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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见状,恳求地说:“李爱妃,朕知道,朕对不起你。可你到这个时候,就是不让朕见上一面,朕的心里,实在是难受啊!”说着,要去揭李夫人身上蒙的被子。
李夫人急忙将头更深地蒙在被中,从背着武帝的另一端露出一点空隙,让自己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皇上,臣妾蓬头垢面,实在不堪……臣妾别无……只求……一件事……”
武帝转到这边,仍然看不到李夫人的容貌。他答应道:“你说吧,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朕都依你!”
李夫人将一只苍白的手从另一边被下伸出,拉住卫子夫说:“皇后,姐姐,这事……臣妾……也求你……”
卫子夫点点头,嗓子沙哑地说:“你说吧,我答应。”
李夫人拉紧卫子夫的手:“皇后……臣妾……死后……也别让……皇上……看到……”
说完她的手撒开了,可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蒙头的床单,不愿松开。
卫子夫的哑嗓子里发出了悲凉的声音:“李夫人,李夫人!”
武帝冲上前来,要掀开李夫人的被单。
卫子夫一边用手护住床单,一边瞪着哀怨的眼睛,沙哑地说道:“皇上,这是她唯一的遗愿,难道你就不能依她一回?”
武帝急得一甩手,又一跺脚:“咳!”转身万分痛苦地离开了光明宫。
(五)
金马门中,阳光灿烂。
东方朔将李延年拿来的珠宝,拈在手中看了看。珠儿也好奇地走过来,想拿一个玩玩。
“不许你动!”东方朔忙将珠宝放进一个盒子内。
珠儿惊奇地问道:“爹爹,这些珠宝,是不是能卖好多好多钱啊?”
“爹爹也不知道,反正能卖不少钱。”
“那你怎么把钱送到大河决口的地方呢?”
东方朔有点烦:“你总是‘打破沙锅问到底。’老爹我……”
还没等他说出来,珠儿抢过话茬:“老爹你总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东方朔这回笑了:“哈哈哈哈!你这丫头啊……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子。”
珠儿却又来一句:“谁让你是我爹呢!”
这时,他俩听到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父女两个抬起头来,只见皇上带着霍子侯走了进来。武帝本来神情很严肃,可一转眼又微笑了起来:“东方爱卿,你们父女两个,好热闹啊!”
珠儿明白了:“皇上,您在偷听我和爹说话?”
东方朔制止道:“珠儿,怎么能说皇上是偷听呢?”
武帝自我解嘲:“未经允许,听了就是偷听。珠儿说的对。”
珠儿却要讨好皇上:“皇上,我爹和我要去卖珠宝呢!”
“噢?东方爱卿,朕还不知道,你还会藏着珠宝?”
珠儿忙说:“皇上,这些珠宝是……”
东方朔急忙拉了珠儿一把,打断她的话:“皇上,臣受人之托,准备将这些珠宝卖了,把钱捐了治河。”
武帝眼睛一亮:“噢?是谁如此无私,帮朕治河?”
东方朔没接话茬。武帝并不在意,接着说明自己的来意:“朕知道,大河决口一时难以治好,已派公孙贺领五万大军,前往接替李蔡。怎么,东方爱卿,你想不想去?”
东方朔摇摇头说:“皇上,这大河决口长达一年多,那么多人都堵不住,只恐臣去了也无济于事。”
武帝惊问:“噢?为什么?”
“依照董仲舒的话,这是为政失德,造成天地失衡所至。”
“董仲舒就因此话而被朕贬为庶人,难道你也听信妄言?”
“皇上,这话是臣看了《五行》书后的感想。凡信阴阳五行的,都会说这些话。”
武帝十分不快地问:“那你说说,朕又有什么过失,惹得上天震怒,洪水为患?”
武帝本以为东方朔会发几句牢骚,不料东方朔根本不接他的话茬,转而说起其它事情:“皇上,大河为患,自古有之。于是才会有鲧禹治水的千载佳话。臣去治水,就算是治住了,也不过是秦时的李冰一个,于后世没有多大的启示,如果……。”
武帝这回明白了:“你是说,要朕亲自前往?”
