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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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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若但借门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仲翔唯唯。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曰,要买嘱人心归顺,只这九溪十人洞蛮夷,每年一小搞赏,一年一大搞赏。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赏常规都裁革了。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进讨。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郭元振曰:“昔诸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将军宣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舍侄郭仲翔,颇有才干,今道与将军同行。候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即呼仲翔出,与李蒙相见。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敢推委。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蹋随李蒙起程。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字永固,见任东川遂州方义尉。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肯扶持济拔人的。乃修书一封,特道人驰送于仲翔。仲翔拆书读之,书曰:
  吴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仲有日。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以乎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学多年,仅官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况此官己满,后任难期,恐厄选营之格限也。稳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今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倘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街结?
  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乎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傀乎?”遂向李蒙夸奖吴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獗,逼近内地。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来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杀得他大败全输。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己立矣!宣班师回州,道人宣播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蛮今己丧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持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万山叠翠,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乎衍处屯扎。”一面寻觅土人,访问路径。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弥山遍野而来。洞主姓蒙名细奴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费力。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晓勇,亲英雄无用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侮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军旨没于蛮中。后人有诗云:
  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何事唐师皆覆设?将军姓李数偏奇。
  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细奴逻见他丰神不见,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掳掠得汉人,部分给与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砍柴割草,饲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惩般苦楚!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畜信到中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利。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事,不论富家贫家,都畜信到家乡来了。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米,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随你弧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一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乌罗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干绢,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畜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李都督,召为管记。我之用情,他必谅之。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己到姚州。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书中具道苦情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不然,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方贤。
  仲翔修书己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盼盼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正是: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
  且说吴保安毒了李都督文帖,己知郭仲翔所荐。留妻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兔留神打探。恰好解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便写回书一纸,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畜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便望长安进发。这姚州到长安一千余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一月前元振己薨,家小都扶枢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楞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复身回到遂州,见了妻儿,放声大哭。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如今要去赎他,争亲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说罢又哭。张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亲了。”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畜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托我、我何忍负之?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又怕蛮中不时有信畜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粝。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匹,就畜放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一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干匹之数。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十载未偿蛮洞债,不如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年孩子,孤孤粝粝的住在遂州。初时还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一连几年木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家中又无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夜宿朝行,一日只走得一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己尽,计无所出。欲持求乞前去,又含羞不惯;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从长安驰骚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得哭声哀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妻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妄之子也。妄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欲营求干匹绢往赎,弃妄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妻贫苦无依,亲往寻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乃谓张氏曰:“夫人体忧。下官汞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夫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张氏收泪拜谢。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涯到驿前。杨都督早己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次日五鼓,杨都督起马先行。驿官传杨都督之命,将十干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送到姚州普棚驿中居住。张氏心中感激不尽。正是: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身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守访吴保安下落。不一四日,便寻着了。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亲执其手,登堂慰劳。因谓保安曰:“下官常闻古人有死生之交,今亲见之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暂叙十年之别。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慕公之义,欲成公之志耳。”保安叩首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所少尚一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赎取吾友。然后与妻相见,末为晚也。”时安居初到任,乃于库中撮借官绢四百匹,赠与保安,又赠他全副鞍马。保安大喜,领了这四百匹绢,并库上七百匹,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将所余百匹绢,尽数托他使费。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正是:市时还得见,胜是岳阳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过了一年有余,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每日一餐,着他看养战象。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北而走。那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提了回去。乌罗大怒,将他转卖与南洞主新丁蛮为奴,离乌罗部二百里之外。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己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争亲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步远一步了。那洞主号菩萨蛮,更是利害。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各长五六尺,厚一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日常带着二板行动。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看守,一毫转动不得。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十年不达中原传,梦想心交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乌罗晓得绢足干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南洞转赎郭仲翔回来。南洞主新丁,又引到菩萨洞中,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那钉头入肉己久,脓水干后,如生成一般。今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绝。良久方醒。寸步难移,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抢着,直送到乌罗帐下。乌罗收足了绢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蛮,转送吴保安收领。吴保安接着,如见亲骨肉一般。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而哭,皆疑以为梦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谢吴保安,自不必说。保安见仲翔形容候淬,半人半鬼,两脚又动掸不得,好生凄惨!让马与他骑坐,自己步行随后,同到姚州城内回复杨都督。原来杨安居在郭元振门下做个幕僚,与郭仲翔虽未厮认,却有通家之谊;又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见仲翔,不胜之喜。教他洗林过了,将新衣与他更换,又教随军医生医他两脚疮口,好饮好食将息。不勾一月,乎复如故。
  且说吴保安从蛮界回来,方才到普棚驿中与妻儿相见。初时分别,儿子尚在襁褓,如今十一岁了。光阴迅速,未免伤感于怀。杨安居为吴保安义气上,十分敬重。他每对人夸奖,又写书与长安贾要,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他往京师补官。凡姚州一郡官府,见都督如此用情,无不厚赠。仲翔仍留为都督府判官。保安将众人所赠,分一半与仲翔留下使用。仲翔再一推辞,保安那里肯依,只得受了。吴保安谢了杨都督,同家小往长安进发。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哭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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