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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藏局的儿子大野修理经常到茶茶身边伺候。两人像孩子似的玩双六、出席酒宴、跳舞。修理是风雅之人,侍女们也常把他挂在嘴边,也有人请他写文章。可是,他并没有接受宠爱的机会……大藏局记起修理有一次在内庭,照顾因喝醉酒而头痛的茶茶。男人和女人若想避人耳目,自会想出各种法子……因为有此疑惑,大藏局自无法理解宁宁弦外之音。
大藏局吃了茶点,退出聚乐第,还在轿中仔细思虑。丢弃后又捡回来的习惯,在百姓中,是经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可是把捡回来的孩子叫“拾‘又不能尊称,实非寻常。然而,秀吉严命连下人都不能对孩子加尊称。如果这是因秀吉知道此子非亲生,为了防止茶茶的丑闻泄露到世问,才压抑住愤怒下的指示……大藏局却忘了秀吉在失去鹤松时的极度沮丧。不加尊称,乃是秀吉害怕在大喜之后又会大悲。世人常说,悲喜同途,贱名好养,可是,她无法明白这些。
在轿子快抵达淀城之时,大藏局的不安更加强烈:太阁大人确对茶茶这次怀孕抱着怀疑,若是这样,当大人凯旋归来,会如何处置这个叫“拾”的孩子呢?淀夫人和修理又会怎样呢?一旦进了大坂城的西苑,被称为西丸夫人以后,茶茶就完全任人摆布,甚至有性命之忧。大人又岂能放过修理?必会令他切腹。大藏局愈想愈怕。
但远在九州的太阁大人怎会知道这些?不就是北政所去通报的吗?大藏局想着,全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她已认为,北政所背地里煽动秀吉,表面上却说期望淀夫人平安生产,且已设下圈套,其毒如蛇!
轿子进入灯火通明的城门时,大藏局已经意识不到酷热了,唯心中燃烧着对北政所的憎恨:出身卑贱的北政所出于对茶茶的嫉妒和憎恨,设计了残酷的陷阱,并暗暗等着大家入彀……
大藏局下了轿子,止住出迎的侍女们,直奔茶茶的房间。四边的门都敞开着,有最近才来服侍的小野的阿通、正荣尼和飨庭局,修理竟也赫然在座,众人正听阿通说话。大藏局冷冷道:“打扰了,我有话单独对夫人讲。”
“等等好吗?”茶茶说着,倚着扶几。淀川吹来的风比京城的风更凉快。
“不,十万火急,非马上说不可。修理,带大家下去片刻。”
阿通停止了说话,飨庭局也站了起来,“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去,歇息片剡吧。”
待众人离去,茶茶迫不及待地问:“她说不能去大坂吗?”
大藏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夫人,请注意,不可让修理靠近您。
“呵呵呵,为何?因为那些谣言?”茶茶嘲讽似的探身出去,笑了。
大藏局缓缓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意。夫人很照顾我儿子。可是,如果因此而生起谣言,甚至危及夫人和将要出生的孩子,便会出大事。”
茶茶脸上浮出苍白的微笑,“有人想中伤我?”
“是。我在北政所那里看到大人的信。”
“大人写些什么?”
“大人说:他没有孩子。”大藏局自觉这话万分残酷,定定看着茶茶。如果茶茶与修理有瓜葛,就不会若无其事地听着这些。
“呵呵。”茶茶露出复杂的表情,笑道,“还有什么?”
“他指示说,生下来的孩子,是夫人一人的孩子,令北政所依此处置此事。”
“我一个人的?”
“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大人的笔迹。”
“我一个人的孩子?”茶茶疑惑地歪着头想了良久,方道,“因此,不能在大坂生产?”
“不,要赶快搬去大坂,住进西苑。”
“哦,信上这么写的?”“
“不,这是北政所夫人的吩咐。信上倒是没有什么指示,大概北政所夫人没有和大人细论此事。”
“哦。”
“还有,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拾’。”
“拾?”
“连下人都不能尊称,只能叫‘拾’。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阁大人的儿子,却要下人不必尊称,还说大人本身没有孩子,是夫人一人的?”
