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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又把人给郁闷了。我经常一无所知地让人郁闷。
回家比团长大人的心情更重要,目送的程式完毕,许三多拎了东西径去他的连队,步履几近轻快。
七连的一切让人欣慰地没有改变,宿舍外的活动场地上只有一个执勤的兵。许三多张望着走过,微笑,敬礼,回家。执勤兵犹豫地看着那个走进楼道里的背影。
宿舍里没人,这很正常,训练嘛。许三多让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们该在的位置,正看的书放桌上,要看的书放柜里,水杯在柜上,背包入墙上的列,卧具回墙上,一切都熟悉得让他愉悦。
然后抬头,上铺是一张空铺板,史今是上铺。许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证明自己视觉上出现了问题。铺板是木质,粗糙,空得狰狞。然后他转身,刚才有样东西被他从视觉里忽略过了:一个打好的,将要被人背走的迷彩包。
七连那执勤兵仍在空地上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着三班宿舍的窗户。窗户忽然一下打开了,说打开不合适,就力度来说更像撞开。许三多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人呢?!”
执勤兵想说点什么,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许三多用一种疯狂的速度穿越着团部大院,军容和军仪早扔到九霄云外了,他冲散了一个队列,跳过了一个花坛,一路违反着森严的规定。两名警卫连的兵追在他的身后,却终于对他的速度望洋兴叹,只好站住记下他的单位番号。
目标是车场。
冲进车场时几乎与一辆正驶出的装甲车撞上,许三多从门与车的间隙中蹿了过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呵斥声中消失。
史今正在车场擦车,动作与往常大不一样,平时的维护保养极重效率,现在却缓慢而轻柔,那样的速度完全没有实用价值。
整个连队列队在看着他,说看着不合适,更像行一个漫长的注目礼。
高城戳着,情绪很不高,没心情说话。又是一个仪式,像进入七连有个仪式一样,离开七连也有他的仪式。
高城:“今天,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个兵将会离开我们,光荣地复员。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记在心里的一个数字,记在我们心里的是一个名字,史今,一排三班班长……”他有点说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队伍一侧,给自己点上支烟,全连列队时抽烟已经完全不合他平时给自己订的规矩。洪兴国看住了他,眼神里充满责备。
高城只狠狠抽烟,看着孤零零一个人擦车的史今,一群人看着一个人生挺,对双方都像是刑罚。高城很讨厌今天的仪式,即使这个仪式是他自己定的。
高城扔了刚点上的烟,继续面对自己订下的规则:“我无权评价三班长什么,他一向做得比我要好,而且我相信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在复员后……”
他又停了,看洪兴国,表情像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洪兴国鼓励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像每一次一样,由熟悉三班长的人对他做出评价吧。由七连的人对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位成员做出评价。”他如此地收场,语气上有些虎头蛇尾,然后草草站回洪兴国身边。
七连沉默着,高城的心慌意乱一样传染了他们,他们当然知道一向口若悬河的连长为什么慌乱。
史今仍然擦着车,已经擦到车的背面,擦出了众人的视线。似乎整个连对他不存在,似乎那辆战车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是伍六一的声音,这个“好”他不是说出来,甚至不是喊出来,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抠出来,再带着痛号出来,号得车场上声音回响,号得每个人都心里一紧,好像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好!”是全连的一起的声音,这个“好”不是评价,是一种共有的心情,只是借用了那个字音。
“不好!”这回是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全连人身后穿透进来。许三多站在队列之后,军人总是习惯绷直了全身每个关节,而他现在塌掉了每个关节,第一眼看见他的人便知道这个人已经全垮掉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哭泣。
洪兴国没说话。高城一直紧咬的牙关忽然松开,用手狠搓了两下。史今从车后站了起来,被车体挡住了脸,他僵立了一会儿,然后从车后走出来,直愣愣地看着许三多,如果他刚才和大家一样在坚挺,那么现在许三多已经点燃了这根导火索,他濒临崩溃。
沉默地站立着,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却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比许三多做了三三三个大回环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搞事的家伙仍是许三多,他正死死压着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宁、白铁军几个三班的几乎是压在他身上抢夺。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他,许三多低着头攒着劲,给的是从牙缝里蹦的两字:“滚蛋!”
高城阴着脸在看,洪兴国苦着脸在看,史今扭了头对着墙根看,伍六一大马金刀地坐着,对着窗外看。
“再上几个。”高城冰寒彻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几个,已经拖得许三多在屋里转了小半个圈,许三多见势不妙,把背带在手上狠缠了几圈,看来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我的兵今天这么废物?”几个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说得寒了一下,手上加劲,许三多被架了起来,绕在手上的背包带一点点解开。
“滚蛋!”许三多终于动了手,第一次为了私人目的动手,成功之际,一头伴之一脚,白铁军摔过半间屋子,嚷嚷着从地上爬起来:“伍班副,你上啊!”伍六一看着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个世界。甘小宁给了白铁军一脚,白铁军意识到问题之所在,红着眼圈又照许三多扑。三班开上了全武行,许三多挣脱了人群,抢住了屋角,发挥着他一向强项的近身格斗。三班的兵擦着汗擦着眼泪,心猿意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势看来是一下午也抢不进去。
高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通知保卫科!我无法用军纪要求他了。他现在不是兵。”
洪兴国吓了一跳:“影响不好吧。他一向是个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许的落寞:“七连的心就要散了……”
洪兴国犹豫一下,走向门口,他知道那是实情。他被史今的一只手拦住了。
史今过去,看着许三多,后者涨红着脸,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捍卫的莫名之物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是摆个攻守兼备的架子,如头护窝的豪猪。两个人对视,许三多喘着大气,眼睛被揉得又红又肿,史今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冷淡,这也许归功于他的自然干练:“还给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许三多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他冲着史今——自己的班长喊道:“滚蛋!”
