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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成算计着这席话一定会激怒秀吉。他说这番话,决非因为嫉妒或阴谋,而是绝对不允许利休夺去秀吉的光辉,他打算堂堂正正向利休发起挑战。事实上,三成也的确担心,若置之不理此事,天皇必会怀疑秀吉的忠诚。
秀吉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奇怪。”
“奇怪?家臣行为不当,是大人失职。在下认为,应趁谣言还未传遍天下,妥善处理此事,以示惩戒。”
“治都,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居士和大德寺的春屋、古溪、玉甫和尚等,都颇为清楚皇室的尊贵。别担心,他们只是装饰金毛阁,并非因沉迷于茶道而这样做。好了好了,这事我自会妥善处理,你别危言耸听。”
“大人!”三成话一出口,便无法控制,“请不要忘了,他们乃是靠了大人才得偿所愿。”
“我知道,别担心。”
“大人终于统一了天下……吹毛求疵是人之常情,在下以为,为了防人之口,谨慎处置非常重要。”
“这是当然。所以我才说要妥善处理。”
“不能再沉着了。”
“你太激动了,三成。”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下想让大人的威仪毫无瑕疵。一旦此事引起批评,大人就须作出能让世人接受的裁断。”
“治部,你是想说,由你来处置居士?这不行!茶道是丰臣秀吉允许的,是我为政的一部分。我不能受你指使。我说了不用担心,你还不明吗?”
三成变了脸色。他目光炯炯,又向扶几膝行一步。
“治部,不要再说了。”秀吉又阻止他,“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想想看,若让你处置居士,世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说利休和治部争宠,互进谗言。这样的话,你还有可为吗?所以……”说着,秀吉压低了声音,“我接纳你的意见,但是此事始终由我来裁断,你装作一无所知。这不是为你考虑吗?”
秀吉言已至此,三成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在侧近之人中,三成的脑筋是转得最快的,所以今夜他打算就此打住:“大人见谅。”
“可明白了?”
“刻骨铭心。”
“不只是利休,你不能和任何人起冲突。”
“可是,利休仗着是茶道宗师,连对大人都要说三道四,这……”
“我知道。因此才让他准备初八的茶会,以作试探。哈哈。这点小事还难不住秀吉。你在旁学着就是。”
但三成似乎达到了目的。因为,秀吉从那以后,越来越注意利休,去淀城见淀夫人、去皇宫参见天皇时,也未曾忘记此事。
初八的茶会如期在书院举行。
客人是球主座和宗湛,饰台上挂着天神的名号,席上摆放着青瓷香炉、古铜花瓶,旁边有一个台子,上放风炉、霰釜、金水瓶、金茶勺、竹搁板等物。古铜花瓶里养一株小车草。起初摆放的都是黑茶碗,后来考虑到秀吉不喜黑色,遂换成了濑户的茶碗。
茶会开始时,秀吉状似随意地跟利休说了些话,但并非无心之言。他打算若无其事地从他在北野大茶会上看到阿吟,并喜上她说起。茶席上的利休突然听到这话,不知会如何狼狈?对喜欢说笑的秀吉而言,这是个有趣之极的计划。可是,三成已事先听说了,因此并无特别有趣之感。
“哦,居士啊。”秀吉手里拿着茶碗,声音生涩得连他自己都生厌。利休平静地抬起头。他正视秀吉时,眼神总是很平静。秀吉想到这一点,声音变得更生硬了。
“我今日有一要求。”
“很荣幸,大人有何事?”利休如果表现得稍微紧张些就好了,可是他相当冷静。
“毕竟是此道高手。”秀吉转头看着宗湛,似有些尴尬,“各位也听听吧。其实,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啊……”伴着干巴巴的笑,他脸红了。
“在下洗耳恭听,大人向居士要的,一定是名品。”宗湛小心地放下杯子回答。
“不是茶具!”秀吉慌忙摇手,“去年的北野大茶会上……”
“是,那个时候……”
“我记得曾经走到宗安的席前。”
“万代屋先生的席前,对对,我想起来了!棋盘格子门上垂下绳帘,还装饰着村田珠光的抛头巾茶罐,很有意思啊!”
