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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何应钦和冈村慌乱而烦躁地坐在孔庙总指挥部里,谁也不说话。幽静的环境,帮助他们思考与督战完全相反的问题。何应钦想得最多的是怎样向蒋介石交代,怎样保住冈村一条命。冈村想到这回以自己的实际指挥,否定了自己的战略战术的正确,若因此在蒋介石面前失去庇护价值,一切都完了。
人的一生,是不断地折磨自己,不断地折磨别人,不断地被别人折磨的一生。何应钦和冈村正在受折磨。何应钦被折磨得焦头烂额,冈村被折磨得做出一副垂危者的怪脸。
“我对不起蒋委员长,对不起何学长、汤学长和白部长!”冈村垂头丧气,“联络班的工作已经结束,我等待国际法庭对我的审判。”
“请老同学不必焦虑,蒋委员长那里我自有办法应付。”何应钦终于想好了对策,“可以把一切责任推到李仙洲身上,就说他违背了你提出的作战方案。即使他不被共党处死,也等于死无对证。欧震与我的交情很深,我给他打招呼,就说他按照你的部署出击,消灭了多少多少共军。”
“何学长——!”冈村眼泪夺眶而出,“对你,对你的恩德,我,我没齿不忘!”他说得如此艰难,也是一种折磨。
就这样,冈村宁茨正式成了蒋介石的军事顾问。从此,他直接参与了蒋介石在内战中发动的大部分战役。但是历史证明,他的战略战术在人民解放军面前被碰得头破血流!尽管如此,蒋介石仍然将他保护在南京,直到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九日。
这天下午三点左右,国民党政府收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一封信,第一次提出传讯冈村宁茨去东京出庭作证的事。三月二十九日,是蒋介石、李宗仁、程潜等人竞选总统的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召开的头一天。虽然蒋介石通过金钱和封官许愿拉到了不少选票,但竞选尚未揭晓,究竟鹿死谁手尚难预料。蒋介石一颗心悬着,没心思考虑冈村的问题,只将国际法庭的信看了看,就交给何应钦和汤恩伯去处理。他只吩咐一句:
“如果让冈村先生去东京出庭作证,唵,他就完了!究竟怎么处理好,由你们决定,唵!”
何应钦和汤恩伯想到冈村宁茨患有肺病,虽然不那么严重,但是个很好的借口。于是,他们以冈村患病为由,将他秘密送往上海,第二天,《中央日报》发了则消息,说冈村肺病复发,咯血不止,病情严重,已于半个月前送往某地医治;待他的病情好转,再由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进行审判。同时,以同样的理由复信给国际法庭。
冈村在三月二十九日的日记中写道:
“如果我能活下去,自然知道我这条命是谁给的。我在南京金银街住了一年又九个月,今日离去,无限感慨。”
“青年时代我曾经住过的南京,由我指挥过百万大军的南京,由我签订投降书的南京,使我患过肺病的南京,再见!”
晚上八点三十分,冈村由国防部二处处长吴文华、科长吴永明和十名便衣武装保护驱车离开南京,第二天早晨七点抵达上海,住在黄渡路王文成家里。何应钦和汤恩伯让冈村住在这里不无原因。王文成出生于日本,在日本念完大学才回国在外交部任科长和司长。一九四二年春,受戴笠的派遣打入汪精卫政权,当了实业部次长。这期间,他与冈村过往甚密。抗战胜利后,他继续受到蒋介石的重用,任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副主任委员。
王文成显得很亲热地对冈村说:“昨天下午我先后接何总司令和汤司令打来的电话,说冈村先生会住到寒舍来,兴奋不己。我呀,真是‘三生有幸’!”
“给王先生家添麻烦了。”冈村也很激动,“如果今生不能报答,只好来世变王先生家的坐骑相报!”
“快莫这样说,快莫这样说,冈村先生!”王文成手往楼上一指,“三楼四问房子全给冈村先生使用,一问卧室,一间会客室,一间浴室,一间书房。我有上千种图书,其中有半数是日文版,阁下可以随便翻阅。”
他说:“至于饮食方面,你想吃什么就吩咐女佣做什么。还有,我与日籍医生中山省二郎博士约好了,每天上午来给你检查一次身体。”
冈村的眼睛红了,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王文成说:“关于冈村先生的安全问题,淞沪警备司令部已派来一个排的便衣武装保护你,其中四人住在我家一楼客房,其余的住在我这住宅四周。”
“谢谢王先生,谢谢关心我的中国朋友!”冈村禁不住热泪双流。
有一天,王文成在小学四年级念书的女儿王宝敏来到三楼,对冈村宁茨说:“外公!我讲件事给你听,好吗?”
