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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允许我住到大坂。”
“宁宁!这和其他事可大不同。我们特地大老远搬到这里,才过了几天啊。你是不是对此处不满,才想回大坂?”
“怎会不满?”
“那是为何?”
“我已没有必要再陪在大人身边了。这里既有大政所夫人,又有实姬三好夫人。”
“你莫非在和三好夫人斗气?”
“不,没有……”
“你应不会和母亲不合。那为何要这样说?”
“恕我直言:大人的根基在大坂。”
“那又如何?”
“我是北政所,希望能像往常一样,留守大坂。”
“你真想留守大坂?”
“是。我年轻时,大人出征,我就像全身被撕裂一般,担心大人安危,全心全意地祈祷。我希望以后也能这样活下去。因此,我觉得我还应留在大坂。那里是大人的一个据点,大人不能忽略了根基啊。”宁宁眼里泪光闪烁。
把事实说成了遥远的往事,宁宁不觉悲哀。她感到强烈的空虚和不安,好像秀吉的人生走到了尽头。统一天下,这像太阳般辉煌的志向,曾是丈夫永远不会放弃的东西。现在这个志向实现了。秀吉从区区一介步卒,跃居太政大臣之位,他在彷徨着寻找下一个目标。他已经达到顶峰,无人敢违抗他,也无人敢和他正面敌对。然而,下一步该迈向何处?
下一步是“天”——秀吉打算升天,还是享受尘世的荣耀?数十名爱妾侍候着他,整日沉迷于盛宴,仔细想想,其中潜伏着令人战栗的危机。宁宁想对秀吉说明这些。她想现在就告诉秀吉,他面临着比任何一次战争都危险的决战,因此,她想在大坂城聚精会神守护他的根基。
但秀吉好像并没明白宁宁的真意,他眼角露出浅浅的笑意。他可能觉得,宁宁乃是按捺不住对茶茶的嫉妒,才说出这样牵强的话来。“哦,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那么,请大人允准。”
“可是宁宁,世人可不会这么想。他们一定认为是关白和北政所不和。不然,为何那般隆重地抵达京都,不到十日又要返回大坂呢?必会有这样的传言。”
“大人不必在意那些传言,而且,这里是战场,巩固后方亦是为了将来。”
“宁宁,你又说这里是战场。”
“是,这里是决定能否给大人的生涯增辉的最后战场。”
“哈哈!你我一路走来,难免会这么想。但是,以后别说这种话了。这里是皇宫所在的京都,不会成为战场,是狂欢之地。”
“无论如何,大坂城是大人的支柱。”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依你。这样吧,你本想住在大坂,是我要你来看看聚乐第的。等你观赏了聚乐第,再回大坂。”
宁宁对秀吉这种说法非常不满,他像在安抚一个茫无目的之人。
九月十三,北政所宣布二十四日重回大坂。人们无不吃惊。在聚乐第,众人都被此事吓倒,甚至不敢声张。但坊间却有各种流言迅速传播。
“听说了吗?关白夫妇吵架了。”
“哦,听说关白要纳浅井长政之女为侧室,北政所恼了?”
“不!关白本就出身贫贱。连北政所看到聚乐第也震惊了,就向关白劝谏,让他不要这样奢侈。关白大怒……”
“不对。我听说是因为北政所推举的肥后守佐佐成政,无法镇压当地的洋教徒暴乱。关白说这是由于女人参政引起,北政所当然不会认输,于是大吵一场。”
“我听说是关白染指有夫之妇,做得太过火了。”
“染指有夫之妇?”
