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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几人就坐在桌边,看着那几副扑克牌不知道该怎么伸手,也不知道许三多怎么干的,把几副毛了边的扑克叠得如刚出厂一样,这和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一样是门水磨功夫。
“这哪行?我没心情玩了。”
“还玩?我屁股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李梦掉头找老马麻烦:“班长,你说说他吧?”
老马一摊手:“他做得对,我不说你们就不错了。”
李梦急了:“那我们只好天天坐马扎啦?”
老马得意非凡:“坐床躺床本来就是不对的!现在也没什么不能坐的,你只要咬咬牙,狠狠心,往下一坐!”于是薛林横眉立目,就要过去坐。
老马斜着眼睛看着他:“如果你觉得对得起你们那身军装的话!”
如果说那几位和老百姓还有一点区别的话,就是那身军装,于是薛林只好又老实坐在马扎上。
许三多在扫地,现在他决定把几个屋之间的沙化土地也打扫了。
李梦几个人在嘀嘀咕咕,准备了一下,从伙房里溜出来。
一个端着一面“优秀内务”的小纸旗,墨迹淋漓,显然刚刚造就,一个拿着盆,一个专管鼓掌,三人叮当二五地从许三多身边经过,许三多愣住,跟着。
三人将那面小纸旗放在许三多的被子上,拼命敲盆鼓掌。
李梦模拟大会发言喇叭里的声音:“向荣获五班有史以来第一届优秀内务奖的许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再……”
老马让这动静吵了进来:“你们干什么?全收起来!薛林你把个和面的盆也抄出来了,你咋不用自个的脸盆呢?”
薛林委屈:“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马咆哮:“闭嘴!”于是都闭嘴,那几个知道一个极限,别让这老好人真发火。
老马瞪着三个人:“马扎抽出来,都给我坐下!现在开班务会!”
继续老实照办,因为老马额头上青筋未退。
“班务会现在召开,许三多同志,这是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许三多:“我知道。我会继续努力的。”
老马愣住,许三多有些腼腆有些欢喜,对从未尝过赞扬滋味的许三多来说,这点不怀好意的小荣誉居然让他挺高兴。
老马嘘了口气,没忘了再瞪那几个一眼:“这就好这就好……说实话,许三多,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保持这种良好的军人作风,内务军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三多马上立正:“报告班长,我觉得做得很不够,我会继续努力。”
老马:“可是说实话,更重要的是大家和气团结,不闹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也一定跟大家搞好关系。”
老马只好欲言又止,他从来就不是个把话说到死处的人。
李梦失望之极:“班长这弯子绕大了,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看着许三多:“谢谢你,许三多,可是别再叠我们的被子啦。”
许三多有点疑惑:“咱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
李梦接过话头:“这个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啦?”
许三多终于明白了:“嗯——班长,班务会还有什么要说的?”
“会?哦,散会散会。”
许三多出去。几个兵一时都有点内疚,看着。
许三多又开始了折磨步枪,一支拆开的八一杠步枪,许三多很快将零件还原成待击状态。
他瞄准草原上遥远的一个点。
老魏从外边进来,回到牌桌前说:“他没事,在玩枪呢。”
老马跳起来就要往外冲:“枪?枪都扛出来了还说没事!”还没起来就被薛林和李梦拉住。
“班长你知道的,这儿搜罗遍了也没一发子弹,要整事不如他扛根呢。”
老马急〖BF〗了:“整〖BFQ〗事,你们是怕他整事?你们给我摸着良心说,那是个整事的人?”
老马是在发火,那几个虽不至摸着良心,也都有些垂头丧气。
薛林:“那倒不是。其实这人挺好的。”
老魏:“主要是和咱们不大一样。”
李梦:“主要是少根筋。”
老马又瞪过去:“我看你多了几根不该多的筋!”