“不不。这种事,我并不很在意。”在宗湛的引导下,秀吉终于能自在地说话了。
“那宗安必颇遗憾。他说过,如果大人喜欢那个元朝的茶碗,他会献上。”
“不不,我有太多的名器,可是,那个席上却有我所没有的。”秀吉故意转头问利休,“那是……什么呢,利休居士?”
“哦!在下一无所知。”利休淡淡地说完,举起筷子。
“居士啊!那其实就是宗安之弟宗全的遗孀啊!”
“啊!阿吟?”宗湛瞪大了眼晴。利休当然也应大吃一惊,可他似根本不为所动。
“我也很奇怪!那个时候,阿吟只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可是,自从那次起,她的模样就无法从我心中抹掉了。我已有淀夫人、松丸夫人等,她们都很尊贵。可是,阿吟有她们所没有的,和忠兴的夫人又不同,纤柔而温和,坚强而优雅,华贵而朴实。我一直不知世上有这样不凡的女子……可是,由于小田原的战事,一直没机会提出此事。不过,现在天下已定,我就向居士提出来,把阿吟送到我身边吧!”秀吉说着,逐渐陷入迷恋上阿吟的错觉中。
秀吉若真心想要阿吟,定会不择手段,但他想试试利休之心。这样一来,若被利休拒绝,关白的脸该往哪儿搁?因此秀吉语气强硬,就是非让利休答应不可。
“这不是开玩笑!”秀吉认认真真道,“到了我这个年纪,知道什么是恋慕,因此问过宗安,他说阿吟已和万代屋没有关系了。虽然她乃是万代屋的遗孀,可是宗全已故去,她便只是利休的女儿了,让我来和居士谈!居士啊,我秀吉很想……把阿吟给我吧!”
利休并不吃惊。
“怎样?”
“遵命!在下一回去,就把此事告诉女儿。”
“这么说,你答应了?”
“没有异议。”
“好,就这么定了。如此一来,我从今夜起就能睡得安稳了。”
“大人……”
“不用明日送来,如她愿意,我会为她准备居所。”
“大人,这只是在下的承诺,事情还未定下。”
“你不能作决定?”
“是,如大人所知,她非我亲生之女,乃是贱内宗恩和松永弹正之女。”
“现在她的父亲便是你。”
“是。她却不一定会听我的。”
“你要和她商量过后,才能决定?”
“也有些担心……”
“怕阿吟不答应?”
“若真如此,还请大人原谅。”
“利休,休要哄我!”
“当然。”
“你说没有异议,是故意敷衍我的?”
“不敢!只是在下教了太多茶道给她……否则,她定会对我唯唯诺诺。因此在下担心……”
“利休,你这话好生奇怪,难道因为她懂茶道,就会拒绝我?”
“是!茶道放心于天地,天地便是神佛,神佛就是天地。奉行茶道的父亲把女儿送出为妾,以谋出人头地,会使世人误解而玷污茶道。因此,若她要拒绝,在下亦无话可说。在下所忧就是如此。”
秀吉屏住呼吸,敏感地觉察出利休想说什么,立刻紧张起来。阿吟因懂茶道,或许便会拒绝关白,此理似不通!可是,让女儿为妾,便会被误解为图谋出人头地,从而玷污茶道,利休这些话却无一丝破绽。
利休继续道:“在下知小女个性,故才担心,若她拒绝,我该怎生是好,请大人教我。”
若非身处茶席,秀吉定会怒吼,他痛恨利休在这种场合下的镇定。秀吉已完全陷入对方设下的圈套。茶道就是放心于天地云云,不就是利休自诩与神佛同格吗?由此看来,他当然会无视秀吉的存在,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木像装饰在大德寺山门上。秀吉努力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他直觉,此时愈怒,对自己的伤害就愈深。另外,他实无法立刻舍弃对利休的信任。
但若秀吉现在大发脾气,结果阿吟却答应为妾,那就太失颜面。先听听他女儿的回答也不迟。秀吉这么想着,苦笑道:“居士啊,世人不是常说,恋慕不可以常理度之。好,我先想想看,你也尽量说服令爱吧。”
这日的茶会,在秀吉的让步下,看似平安无事地结束了。但是,秀吉与利休的芥蒂却越来越深。他一边派人去查大德寺山门的事,一边又不怀好意地催促阿吟给他答复。利休却总是说:“小女请求再考虑一下,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请给她一点时问……”
在巧妙的拖延当中,奥羽却如利休所料地出事了。伊达政宗暗中煽动领民在蒲生氏乡领内作乱,氏乡和政宗之间关系日渐紧张。
转眼到了天正十八年冬天。
对秀吉而言,这决非一个快活的冬天。自那次谈话后,他觉得每日来到面前的利休,都好像在嘲笑他,因此每天都很不快。
天正十九年年初,奥州的事终于不能再坐视。而这时,秀吉在日渐加深的对利休的憎恶中,突然想到应自省。
所谓葛西大崎之乱、九户的骚乱等一直持续,留在奥州的浅野弹正少弼长政、细川忠兴等,就留在二本松过年,和蒲生氏乡共同平定暴乱。可是二本松和会津的通路却断了,他们也很清楚,这些暴徒背后的指使人乃伊达政宗。
这一年,京城却甚暖和,泉边的福寿草开着黄花。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入门内。
“利休有事要单独向大人禀报。”这天见到秀吉,利休便道。
终于要谈阿吟的事了!秀吉这么想着,令身边的人退下,道:“又有何事啊,利休?”