茶茶一直靠在扶几上,屏息思量着。大藏局看着她的样子,胸口像被刺了一般:大概茶茶自己也不确信此子为秀吉血脉。
“夫人,您在想什么?若不想想办法,生下来的孩子会成为麻烦。”
任凭怎么催促,茶茶就是一动也不动。大藏局的不安逐渐加深。
良久,茶茶突然笑了。夕阳投射在她平坦的额头上,连浮现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可见她有多激切。大藏局不由得毛骨悚然:莫非夫人被逼得疯了?
茶茶压住笑声,道:“大藏局。”
“在!奴婢吓了一跳,夫人突然这样笑。”
“连你都那样想,谣言当然会流传不止了。”
“夫人……您说什么?”
“连你都怀疑我和修理。呵呵,我觉得颇好笑,不,可叹!”
“……”
“谣言是对这世间的不信任,也好!”
“夫人这话……可怕。”
“不,我今年二十六,修理更适合做我的夫君。可是大人已年届花甲,现在竟生出大人的骨肉……谣言就是对世事的不信。”
“夫人,即使如此,也不要这般说笑,太可怕了。”
“有甚可怕的?我现在正想此事啊。”
“何事?”
“如果孩子是修理的……”
“请夫人莫要说了,若传人他人耳内,恐有杀身之祸。”
“哼!若是修理之后,我就不需去麻烦北政所,可以暗中培养成小藩大名之子。如今,就是因为这是太阁之子,还没有出生,便惹出这么多麻烦。”
“唉!夫人莫要再说这些话。”
“如是个男孩,他甚至必须背负关白的怨恨,这会是孩子的愿望吗?”
“请夫人——”
“大藏局,人不能生于想生之处,亦不能死于想死之时……接下去说,北政所还有什么指示啊!”
茶茶压低声音,“我若不是大人的侧室,不是信长公的外甥女、浅井长政公的女儿,大藏局,难道你做不得我的婆婆?”
大藏局不由双手掩面,呜咽起来。她依然没有除去怀疑,茶茶似真心喜欢修理……大藏局有一丝快乐,又有无限悲哀和难过,只哽咽道:“夫人,北政所夫人说,夫妇之间的信函,只有夫妇才能明白,那封信除了她,没有人能读懂。”
两个须面对各种不满与不公的女人,终于冷静下来。自然,茶茶的内心随时会生起怒火,现在却必须听北政所的吩咐——北政所有不容人违抗的权威。
“她是北政所啊!”茶茶道。
“首先,赶快搬到大坂,住进两苑。”大藏局道。
“这正是我的希望。”
“依大人的指示,为孩子取名‘拾’”
“只好如此了。”
“北政所夫人所说的只有夫妇才能明白的事,可能就指这个。总之,祈求平安生产的仪式在伊势大神宫举行。北政所夫人会依古礼,详细安排诸事。同时,生下来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暂时丢到城门外去……”
“我只管生就是。”
“正是。一旦丢出去了,再由松浦赞岐守拾回来养育。”
“这么说,又成了北政所的孩子了?”
“不,她未说,因为太阁大人的信里写着,这只是夫人您一人的孩子……”
“这若是真的,该多好。”
“北政所夫人不只是这个意思。”
“还有什么?”
“她的意思好似是说,生下来,待大人凯旋归来后,再作商议……”
“商议什么?”
“一定是想让大人相信,孩子的父亲不是他……”
茶茶没有回答。因为是丢弃后拾回,所以叫“拾”她觉得这里头隐藏着秀吉对孩子无可奈何的疼爱。“我生的孩子,不能给北政所。”
“可是,如果她说要给她,还是必须给,如果拒绝,就真的是您一人的孩子了。”
“嗯?我觉得大人说:这是他一人的孩子——另有深意。”
“另有深意?”
“大人新建了伏见城……他想要我陪着孩子住在那里。
“哦?”