“是啊,你班长本来就是要滚蛋。”
许三多被他一句话就搞得眼泪又要出来,大敌当前随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着,甘小宁瞧出了空子,想趁机动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你是都学会了。好吧,你要死守个什么谁也拿不下来,这我信,哪怕拿反坦克炮轰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个破包。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总想起你在下榕树的样子。”
许三多有些狐疑,此时不太像个叙旧的时候,但史今总是让他觉得放松。
“我都记得。像只被骂晕的小狗,总找不着昨天埋的骨头,还总在找。”史今忧伤地笑笑,许三多满足地笑笑,恨不得摇摇并不存在的尾巴。
“未经许可,把你练成今天这样……也不知能不能让你更幸福。”
“是好事。”放松的许三多竟然忘了大敌当前。
“希望是好事。……三多?从下榕树到今天这样,因为必须得这样。现在要走,因为必须得走。三多,穿这身军装的人,选择了这种生活,既然到了要走的时候,爬都能爬回家乡。你说,一个破包挡得住吗?”
许三多怔着,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灭掉,而且比原来在一个更低点,被打击得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史今硬着心肠瞪进他的眼睛里,看着他眼里出现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哀伤。
“骗我!总拿我当笨蛋!骗我好好活,骗我有意义!有什么意义?我又做错了!把你都挤走了,就这个意义……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好累……人都走光了,夸你的人越来越多,想跟你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我想做傻子……大家都跟傻子说话……傻子不怕人走……他不伤心……”前半截许三多在站着嚷嚷,后半截许三多坐倒了嘟囔,几个兵轻手轻脚地从他手上拿开了包,那没有必要,许三多无知无觉。
史今蹲下来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空洞但似乎有流不完的泪水。“三多,别再把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这样的人,自己心里就开着花。班长走了,帮你割了心里头最后一把草。该长大了,许三多。”他站了起来,看着屋里的人,忧伤得有点茫然。
高城扶着史今的肩,大步从楼道上走着,身边有洪兴国、伍六一、甘小宁和三班的几个人,没许三多。
高城冷冷的但很平静,他竭力表现这样的气质——他瞧不起儿女情长。
高城:“来个干脆。我开车送……还有伍班副,你们都回。”
洪兴国:“连长,我去告诉许三多班长要走了,让他……”
高城:“不用!为什么让那个惊天动地的多情种子去送?我要他长个记性。至于长什么记性,我希望在全连的公开检讨上听他给我一个答案。”他转向史今,立刻缓和许多,“对不起,三班长。”
史今:“该不该说都说尽了。长远考虑也该这样,连长。”
高城点点头,生硬地向其他人说:“都回吧。”就他和史今、伍六一出了过道,洪兴国茫然地看着,甘小宁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然后他们茫然看着三班的门,那是他们不忍进去的一个地方。
门外已经响起汽车的发动声。
三个人沉闷地坐在车里,眼都和驾车的高城望着一个方向——路的前方。高城也许是觉得过于沉闷,也许是过于忧伤,拿出盘磁带塞进汽车音响里,是他偏爱的老苏联军歌,顿时有些雄壮,雄壮了十多秒钟,然后……老爷车上的卡式录音机卡带了,好好一盘带卡得像哭。高城一拳把那盘带给砸了出来,然后竭力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开他的车。
史今拿过那盘带子,细细地把卷得不成样的磁带复位,卷好,放回磁带盒。
火车拥挤的硬座车厢内,史今窝在脏污的洗手间里大声地啜泣,自然干终于也有个限度。他再一次擦干了眼泪,但看着窗外,又再一次大声地啜泣。
他忽然停了。看着窗外,大片的田野、原野和山峦被夕阳铺成个辉煌的世界,农人在归家,道工在望闲,护栏外的车毫无目的地对火车摁着喇叭,中年男人试图看见前边骑车女孩的裙下,菜老板追着黄脸婆试图从她篮子里拿回一个地瓜。
史今看着,似乎第一次看见这一切。他脸上渐带了点笑意,忽然看见一个穿军装时未曾见过的世界。
三班的士兵正在宿舍里沉默地收拾方才的战场。
屋角还站着那个人,或者说戳着那根人桩子,沮丧的、哀伤的、麻木的,但站得笔直,直得不近人情。
洪兴国再次地进来看了看:“还没动过吗?”
甘小宁摇摇头。
“也没说过话?”
白铁军耸耸肩。
洪兴国叹口气想走,转过身子又转了回来,走到许三多身边看着他。如果没有刚才的全武行,现在的许三多也许会让人误会成坚毅地、不屈地、纹丝不动地守卫着那个……放痰盂的角落。
“出去走走吧?透透气,别老想着。”
许三多直直地看着前方:“是,指导员。”
白铁军陪着许三多站在空地的一个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仿佛是纹丝不动地被人从那个角落搬到这个角落。
士兵们在周围出入,绕着他出入,士兵们在周围活动,绕着他活动。
白铁军绕着圈,呻着吟,叹着气,给自己打着拍子,跑腔拉调地唱是个兵就会唱的《我的老班长》,边唱边注意着许三多的表情。
许三多没表情,连真正的奚落都不在乎,此时此地,他怎会在意一个同班战友并非恶意的人来疯,或者说,表示自己很放得下的一种伤心。
车回来了,高城和伍六一两个人下了车,当然只有两个人,少了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看着高城。高城完全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他把那当做虚无,径直进门,许三多看着他。
白铁军努力地想让许三多正常:“想K他吗?我也想K他。我数一二三,我们扑上去……一二三。”
许三多没扑,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