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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是这样写的:
机翼设计者容算盘·黎黎中国C市人。
容算盘·黎黎即为表妹的洋名字,在容家族谱上,她的名字叫容幼英,系容家第八代后人。而那两位把她从剑桥大学请走的人,就是人类飞机史上的第一人:莱特兄弟。
飞机把表妹的名望高举到天上,表妹又把她母校的名望带上了天。辛亥革命后,表妹眼看祖国振兴在即,甚至以割断一段长达数年的姻缘为代价,毅然回国,担当了母校数学系主任。此时,黎黎数学堂已更名为N大学。1913年夏天,牛顿数学桥评审委员会主席、著名数学家佩德罗·爱默博士,带着一座由表妹亲自设计的只有388枚钉子的牛顿数学桥模型出现在N大学校园里。这可以称得上是给N大学长足了脸面,佩德罗·爱默博士也可以说是给N大学带来巨大声望的第三人。
1943年10月的一天,日本鬼子把战火烧进N大学校园,佩德罗·爱默博士赠送的稀世之宝——牛顿数学桥250∶1模型,毁于一场野蛮又愚蠢的大火中,而桥的设计主人早在29年前,也就是佩德罗·爱默博士访问N大学的次年,便已辞别人世,终年不到40岁。
表妹,或者容幼英,或者容算盘·黎黎,或者大头算盘,是死在医院的产床上。过去那么多年,当时众多亲眼目击她生产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但她艰苦卓绝的生产过程,就像一场恐怖的战争被代代传说下来,传说得越来越精练又经典,像一句成语。不用说,这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生产过程,声嘶力竭的嚎叫声据说持续了两个白天和夜晚,稠糊的血腥味弥漫在医院狭窄的走廊上,飘到了大街上。医生把当时已有的最先进和最愚昧的生产手段都使用尽了,但孩子黑森森的头颅还是若隐若现的。产房门前的走廊上,等待孩子降生的容家人和孩子父辈的林家人越聚越多,后来又越走越少,只剩下一两个女佣。因为最坚强的人都被屋子里漫长又困难的生产惊险吓坏了,生的喜悦已不可避免地被死的恐惧笼罩,生和死之间正在被痛苦的时间无情地改写、翻转。老黎黎是最后一个出现在走廊上的,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之前,他丢下一句话:
“这生出来的不是个帝王,就是个魔鬼。”
“十有八九是生不出来了。”医生说。
“生得出来的。”
“生不出来了。”
“你不了解她,她是个不寻常的人。”
“可我了解所有的女人,生出来就是奇迹了。”
“她本来就是个创造奇迹的人!”
老黎黎说罢要走。
医生拦住他去路:“这是在医院,你要听我的,如果生不出来怎么办?”老黎黎一时无语。
医生进一步问:“大人和小孩保谁?”
老黎黎坚决说:“当然保大的!”
但是,在发威作恶的命运面前,老黎黎说的话又怎么能算数?天亮了,产妇在经过又一夜的极度挣扎后,已累得没有一点气力,昏迷过去。医生用刺骨的冰水将她激醒,又给她注射双倍剂量的兴奋剂,准备作最后一次努力。医生明确表示,如果这次不行就弃小保大。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因为产妇在声嘶力竭的最后一搏中,居然把肝脏胀裂了!就这样,命悬一线的孩子才得以破腹降生。
孩子以母亲的性命换得一个珍贵的出世权,得以叫人看得见他困难出世的秘密。当他出世后,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的脑袋比肩膀还要大!相比之下,他母亲的大头只能算个小巫。小巫生了个大巫,何况小巫时年已近40高龄,要想头胎生出这么个大巫,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一个可以把几吨重的铁家伙送上天的女人,却是奈何不了自己身上的一团肉。
孩子出生后,虽然林家人没有少给他取名冠号,大名小名,加上字号,带林字的称谓至少有几个。但是,在后来日子里,人们发现取的所有名、字、号都是白取,因为他巨大的头颅,还有险恶可怖的出世经历早给他注定了一个响亮的绰号:大头鬼。
大头鬼!
大头鬼!
这么喊他,是那么过瘾又恰切无比。
大头鬼!
大头鬼!
