吹坏了人,金大人要心痛的呢!”山芝道:“胜翁你不知道雯翁通达洋务,安知将来不奉使出洋呢?这正是佳谶。”大家催着效亭飞觞,效亭道:“唐诗上‘彩云’两字连的,真说完了!”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碧箫曲尽彩云动。”雯青暗数,知道又临到自己了,便不等效亭说完,就执杯在手道:“我念一句收令吧!”
就一面喝酒,一面念道: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最高楼,风雨潇潇。就念飞觞道:“彩云易散玻璃薄。”应当次芳、胜芝各一杯。次芳道:“这句气象萧飒,做收令不好,况且胜翁也没说过,请胜翁收令吧!”胜芝道:“我荒疏久了,饶恕了吧!”山芝道:“快别客气,说了好收令。”胜芝不得已,想一想念道:雨迹云踪才一转,玉堂春,言笑晏晏。
又说飞觞,“桥上衣多抱彩云”。于是合席公饮了一杯。雯青道:“我们酒也够了,山翁赏饭吧!”次芳在身上摸出一只十二成金的打簧表,按了一按,却铛铛的敲了十下,道:“可不是,该送状元归第了,快叫开船回去,耽误了吉日良时,不是耍处。”彩云带嗔带笑地指着次芳道:“我看匡老,只有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我就包在你身上,叫金大人今晚到我家里来,不来时便问你!”次芳说:“这个我敢包,不但包他来,还要包你去。”彩云道:“包我到哪里去?”次芳道:“包你到圆峤巷金府上去。”彩云啐了一口。大家说说笑笑,饭也吃完,船也到了阊门太子码头了,各妓就纷纷散去。效亭、胜芝先上岸回家去了。彩云轿子也来,那大姐就扶着彩云走上船头。彩云忽回头叫声:“金大人,你来,我有话给你说。”雯青走出来道:“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