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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山游人如蚁。源思十二年前圆泽所言“下天竺相会”,乃信步随众而行,见两山夹川,清流可爱,赏心不倦。不觉行入下竺寺西廊,看葛洪炼丹井。转入寺后,见一大石临溪,泉流其畔。源心大喜,少坐片时。忽闻隔川歌声,源见一牧童,年约十二三岁,身骑牛背,隔水高歌。源心异之,侧耳听其歌云: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又云: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当时恐断肠。
吴越山川游已遍,却寻烟棹上瞿塘。
歌毕,只见小童远远的看着李源拍手大笑。源惊异之,急欲过川相问而不可得。遥望牧童渡柳穿林,不知去向。李源不胜惆怅,坐于石上久之。问于僧人,答道:“此乃葛稚川石也。”
源深详其诗,乃十二年圆泽之语并月峰下火文记,至此在下竺相会,恰好正是三生。访问小儿住处,并言无有,源心怏怏而返。后人因呼源所坐葛稚川之石为“三生石”,至今古迹犹存。后来瞿宗吉有诗云:清波下映紫裆鲜,邂逅相逢峡口船。
身后身前多少事?三生石上说姻缘。
王元瀚又有诗云:
处世分明一梦魂,身前身后孰能论?
夕阳山下三生石,遗得荒唐迹尚存。
这段话文,叫做“三生相会”。如今再说个两世相逢的故事,乃是《明悟禅师赶五戒》,又说是《佛印长老度东坡》。
话说大宋英宗治平年间,去那浙江路宁海军钱塘门外,南山净慈孝光禅寺,乃名山古刹。本寺有两个得道高僧,是师兄师弟,一个唤做五戒禅师,一个唤作明悟禅师。这五戒禅师年三十一岁,形容古怪,左边瞽一目,身不满五尺,本贯西京洛阳人。自幼聪明,举笔成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成出家,禅宗释教,如法了得,参禅访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问何谓之“五戒”?
第一戒者,不杀生命;第二戒者,不偷盗财物;第三戒者,不听淫声美色;第四戒者,不饮酒茹荤;第五戒者,不妄言造语。
此谓之“五戒”。
忽日云游至本寺,访大行禅师。禅师见五戒佛法晓得,留在寺中,做了上色徒弟。不数年,大行禅师圆寂,本寺僧众立他做住持,每日打坐参禅。那第二个唤做明悟禅师,年二十九岁,生得头圆耳大,面阔口方,眉清目秀,丰彩精神,身长七尺,貌类罗汉,本贯河南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聪明,笔走龙蛇,参禅访道,出家在本处沙陀寺,法名明悟。后亦云游至宁海军,到净慈寺来访五戒禅师。禅师见他聪明了得,就留于本寺做师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着说法,二人同升法座讲说佛教,不在话下。
忽一日冬尽春初,天道严寒,阴云作雪,下了两日。第三日雪霁天晴,五戒禅师清早在方丈禅椅上坐,耳内远远的听得小孩儿啼哭声。当时便叫身边一个知心腹的道人唤做清一,分付道:“你可去山门外各处看,有甚事来与我说。”清一道:“长老,落了同日雪,今日方晴,料无甚事。”长老道:“你可快去看了来回话。”清一推托不过,只得走到山门边,那时天未明,山门也不曾开。叫门公开了山门,清一打一看时,吃了一惊,道:“善哉,善哉!”正所谓:日日行方便,时时发道心。
但行平等事,不用问前程。
当时清一见山门外松树根雪地上一块破席,放一个小孩儿在那里,口里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将这个孩儿丢在此间?