东方朔点点头:“皇上,您很早以前,就说要亲自躬耕。臣的头发都等白了许多,也没见你扶过一次犁。如今大河决口为时已久,转眼就是秋冬,水势缓慢许多,你又派去五万援军,一人一石,就能将决口填平,堵住。此时让臣去,臣不成了贪天之功吗?”
武帝笑了:“东方爱卿,你的意思是,天功就该天子所得?”
“皇上,这就对了。秦始皇再伟大,也没有亲自治过水。这大禹的功绩,不是哪个皇上都能轻易碰得上的啊!”
武帝心中想到:也好,朕就去决口处看看。朕刚失去李爱妃,心中十分难受。说不定出行一遭,便可换换心情。于是欣然说道:“那好,朕就和你一道,出行一遭。朕倒要去看看,大河决口之处有何艰难,为何李蔡老是堵不住!”
东方朔高兴地说:“臣愿陪皇上一同前往!”
武帝犹豫了一下:“那,我们走了,长安怎么办呢?”
“皇上,太子都十六岁了,该让他励练励练了!卫青大将军虽说身体欠佳,可有他在长安,您还不放心?再说,张汤治内,朱买臣监政,难道会有不妥么?”
武帝点了点头,伤感地说:“是的,太子都大了,都快到朕登基的年龄了。可是太子,被那狄山的谷梁学,弄得什么事情都是唯唯诺诺,放不开手脚。朕又让石德博士去当太子太傅,可这个石德,虽然不是董仲舒的信徒,居然也是谷粱学的弟子。”
“那也无妨,太子学点儒家仁政,很有好处。治理国家,本来就不能凭读书,要靠励练啊。”东方朔说。
武帝却将话题扯到了董仲舒身上。“东方爱卿,前日张汤来报,说江都易王刘非病入膏肓,可能马上要死掉。江都王有言,请求朕许其儿子刘建继承王位,并说这刘建曾受学于董仲舒。不管怎么说,刘非也是朕的哥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想,就让刘建继承江都王位吧,也许他和他爹不一样,毕竟是受过董老夫子教诲的人嘛!”
东方朔点了点头,接着说:“皇上,既然如此,您也要赦免董仲舒的罪过呢。学生都能继承王位了,师傅岂能还在待罪?俗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活到八十更不易。董老夫子都八十来岁了。再说,那年董仲舒想借阴阳五行学说来杀卫青和微臣,也是中了邹衍《五行书》的毒素,臣今天愈读《五行书》,愈觉得董仲舒可怜呢。”
武帝心想,东方朔这才是大器能容四海之事。朕是听了李少翁的话,才让他读《五行书》,没想到,他读了《五行书》,反倒怜悯起了董仲舒。什么时候,朕该让他讲讲,《五行书》倒底有什么优劣对错来。
东方朔并不知道武帝在想什么,于是便接着提醒了他一句:“皇上,您应该马上赦免了董仲舒,还要好好安顿他一下,好歹他也是一世大儒啊,不然,他在暗地里写些谩骂秦始皇的文章,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武帝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东方爱卿,你不说,朕也知道。董仲舒他又写文章,说秦始皇‘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不就是含沙射影吗!朕这回不杀他,也不定他的罪,朕反而赏他,给他点儿官做。这样吧,朕让他去做胶西王的相国,济南安置吧,总得给他一口饭吃。”
东方朔听到这话,不禁频频点头。他从心眼里佩服这个皇上,别看他看起来随随便便地封了一个王侯,安排一个官位,每个名堂里可都藏着一般人所不知道的玄机和深意!也许这是祖传的智慧吧,汉高祖起兵之前,穷途潦倒,经常到自己的嫂嫂家要吃的。有一次带着几个朋友再去蹭饭,嫂嫂便当着他们的面刮起锅来,意思是锅里已经空空如也。接下来刘邦锦衣还乡,高歌大风,有点小功便封侯,能沾光的脸放光,唯独没有这个嫂嫂家的好事。嫂子只好为自己的儿子求个侯爵,刘邦便封这个嫂嫂生的侄子为“锅亏侯”,虽然也是侯,却是让他们背起了八辈子都掀不掉的耻辱和黑锅!眼下的皇上没做太子时,曾被封作胶东王。如今他安排董仲舒为胶西王的相国,分明是告诉董仲舒,你与皇上是东西相左,南辕北辙的人物,你要小心从事,别把自己的老命再玩丢了!还有,胶西实际已经不是一个国,那个地方只有胶东国的五分之一大,而且老早就改名叫高密国,所辖之地也仅是高密一县,可以说是天下最小的王国!皇上以此安排了另外一个兄弟辈的人物,只不过是刘家一个子孙的养老名义罢了,让董仲舒做这种既无名、又无实的王侯相国,还不是给他点官俸米粮,让他像孟子说的那样,七老八十可以食肉矣,免得死的时候,仍然面带菜色!再者,皇上安排他到济南去住,分明是交给济南太守公孙遂来监管的意思,那公孙遂是公孙贺的堂弟,还等于把董仲舒监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啊。想到这儿,东方朔不禁抬头看了武帝一眼,觉得他很是了得,同时还以为他做事太损了一点。可他再转念又开始自责:这不都是跟你东方朔学的么?不然,也许他不会如此尖刻呢!