“好,好,宝敏讲,外公听。”冈村欢笑着,把十岁的王宝敏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王宝敏说:“今天上午,老师给我们读报时,念了篇《惩办战犯冈村宁茨》的文章。”
她见冈村两撇浓眉紧锁在一起:“外公不愿意听?”
“愿意听,愿意听,宝敏继续说。”冈村一脸苦笑。
王宝敏说:“老师刚念完,有个男同学问:‘老师!冈村宁茨现在哪里?’老师说:‘现关押在上海江湾战犯监狱里。’我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冈村一惊,好像干坏事当场被人抓住似的惊慌和尴尬。
“你为什么笑?宝敏!”冈村脸色惨白,“那么,你说冈村宁茨在哪里?”
“外公就是冈村宁茨。”小姑娘说话直来直去。
“不,不,”冈村摇头否定,“我是室敏的叔伯外公,我是中国人,名字叫李子贤呀!”
“外公说谎。”王宝敏说,“那天有个日本人来看望外公,他把自己的身份证给爸爸看过之后,悄声问爸爸:”冈村宁茨先生住在贵府吗?“爸爸点点头,手往三楼一指。”
小姑娘说:“我正在写作业,隔着窗户看得很清楚。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不敢问爸爸,不敢问妈妈。”
冈村宁茨红着脸说:“是的,我是冈村宁茨,宝敏!你恨我吗?”
王宝敏没直接回答冈村,她说:“因为你住在我们家里,所以当老师说你被关押在上海江湾战犯监狱时,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姑娘又说:“老师问我笑什么?我也说了谎。我说,冈村宁茨终于被关进战犯监狱,我感到非常高兴呢!老师说,对,应该感到高兴!”
冈村在日记里记述了这件事之后,感慨地说:“王宝敏,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在上海这个错综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我的往所能得以保密,实非易事啊!”
冈村隐居王文成家一连四个月,除了《中央日报》以外的全国各地报纸纷纷发表文章,南京、上海、北平、广州、武汉的街头巷尾,不时地出现传单、漫画和标语,一齐对国民党政府庇护冈村的倒行逆施行为,进行质问、谴责和讽刺。
八月十日上午,戴笠飞机失事死后,继任国防部保密局局长的毛人凤,心慌意乱地拿着刚从南京街头墙壁上撕下来的四幅题为《穿连裆裤》的石印漫画、两幅题为《在青天白日下》的木刻漫画去见蒋介石,要求蒋介石批准保密局进行侦破,逮捕漫画的制作者和张贴者。
蒋介石沉默不语,铁青着脸,先拿起石印漫画看了看,见上面画着他的右胳膊挽着冈村的左胳膊,两人笑逐颜开地共穿一条连裆裤。木刻漫画上,画着冈村跪着匍匐在地上,身上覆盖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党旗,只露出个破裤裆裹着半个屁股和两只光脚板。使毛人凤感到意外的是,蒋介石既没有习惯地骂“娘希匹”,也没有同意他的意见。只冷冷他说:“你们不必大惊小怪,唵!这个这个,派人把这些漫画撕掉就行了,唵!”
舆论是可怕的。毛人凤走后,他给何应钦打电话:“是敬之兄吗,唵?你们国防部,还是让冈村宁茨住到江湾战犯监狱去。这个这个,应该向他说明,唵,这样做,可以说是保护拘留。另外啦,唵,在适当的时候,对他进行必要的审讯,希望他能够理解,唵!”