在老马的人生尺度中这绝对叫做骂人,李梦也知道,悻悻挠头不语。
薛林打圆场:“不整事就没担心了。班长你消消火。”
老马:“我呸你!你们不管他的心情吗?他实在,离家又远,到这地方,什么委屈都结结实实自己吞了!你们这几个,你们就好意思?要我才懒得管你们那狗窝呢,人家天天给你们操心费力的。”
老魏立刻就悟了:“是啊是啊。”转身又跑了出去看。
李梦接茬说着:“可他一个人搅得咱们鸡犬不宁呀。就说班长你吧,跟我们红过脸吗?为了他你这几天跟我们发多少火了?”
老马犯了会儿犹豫,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身在局外的,到了也是深受影响的一位。
老马盯着李〖BF〗梦:“忽〖BFQ〗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说的话来:多数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梦居然点了点头:“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说不定是虚荣。”
“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了虚荣?”老马不高兴了,“你那小说就打算这么写啊?也行吧,可你啥时候写出来啊?你撕掉的稿纸也得有十几摞了吧?题目到底有没有啊?薛林你别乐,你最近又搜罗到几只羊啊?靠着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了几句话呀?你没把人家群里的羊给拉过去请功吧?……”这会儿老魏又转回来:“没事,他是在练瞄准。”
许三多仍在草原上练瞄准,这回是换到了那处山丘上,对着地平线在练卧式射击。
老马没精打采地上来。
他闷闷地看了会儿,看许三多也看他的目标,这地方荒得让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你在干什么?”老马问道。
“报告班长,我练习射击姿势。”
“姿势很对,比我标准。”
“可我就是跑靶。”
老马苦笑:“那是打得太少。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你要换个像样点的连队,一匣匣子弹喂着,你早成神枪手了。”
许三多一脸憨笑:“那不会。”他继续瞄。
如果许三多现在不瞄准的话,他会注意到老马现在的神情不同平常,有点像伍六一,像史今,像个常年在战斗部队锤打着的军人。
老马没看许三多,而是看着远方:“你是对的,我很想维护原则,可我先得维护团结,有时候这是个痛苦。……许三多,你别瞄了,我实话跟你说,咱们五班配了枪,可不发子弹,这枪到报废也许放不上一枪,跟别人比起来,咱们这个班就是空心的,你得明白。”
许三多卸下弹匣看了看里边的空空洞洞,又装上。
“连长说,当兵的别想手上的枪会不会用,只要想到用的时候能不能用好它。”
老马有些狼狈地看着许三多:“哪个连长?”
“新兵连。”
老马苦笑:“七连长高城?他当然能这么说。他可是三五三营连一级最有前途的军官……我这么说也许不大对?”
“哦。”许三多的“哦”不表示态度,表示没听懂。
老马继续苦笑:“跟你讲个故事。狗栏里关了五条狗,四条狗沿着顺时针方向跑圈,一条狗沿着逆时针方向跑圈。后来顺着跑的四条都有了人家,逆着跑的那条被宰了吃肉,因为逆着跑那条不合群养不熟,四条狗……甭管怎么说,它们的价值也是一条狗乘以四——你听明白了吗?”
“哦?”许三多这回的“哦”表示疑惑。
老马耐着性子:“我给你分析,有时候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对,别人都是错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对,要想大多数人做的才是对的,明白?”
许三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觉得顺着逆着就是对错呀。”
老马气得直挥手:“就这么个众人皆醉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我磨破嘴皮子吗?”
“哦。”这回的“哦”表示听见,但继续疑惑,而且还要深思。
老马接着启发:“也许对也许错,可我是为你好。你想想总没错。”
他决定走,并且带着一种“我终于把所有事说通了”的表情。
许三多突然站起来了:“班长我明白了!”
老马满脸期许地回过头,许三多站在岗顶上,逆着阳光也能看见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许三多:“我就是那条逆着跑的狗吧?”