“如果是丰臣氏的孩子,就必须在大坂。可是,已经决定由秀次为嗣,自然,这就是我一人的孩子了。”茶茶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
唉,这或许才是秀吉真心……这么想着,阴霾从茶茶眼前缓缓消退了。不管什么事,秀吉总喜欢出人意料,若他因茶茶怀孕而狂喜,会有什么吩咐?茶茶对秀吉之言的理解,和大藏局完全相反——秀吉可能忌惮秀次。
关白秀次比秀吉单纯得多。他一旦知道秀吉有了亲生儿子,必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甚至会铤而走险。其重臣和随从也会从旁煽风点火,其结果实难逆料。秀吉必已有了这些心思,才故意说,不是他的儿子,是茶茶一人的……
所谓茶茶一人的孩子,绝不可继承丰臣家业,只是以茶茶之子的身份,顶多分得一些家产罢了。此中天机,何人可知?茶茶心中豁然开朗。
大藏局眼睛闪闪发光,还在苦苦思索。茶茶觉得她很是可笑。茶茶明知秀吉迷恋自己的年轻,也清楚他因失去鹤松而万分悲痛,而对于这一次的怀孕,他丝毫未有喜悦之情,究竟是何原因?
如果茶茶能更洞明世事,当然会立刻明白北政所的深意。北政所依秀吉所言,要把孩子命名为“拾”。而祈祷平安生产的场所,则选择天下第一的伊势神宫。若明白这些,她自应对北政所感恩涕零。可是,她先前全然不曾想到这些。
“夫人,您笑什么?”大藏局不快地问。
茶茶好似变了一个人,欣然道:“呵呵呵,我明白了,很好,我不会输。有办法……”
“有办法?”大藏局疑惑地反问,茶茶又呆呆道:“赶快叫飨庭局和正荣尼来,大家来商量商量,快些!”说着,她突然想到小野的阿通还在等着,便道:“让阿通回去,说今日有重要的事,以后再找她……快去!”
大藏局疑惑地站了起来,她以为茶茶想找人商量,才要叫两人来。
飨庭局、正荣尼和大藏局三人,俱是茶茶的心腹。大藏局出去了,茶茶两眼空洞地注视着虚空,偶尔叫出声来,她脸色苍白,神色可怕。
三人进来,茶茶挥挥手,很快地对大藏局道:“你先莫要插嘴,我要先问她们二人。”
“是。”
“两位听好:大人对孩子的事,有吩咐来了。”
“恭喜!”正荣尼回答道,“那么,要夫人马上搬去大坂了?”
“是,搬进西苑待产,北政所夫人会安排一切。但大人的信上有些令人担心的话。”
“什么话?”飨庭局探出身,声音紧张。
“信上写着,这不是他的儿子,是我一个人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您一人的孩子……”正荣尼和飨庭局沉吟着,对视了一眼。
“贫尼明白!这可能是大人的计策,不想把这个孩子交给北政所……”正荣尼回答,飨庭局举起手阻止她,道:“我不认为这样。我想,大人大概害怕生下来的孩子如是男儿,会引起新关白的嫉恨。”
茶茶笑着轮流看看三个人。看来,三个心腹各有各的看法。飨庭局的想法和茶茶最为接近,可是,正荣尼所说的情形和大藏局的不安,也绝非没有可能。
“大藏局,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认为她们两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晤!因此,我才想和你们三人商量。取名之事暂且不管,但三个人三种回答,对即将出生的孩子也不好。我是想确定大人的真意……”
“哦,难道夫人要去九州问候大人?”飨庭局问道。
这话太出人意料了。去九州阵中亲问太阁大人,对这三个老女人而言,实是超出了常规。可是,茶茶并不怎么介意:“石田治部应由朝鲜回到阵中了吧?让治部去问好了,问大人为何给出谜一样的吩咐。是我一人的孩子就算了,可是,为什么叫‘拾’,又不许别人尊称。他的真意很难明白。因此,我怕这会成为生产的障碍……如此这般修书一封,令治部去问。我会修一封请托治部的书函。”
三个女人屏息,面面相觑了好大工夫,三人都还不明白详细的情形。半晌,茶茶又道:“若生下男儿,大人不在期间,遭到北政所和关白的憎恨,恐也无法养大了。此事要如何处理为宜,希望治部有些意见,因此,为了日后,才要通过治部。”
三个人不停点头。飨庭局道:“这么说,此事不只是夫人自己的事,对丰臣氏而言,也是大事一件啊。”
“这当然是一件大事。”大藏局附和着。
三个人的想法还没有合而为一,可是,三个人都误会了秀吉,却是事实。她们害怕北政所和关白秀次会以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