不是冻死,便是饿死。“走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五六个月一个女儿,将一个破衲头包着,怀内揣着个纸条儿,上写生年月日时辰。清一口里不说,心下思量:”古人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忙走回方丈,禀覆长老道:“不知甚人家,将个五七个月女孩儿破衣包着,撇在山门外松树根头。这等寒天,又无人来往,怎的做个方便,救他则个!”长老道:“善哉,善哉!清一,难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饭与他,喂养长大,把与人家,救他性命,胜做出家人。”
当时清一急急出门去,抱了女儿到方丈中回覆长老。长老看道:“清一,你将那纸条儿我看。”清一递与长老。长老看时,却写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时生,小名红莲。”长老分付清一:“好生抱去房里,养到五七岁,把与人家去,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后一带三间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囤内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来,藏在空房中,无人知觉,一向长老也忘了。不觉红莲已经十岁,清一见他生得清秀,诸事见便,藏匿在房里,出门锁了,入门关了,且是谨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这红莲女长成一十六岁,这清一如自生的女儿一般看待。虽然女子,却只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袜,头上头发前齐眉,后齐项,一似个小头陀,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内茶饭针线。清一指望寻个女婿,要他养老送终。
一日时遇六月炎天,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径走到千佛阁后来。清一道:“长老希行。”长老道:“我问你,那年抱的红莲,如今在那里?”清一不敢隐匿,引长老到房中,一见吃了一惊,却似:分开八块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长老一见红莲,一时差讹了念头,邪心遂起,嘻嘻笑道:“清一,你今晚可送红莲到我卧房中来,不可有误。你若依我,我自抬举你。此事切不可泄漏,只教他做个小头陀,不要使人识破他是女子。”清一口中应允,心内想道:“欲待不依长老又难,依了长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坏了女身,千难万难。”
长老见清一应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锁了房门跟我到房里去。”清一跟了长老径到房中,长老去衣箱里取出十两银子,把与清一道:“你且将这些去用,我明日与你讨道度牒,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多谢长老抬举。”只得收了银子,别了长老,回到房中,低低说与红莲道:“我儿,却才来的,是本寺长老他见你,心中喜爱。你今等夜静,我送你去伏事长老。你可小心仔细,不可有误。”红莲见父亲如此说,便应允了。
到晚,两个吃了晚饭。约莫二更天气,清一领了红莲径到长老房中,门窗无些阻当。原来长老有两个行者在身边伏事,当晚分付:“我要出外闲走乘凉,门窗且未要关。”因此无阻。长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红莲来。候至二更,只见清一送小头陀来房中。长老接入房内,分付清一:“你到明日此时来领他回房去。”清一自回房中去了。
且说长老关了房门,灭了琉璃灯,携住红莲手,一将将到床前,教红莲脱了衣服,长老向前一搂,搂在怀中,抱上床去。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却好五更,天色将明。长老思量一计,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厨,长老开了锁,将厨内物件都收拾了,却教红莲坐在厨中,分付道:“饭食我自将来与你吃,可放心宁耐则个”红莲是女孩儿家,初被长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厨内,把锁锁了。少间,长老上殿诵经毕,入房,闭了房门,将厨开了锁,放出红莲,把饮食与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厨内,依先锁了。至晚,清一来房中领红莲回房去了。
却说明悟禅师当夜在禅椅上入定回来,慧眼已知五戒禅师差了念头,犯了色戒,淫了红莲,把多年清行付之东流。
“我今劝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说出。至次日,正是六月尽,门外撇骨池内,红白莲花盛开。明悟长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莲花,将回自己房中,取一花瓶插了,教道人备杯清茶在房中。却教行者去请五戒禅师:“我与他赏莲花,吟诗谈话则个。”
不多时,行者请到五戒禅师。两个长老坐下,明悟道:“师兄,我今日见莲花盛开,对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请师兄吟诗清话。”五戒道:“多蒙清爱。”行者捧茶至,茶罢,明悟禅师道:“行者,取文房四宝来。”行者取至面前,五戒道:“将何物为题?”明悟道:“便将莲花为题。”五戒捻起笔来,便写四句诗道:一枝菡萏瓣初张,相伴葵榴花正芳。
似火石榴虽可爱,争如翠盖芰荷香?
五戒诗罢,明悟道:“师兄有诗,小僧岂得无语乎?”落笔便写四句诗曰:春来桃杏尽舒张,万蕊千花斗艳芳。
夏赏芰荷真可爱,红莲争似白莲香?
明悟长老依韵诗罢,呵呵大笑。
五戒听了此言,心中一时解悟,面皮红一回,青一回,便转身辞回卧房,对行者道:“快与我烧桶汤来洗裕”行者连忙烧汤与长老洗浴罢,换了一身新衣服,取张禅椅到房中,将笔在手,拂开一张素纸,便写八句《辞世颂》曰:吾年四十七,万法本归一。
只为念头差,今朝去得急。
传与悟和尚,何劳苦相逼?