“在下想向大人报告奥州之事。”
“奥州之事?与你何干?”
“奥州有我的弟子,如细川家的松井佐渡、古田织部正等,都在风雪之中效忠,他们给我来了书函。”
这话触怒了秀吉。不只是古田织部和松井康之,固守于二本松的浅野长政和蒲生、伊达,据说也都是茶道名家。“那又怎样!我可不许你对我的将士无礼。”
“大人此话令在下意外。在下与人交往从不分敌我,大家都在效忠,恪守本分,如此而已。”
“哦,这么说,茶道是不分敌我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无论大人是否采纳,利休不得不说……”
“我懂了,说吧。只是,事已至此,休要替政宗辩护。”
“大人,利休从未维护过伊达大人。我们茶人看来,蒲生无法压制伊达政宗,请大人莫要疏忽。”
“说下去。”
“这样下去,奥州的纷争会愈加剧烈。因此,请赶快命令清洲的中纳言秀次大人和江户的大纳言家康大人出征。不只如此,等三月雪融后,大人也需亲征。这样一来,任伊达政宗再有本事,也可以应付他了。”
秀吉乇骨悚然:利休窥透了他的心!利休还让他开始思索,所谓憎恶,到底是什么?秀吉已开始憎厌利休,利休自也清楚秀吉的反应。尽管如此,利休仍若无其事地向他献策,其想法竟与秀吉不谋而合!秀吉正想让家康派人去奥州,也想派弟弟秀长,以免移封江户后忙作一团的家康会心中不平,而且伊达政宗也已窘况毕露。可秀长自去秋以来就卧病在床,如今病势愈加沉重了。秀吉尚在犹疑,利休竟已提出秀次之名。
两个互相憎恶的人,对于奥州之事,意见完全一致。若利休是黑田孝高或家康那样久经沙场的武将,也就罢了,可他一介茶人,却有这般见识!更恼人的是,他的茶友令他消息灵通。可是,他却没有忘掉天下,是为了秀吉才不断思考。二人的互相憎恨,竟使得世道为之一变。秀吉忽然想到,或许此如夫妇之道,彼此都承认对方,甚至在心底相敬相爱,而不能互相谅解之故,乃是对对方要求太苛。
当然这个时候,秀吉不能老老实实点头称是,反而冷嘲热讽地揶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军师,黑田若是听了,也会心悦诚服。不过,不要思虑过多,想多了皱纹会增加啊!”他叫来下人和侍卫,以封住利休的口。
可很快又发生了两件不快之事。正月二十三,秀吉之弟秀长病亡。从朝鲜回来的岛井宗室则当着众人道:“请不要出兵朝鲜。”他详述那里的种种人事,大力反对出兵。
秀吉怒不可遏:“谁指使你说这些话的?哼!你把看到的情形说出即可。滚!”
秀吉后来听说,宗室在禀报之前,曾与利休在不审庵密谈过。此事令他忍无可忍,他对自己重复了好几次:“不能再原谅利休了。”
天正十九年是闰年,过了两个正月,进入二月后,已是春天。
秀吉忙得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