熟人生人都这么喊。
千人万人都这么喊。
叫人难以相信的是,大头鬼最后真的被千人万人喊成了一个鬼,无恶不作的鬼,天地不容的鬼。林家在省城里本是户数一数二的豪门,财产铺满一条十里长街。但是自大头鬼少年起,长长的一条街便开始缩短,都替大头鬼还债消灾耗用了。要没有那个狠心的烟花女借刀杀人把大头鬼打杀掉,林家最后可能连个落脚的宅院都保不住。据说,大头鬼自12岁流入社会,到22岁死,10年间犯下的命案至少在10起之上,玩过的女人要数以百计,而家里为此耗付的钞票可以堆成山,铺成路。一个为人类立下千秋功勋、足以被世人代代传咏的天才女子,居然遗了这么个作恶多端、罪名满贯的不孝之子在人间,真叫人匪夷所思。
大头鬼做鬼后不久,林家人刚松口气,却又被一个神秘女子纠缠上。女子从外省来,见了林家主人,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手指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哭诉说:这是你们林家的种!林家人心想,大头鬼死前玩过的女人用船装都要几条船才装得下,还从没见过谁腆着肚皮找上门来的,况且来人还是外省的,更是疑神疑鬼,气上生气。于是,狠狠一脚把她踢出了大门。女子以为这一脚会把腹中的血肉踢散,心想这样也好,不料四处的皮肉和骨头痛了又痛,正该痛的地方却是静若止水,自己威猛地追加了几拳,也是安然无恙,悲恨得她席地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围观的人拢了一圈又一圈,有人动了恻隐心,提醒她往N大学去碰碰运气看,说那里也是大头鬼的家。于是,女子忍着生痛跌跌撞撞进了N大学,跪在老黎黎跟前。老黎黎一辈子探寻真理,诲人不倦,传统和现代的道义人情都是有的,是足够了的,他留下了女子,择日又遣儿子容小来——人称小黎黎——悄秘地送到了故乡铜镇。
占地半个铜镇的容家深院大宅,屋宇鳞列,气度仍旧,但飞檐门柱上剥落的漆色已显出颓败之象,暗示出岁月的沧桑变幻。从一定意义上说,自老黎黎在省城办学后,随着容家后代一拨拨地涌进学堂,这里繁荣昌盛的气象就有了衰退的定数。出去的人很少返回来承继父业是一个原因,另个原因是时代不再,政府对盐业实行统管后,等于是把容家滚滚的财路截断了。断了就断了,这是当时在老黎黎麾下的大多数容家人的态度,这部分容家人崇尚科学,追求真理,不爱财拜金,不痴迷皇家生活,对祖业的兴衰、家道的起落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近10年,容家衰败的气数更是有增无减,原因一般是不公开说的,但其实又是大明大放地张挂在正门前的。那是一块匾,上面有四个金光大字:北伐有功。背后有这么个故事,说是北伐军打到C市时,老黎黎见学生纷纷涌上街头为北伐军募捐的义举,深受感动,连夜赶回铜镇,卖掉容家祖传的码头和半条商业街,买了一船军火送给北伐军,然后就有了这匾。为此,容家人一度添了不少救国报国的光荣光彩。但事隔不久,挥毫题写匾名的北伐军著名将领成了国民政府张榜通缉的要犯,给匾的光荣难免笼上一层黯淡。后来,政府曾专门新做一匾,同样的字,同样的涂金,只是换了书法,要求容家更换,却遭到老黎黎断然拒绝。从此,容家与政府龃龉不断,商业上是注定要败落的。败落归败落,匾还是照挂不误,老黎黎甚至扬言,只要他在世一天,谁都别想摘下此匾。
这就只好一败再败了。
就这样,昔日男女同堂、老少济济、主仆穿梭、人声鼎沸的容家大宅,如今已变得身影稀疏、人声平淡,而且仅有的身影人声中,明显以老为主,以女为多,仆多主少,显现出一派阴阳不调、天人不合的病态异样。人少了,尤其是闹的人少了,院子就显露得更大更深更空,鸟在树上做巢,蛛在门前张网,路在乱草中迷失,曲径通了幽,家禽上了天,假山变成了真山,花园变成了野地,后院变成了迷宫。如果说容家大院曾经是一部构思精巧、气势恢弘、笔走华丽的散文作品,形散意不散,那么至今只能算是一部潦草的手稿,除了少处有些工于天成的神来之笔外,大部分还有待精心修改,因为太乱杂了。把个无名无分的野女人窝在这里,倒是找到了理想之所。
不过,为让长兄长嫂收受她,小黎黎是动足脑筋的。在容家第七代传人相继去世、仅剩的老黎黎又远在省城的情况下,长兄长嫂如今是容家在铜镇当之无愧的主人。但是长兄年事已高,而且中了风,失了聪,终日躺在病榻上,充其量只能算一件会说话的家什而已,权威事实上早已峰回路转在长嫂手头。如果说女人的肚子确系大头鬼造的孽,那么长兄长嫂实质上也是此孽种嫡亲的舅公舅婆。但如此道明,无异于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想到长嫂如今痴迷佛道,小黎黎心中似乎有了胜算。他把女子带到长嫂的念经堂,在袅袅的香烟中,伴随着声声清静的木鱼声,小黎黎和长嫂一问一答起来。长嫂问:
“她是何人?”