也许是气的,也许是背的,老马一脚踢到块石头,险没滚下山去。
许三多现在黏上了老马,而且甭管什么时候,这已经是老马胡扯出那个故事后三两天的事。“班长,我又想明白了!”
老马闷闷地清理着地上的小石子,那纯属无聊,在这半沙化地带挖去三层地皮也照样满地石子。
“哦。”老马的这个“哦”表示郁闷,因为他显然已经为这事被许三多纠缠了很久。
许三多不理他,接着说他的“明白”——那条狗要是一会儿顺着跑,一会儿逆着跑就好了。
老马明显是噎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反正在圈里,反正得跑圈,这样有意思一点……”许三多被老马瞪得有些发毛,顺时针逆时针地划着手指,“这样跑不容易晕……跑圈嘛,很容易晕的。”
老马小声地嘀咕:“我服啦。”起身进了一间简陋的仓库。老马脸上乌云密布。
许三多:“而且……”
老马忍无可忍地回头:“什么呀?!”
他看起来想K人,而且如果换成李梦之流的厚皮的兵,恐怕早已K了下去。
许三多怯生生地说:“这样这条狗可以向那几条狗学习,学他们的好……”
老马指着五班的宿舍:“那几条狗有什么好能让你学吗?”
他进屋,狠狠摔上门。许三多往宿舍看了一眼,椅在桌边,牌在桌上,但李梦几个都不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似乎刚意识到那四条狗是指他同一个锅里扒饭的战友。
许三多看着桌上那摊凌乱,往常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过去收拾了它们。
老马关在屋里扒拉着几件简陋的工具,许三多怯怯把门开了条缝。
“好了好了。我道歉,这两天邪火大,跟你们都没关系。”老马有些发火。
“李梦捡到一只羊,他们三个给老乡送羊去了。”
“我知道,我准的假。”老马竭力让自己回到平时那样,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心事很重但老好人一个。
“我、我又明白了。”许三多很快听到老马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似乎呼吸被空气噎到。于是他就越发胆怯,“我知道我总是把事情搞错,而且我笨,每次就能明白那么一点点。”
五班最怕软话的人叫老马。老马就立刻把那口气吐出来,赶紧往回收:“没有啦。你认真思考是很好的,只是有点……想得太多了。”
“可我刚才还是想明白了。”
老马只好没精打采地鼓励:“哦。想明白了什么?”
许三多很认真,认真到说话都有点一字一顿:“打扑克牌是不对的。”
老马做好了再被噎一下的准备,可这回他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打扑克牌有什么不对?价廉物美,又能动脑又能打发时间。许三多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现实地讲,扑克牌是五班的根本,因为它需要四个人齐心协力,尤其在这种环境下,有助于维护集体的团结。”
许三多眼直直地看着他,老马被看得有些赧然,现实的道理很多时候听起来就是歪理。
“哦。”许三多哦得茫然,因为不信服。
老马叹了口气,他不大自信:“我在找一种五个人的玩牌方法,你好和大家打成一片。”
这事让许三多坚定得不像许三多:“我不玩,玩扑克牌没意义。”
老马又叹了口气,这些天他快把山也叹倒了:“什么有意义?”
许三多很有主见地道:“我二哥就是玩牌玩得就不大回家了,虽说我倒不觉得像爸说的那样,他变坏了。”
“可是什么有意义呢,许三多?人这辈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做没意义的事情。”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老马又有点噎:“那什么是好好活呢?”
老马听到这里几乎想冷笑,幸亏这个人并不擅长做出那种偏激的表情,他对生活中常见的碌碌无为甚至不会愤怒,只是有一天就发现,自己已经消磨成现在这样。
老马站起来:“你跟我来。”
所到的地方并不远,就在仓库门外。老马对这块小小营地划了一下手,把几间东倒西歪屋全包括在里边。许三多就看这块杂草与砂石间生的营地,这永远是片被岁月侵蚀的土地,朔风和时间永远在消磨这几间房和这里的人。
“你看。”老马指着营地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