武帝可没想这么多,他的心思早又回到了太子身上。他看到东方朔沉思半天,以为东方朔也在想着太子之事,便说:“好吧,就让卫青和朱买臣辅政,让太子监国一阵子,看他有没有出息!”说到这儿,武帝突然停下了,看了看珠儿和霍子侯,便挥了挥手:“你们,出去!”
霍子侯很知趣地走到门外,珠儿却看了皇上一眼,嘟囔着嘴,不情愿地离去了。
东方朔问:“皇上,有何要事想说?”
武帝脸上露出点微笑,悄悄地说:“爱卿,你别看太子他才不到十六岁,可他却快让朕抱孙子了!”
“是嘛!”东方朔有点吃惊,但马上也就释然了。“皇上,等到你抱上孙子,太子也就十七岁了。十七岁生子,难道还算早吗?何况太子他身边美女如云。”
武帝摇摇头:“只是那女子的身份,是个婢女!唉,也是朕的疏忽,没有早点定太子妃。”
东方朔说:“既然她快要生了,就定呗!噢,我知道了,皇上您是想等她生了男的,才定作太子妃!”
“不对!”武帝问道:“东方爱卿,难道你就没想过,朕为什么现在还不定太子妃?朕想定的太子妃,到底是什么人,你就心中没数?”
东方朔也吃惊了,干吗我要想这些?太子又不是我的儿子!他看了看皇上,一个劲地摇头。
“东方爱卿,朕心中的太子妃早就有人了,就在你的身边!可她现在还小,才只有十二岁。朕原想再等三五年……”
东方朔明白了,皇上是在打珠儿的主意!不行!这是郭解的女儿,如果让珠儿当上太子妃,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么?我怎么向死去的郭大侠和云儿交待?噢!怪不得皇上愈来愈喜欢珠儿,原来他……?
武帝看到东方朔满腹心事,便问道:“怎么,爱卿,你以为这样不妥?”
“不妥,不妥!正如陛下所言,太子文弱,可我的珠儿性格刚烈,太强。何况,这珠儿长大了,别说我东方朔作不了她的主,就是皇上,恐怕也难让她百依百顺啊!”东方朔半是搪塞,半是说真话。
“那好,那就先由着他去,如兄长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树大自然直,过两年再说。”说到这儿,他的脸上再度泛起悲痛,声音也低沉下来:“还有一件事,兄长,李夫人她死了!”
东方朔也有点沉痛:“皇上,臣已经知道。”
“都是朕的错啊!”武帝自责自艾。
“事情都过去了,没有后悔药可吃。陛下,以后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啊!”东方朔的话中,意存深远。
武帝沉思片刻,大惑不解地说:“东方兄长,你说怪也不怪。那李夫人死前,说什么也不让朕见她一面。”
东方朔还不明白这事儿?他看了武帝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那……皇上,您生气吗?”
武帝坦然地说:“朕当时很是生气。可这些天来,朕的眼前便始终是她活着时的音容笑貌,好像她没有一点病容,她还是那么漂亮,还在朕的身边婆娑起舞。让朕挥之不去啊!”
东方朔瞥了他一眼:“皇上,您说怎么办?”
武帝并不答话,只是从大袖子中掏出一块黄绢来,递给东方朔。
(六)
东方朔一看,原来这是一篇辞赋。他扫了几眼,便大声念到:美连娟以修雩兮,命挹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