幻身如雷电,依旧苍天碧。
写罢《辞世颂》,教焚一炉香在面前,长老上禅椅上,左脚压右脚,右脚压左脚,合掌坐化。
行者忙去报与明悟禅师。禅师听得大惊,走到房中看时,见五戒师兄已自坐化去了。看了面前《辞世颂》,道:“你好却好了,只可惜差了这一着。你如今虽得个男子身,长成不信佛、法、僧三宝,必然灭佛谤僧,后世却堕落苦海,不得皈依佛道,深可痛哉!真可惜哉!你道你走得快,我赶你不着不信!”当时也教道人烧汤洗浴,换了衣服,到方丈中,上禅椅跏趺而坐,分付徒众道:“我今去赶五戒和尚,汝等可将两个龛子盛了,放三日一同焚化。”嘱罢圆寂而去。众僧皆惊,有如此异事!城内城外听得本寺两个禅师同日坐化,各皆惊讶。来烧香礼拜布施者,人山人海,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嚷了三日,抬去金牛寺焚化,拾骨撇了。
这清一遂浼人说议亲事,将红莲女嫁与一个做扇子的刘待诏为妻,养了清一在家,过了下半世,不在话下。
且说明悟一灵真性,直赶至四川眉州眉山县城中,五戒已自托生在一个人家。这个人家姓苏名洵,字明允,号老泉居士,诗礼之人。院君王氏,夜梦一瞽目和尚走入房中,吃了一惊,明旦分娩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父母皆喜。三朝满月,百日一周,不在话下。
却说明悟一灵也托生在本处,姓谢名原,字道清。妻章氏,亦梦一罗汉,手持一印来家抄化。因惊醒,遂生一子。年长,取名谢瑞卿。自幼不吃荤酒,一心只爱出家。父母是世宦之家,怎么肯?勉强送他学堂攻书,资性聪明,过目不忘,吟诗作赋,无不出人头地。喜看的是诸经内典,一览辄能解会。随你高僧讲论,都不如他。可惜一肚子学问,不屑应举求官,但说着功名之事,笑而不答。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苏老泉的孩儿年长七岁,教他读书写字,十分聪明,目视五行书。行至十岁来,五经三史,无所不通,取名苏轼,字子瞻。此人文章冠世,举笔珠玑,从幼与谢瑞卿同窗相厚,只是志趣不同。那东坡志在功名,偏不信佛法,最恼的是和尚,常言:“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我若一朝管了军民,定要灭了这和尚们方遂吾愿。”见谢瑞卿不用荤酒,便大笑道:“酒肉乃养生之物,依你不杀生。不吃肉,羊、豕,鸡、鹅,填街塞巷,人也没处安身了。况酒是米做的,又不害性命,吃些何伤?”每常二人相会,瑞卿便劝子瞻学佛,子瞻便劝瑞卿做官。瑞卿道:“你那做官,是不了之事,不如学佛三生结果。”子瞻道:“你那学佛,是无影之谈,不如做官实在事业。”终日议论,各不相胜。
仁宗天子嘉祐改元,子瞻往东京应举,要拉谢瑞卿同去,瑞卿不从。子瞻一举成名,御笔除翰林学士,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富贵非常。思念:“窗友谢瑞卿不肯出仕,吾今接他到东京,他见我如此富贵,必然动了功名之念。”于是修书一封,差人到眉山县接谢瑞卿到来。谢瑞卿也恐怕子瞻一旦富贵,果然谤佛灭僧,也要劝化他回心改念,遂随着差人到东京,与子瞻相见。两人终日谈论,依旧各执己见,不相上下。
你说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适值东京大旱,赤地千里。仁宗天子降旨,特于内庭修建七日黄罗大醮,为万民祈雨。仁宗一日亲自行香二次,百官皆素服奔走执事。翰林官专管撰青词,子瞻奉旨修撰,要拉瑞卿同去,共观胜会。瑞卿心中却不愿行。子瞻道:“你平昔最喜佛事,今日朝廷请下三十六处名僧,建下祈场诵经设醮,你不去随喜却不挫过?”瑞卿道:“朝廷设醮,虽然仪文好看,都是套数,那有什么高僧谈经说法,使人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