冈村在八月十一日的日记里写道:“国防部派吴永明先生来上海通知我入狱,并转告蒋委员长与何学长对我的关怀。我完全理解,并深深感谢他们。”
为了入狱方便,冈村剃了光头。他在八月十四日的日记又写道:“在监狱,可能两个月难理一次发,故今日剃了光头。想到社会舆论对中国政府的压力,今日入狱,于心始安。一进监狱,我老是想着小姑娘王宝敏。”
在监狱里,冈村住着一卧室一卫生间的小套间,不仅可以会客,而且可以在院内自由走动;监狱还派一名叫邬志文的中年人为他做饭菜、送茶水、扫地和洗衣服;中山博士仍与过去一样,每天为他检查一次身体。上午十点以后,房间里的气温比较高,邬志文就将藤睡椅搬到树荫下,让他躺在上面看书报,冈村对前去看望他的汤恩伯说:
“一切都与我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和方便,丝毫没有蹲监狱的感觉。”
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决定八月二十日对冈村进行公审。先天晚上八点左右,典狱长孙介君遵照何应钦的意见,将有关情况告诉冈村:
“本来,蒋总统无意使冈村先生受审,但考虑国内外舆论,不得已而为之。让先生受审,仅仅是一种形式而已,不要存在任何畏惧心理。蒋总统与何部长、汤司令都说过,希望先生在受审时,对中国人民在八年抗日战争中遭受的痛苦要表示痛心,以求得中国人民的谅解。”
“好,好!”冈村很激动,“我遵嘱照办。”
临时法庭设在塘沽路上海市参政会礼堂。审判台上用麻绳吊着四个孤零零的大字:“公审大会”。
这种布置,独具匠心:既含糊又不含糊;既说明问题,又不使冈村受刺激,恰到好处。
台下坐着一千二百余人,他们是各省市的代表,军队代表,各驻华使馆代表和新闻记者。
八点四十五分,身着黑色法衣的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法官叶在增、葛召荣、李之庆、宋书同,检察官陈光虞,书记官张体坤,在台上前排座位上就坐,指走辩护律师江一平、杨鹏、钱尤生坐在第二排座位上。
“五分钟之后,身穿深灰色西服,头戴同样颜色礼帽的冈村宁茨,由四名法警押人法庭。他抬头望了望悬挂在审判台上的四个大字,心里获得几分慰藉,步子也迈得坚实了。他摘下礼帽向台上深深一鞠躬,又向台下深深一鞠躬,然后提着礼帽面对台上立正站着。
九点正,石美瑜宣布开庭:“公审大会开始!下面,由被告说明自己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和身份。”
翻译将这句话译成日语说给冈村听后,他沉沉地点了一下头:“是!本人是冈村宁茨,男,六十六岁,日本东京人,前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陆军大将。”
石美瑜说:“现在,由张光虞检察官宣读起诉书。”
起诉书说远不说近,说轻不说重,而且非常抽象:
“被告在华时间长达十六年之久,较之其他战犯的犯罪事实要多。民国十四(一九二五)年至十六(一九二七)年任皖系军阀孙传芳的军事顾问,为孙传芳割据浙、赣、皖、闽、苏五省出谋划策,破坏中国的统一。翌年,他任日军步兵联队长,参与由大仓利通师团长指挥的攻打济南的战争,屠杀中国军民五千余人,中国政府派交涉员蔡公时等十七名外交官前往济南与日军交涉,结果蔡被日军割掉耳朵和鼻子,几天后蔡与十六名外交官惨遭日军杀害。”
陈光虞念到这里,冈村按照蒋介石等人“要表示痛心”的吩咐,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又向台上台下各鞠一躬。他抹着眼泪说:
“我有罪,我有罪!虽然攻打济南由大仓指挥,在那里实行大屠杀和割掉蔡公时先生的耳鼻是他的主张,但我应该劝阻。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有罪,我有罪!”
他连捶两下胸脯,把罪责完全推到大仓利通身上。
石美瑜一击惊堂木:“等起诉宣读完了你再说!”
“我一心只想到自己的罪行,竟忘记了法庭的规矩,敬请原谅!”他向石美瑜鞠一躬。
陈光虞继续念道:“民国二十一(一九三二)年,被告作为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参加侵占上海的战争,使四千多个无辜市民死手非命,翌年五月,被告与中国代表熊斌签订了《塘沽协定》,使日军进一步控制了华北。被告出任关东军副参谋长时,为伪满洲国的所谓独立出谋划策,又一次破坏中国的统一。”
关于冈村在华北、华中地区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起诉书一字不提。
陈光虞最后说:“被告率部驻华北期间,以及后来任驻华派遣军总司令期间,多次发动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