“无名女子。”
“有甚事快说,我念着经呢。”
“她有孕在身。”
“我不是郎中,来见我做甚?”
“女子痴情佛主,自幼在佛门里长大,至今无婚不嫁,只是年前去普陀山朝拜佛圣,回来便有孕在身,不知长嫂信否?”
“信又怎样?”
“信就收下女子。”
“不信呢?”
“不信我只好将她沦落街头。”
长嫂在信与不信间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佛主还是没帮她拿下主意,直到中午时分,当小黎黎假模假式地准备将女子逐出容家时,长嫂才主意顿生,说:
“留下吧。阿弥陀佛。”
第二篇 承
这些年来,我有如发现一块陌生的土地那样,一点点地被他身上梦一样的神秘智慧所震惊所迷惑。除了对人有些孤僻和冷漠外,我认为他和他祖母(大头算盘)没有什么两样。两人,就如两滴水一样相似相像。阿基米德说,如果给他一个支点,他可以把地球撬动。我坚信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在南方的几条交叉的铁路线上辗转了两个年休假,先后采访了51位多半年迈老弱的知情者,并查阅了上百万字的资料后,终于有信心坐下来写作本书。南方的经历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南方。以我切身的感受言,到了南方后,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变得笑嘻嘻起来,在甜蜜地呼吸,在痴迷地享受,在如花地妩媚,甚至连乱糟糟的汗毛也一根根活灵起来,似乎还黑了一层。所以,我最后选择在南方的某地作为写作基地是不难理解的,难以理解的是,由于写作地域的变更,导致我写作风格也出现某些变化。我明显感觉到,温润的气候使我对一向感到困难的写作变得格外有勇气又有耐心,同时也使我讲述的故事变得像南方的植物一样枝繁叶茂。坦率说,我故事的主人公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不过,已经快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出现,只不过我们看不见而已,就像我们无法看见种子在潮湿的地底下生长发芽一样。
说真的,23年前,天才女子容幼英生产大头鬼的一幕,由于它种种空前绝世的可怖性,人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再有。然而,就在无名女子入住容家的几个月之后,同样一幕又在无名女子头上翻版重演了。因为年轻,无名女子的喊叫声显得更加嘹亮,亮得跟刀走似的,在幽深的院子飞来舞去,把颤悠悠的火光惊得更加颤悠悠,甚至连失聪的长兄都被惊得心惊肉跳的。接生婆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一个走的人身上都有股浓烈的血腥味,身上脚下都沾满血迹,跟刽子手似的。血从产床上流到地下,又从屋子里流蹿到屋子外,到了外头还在顽强地流,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一直流蹿到植有几棵腊梅的泥地乱草里。梅花混长在乱草里,本是要死不活的,但这年冬天几棵腊梅居然都花开二度,据说就是因为吃了人血的缘故。腊梅花开的时候,无名女子早已魄散魂飞,不知是在哪里做了冤魂野鬼。
所有的经事者都说,无名女子最后能把孩子生出来简直是个奇迹;那些人又说,如果孩子生了,大人又活了,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奇迹,奇迹的奇迹。只是奇迹的奇迹没有降临,孩子生下后,无名女子在如注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奇迹的奇迹不是那么好创造的,除非生命不是血肉做的。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待人把孩子脸上的血水洗尽后,人们惊愕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