“是啊,没了战争,他就无事可做。关白年轻时没空玩女人,现在有空了。”
“那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才不是!我确实听人这么说。已故信长公的女儿、前田大人的女儿、浅井大人的女儿、利休居士的女儿——也就是万代屋的遗孀,还有光秀的女儿,也就是细川大人的夫人阿珠,好像都被他看上了。开始时他还找些有身份的女子,可是渐渐地口味越来越差,北政所忍无可忍,才加以劝谏。”
一时众说纷纭,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宁宁回大坂,乃是因为关白夫妇不和。
在这些流言中,宁宁离开了聚乐第,乘船回了大坂。照她的要求,回去的人不到来时的两成,侍女也只有十几个。在码头,宁宁一直定定看着耸立在秋日天空下的京都山峦。比起压抑在心底的悲伤和寂寞,更多的是感慨,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宁宁体内涌动,然而并非因为把丈夫独自留在战场上。
宁宁站在船上,一眨不眨看着渐渐远去的京城。她不是那种事事顺从的女人,她与丈夫一向平起平坐。茶茶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在大坂城静静观望好了……人生之刺带来了巨大的疼痛,宁宁不得不与之斗争。
第四章 大茶会
京都人期待已久的天正十五年十月初一终于到来了。这一日,乃是关白秀吉公告天下,举行大茶会的日子。
万代屋的遗孀阿吟一起床便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空。这次大茶会,不仅对秀吉来说是空前绝后,对被称为大宗匠的阿吟养父利休居士来说,也是决定一生功业的重要日子。利休自然要指挥全局,协助他的几乎都是尊他为师的弟子。因此,利休经常到聚乐第的不审庵,事事打点。
阿吟从父亲处听到不少消息。利休想让茶道在太平世道深入人心。
从十月初一始,茶会预定为期十天。在这期间,北野的松原将作为大宴之厅。用苇席轻而易举就能将其围成三块,每块能容纳一千五百到一千六百人,在其中摆置茶席。
秀吉的做法亦很罕见。他在全国各要道树立布告,以致世人认为他疯狂喜欢茶道:“只要对茶道有心之人,无论商家百姓,携容器一个,釜壶皆可,粗胚壶亦无妨。扫席以待尊驾。若仍不愿前来之人,则今后以粗胚壶待之,亦无用也……”
这种文风,的确类似秀吉那种率真与戏谑。
当然,诸大名为了参加这场盛会,陆续聚集。就连在八月回到骏府的德川家康,也携正室朝日夫人一同前来。秀吉因此甚是高兴。
秀吉为自己设了四个茶席:北野天满宫前殿附近,东西两条道路上各设两个。其中一席由秀吉亲自主持;第二席由利休居士、第三席南津田宗及、第四席由今井宗久主持。
秀吉主持的那个茶席,因人太多,不得不让客人分三次入席。他们依序是:德川家康、织田信雄、织田信兼、近卫信尹、日野辉资五人。信兼乃是信长之弟织田信行之子。丰臣秀长、三好秀次、前田利家、蒲生氏乡、稻叶贞通、千利休六人;织田有乐、羽柴秀胜、蜂屋赖隆、细川忠兴、宇喜多秀家五人。
此时,阿吟正一边感叹天空的湛蓝,一边打扮她的孩子。“来,我带你们到北野去,乖乖把头发梳好。”
阿吟住在三本木岸边,这是她父亲和亡夫的兄长万代屋宗安安排的。这里离北野颇远。阿吟打算在街上不那么嘈杂之时,带两个下人和两个幼小的孩子,趁早乘轿去北野。
“来,你也要梳龟松那样的发髻。”长子的乳母阿里一面高兴地对阿吟幼子说着,一面准备着行装。幼子鹤松还不到一岁,就算去那个盛会,也不会明白。但是,阿吟觉得还是应该带他去看看。
“外面传说,”龟松的乳母道,“大宗匠大人热心于关白大人这次茶会,是为了证明他乃海内第一茶道名家。”
“呵,怎么说都无所谓。可能真是这样。”
“怎么会?夫人这话要是被人听到,大宗匠大人和令堂都会生气。”
阿吟只是笑,并不回答。她确实这样想。后世人也许不记得这次盛会乃是关白秀吉发起的,而认为这是利休居士的创举。茶道可以流芳百世,比较起来,权力就如同泡沫,会在一夜之间破灭。阿吟听父亲说,从北政所回到大坂城,到此次的大茶会召开之间,秀吉的情绪有三起三落。她对此颇感兴趣。
秀吉在宁宁回到大坂以后,立刻把茶茶姬迎到京城。但是他到底不敢把茶茶明目张胆地留在聚乐第,便在大坂与京城之间的河岸上建了一座城,将她安置在那里。很多与秀吉出生入死的、侍童出身的大名,都站在宁宁一边。为了平息他们的激愤,秀吉要明确地决定侧室们的位序。
北政所宁宁当然得到殊遇,不久就和大政所一起,位居从一品。然后是蒲生氏出身的三条夫人,被封为簾中;其次是茶茶姬,暂称傍寝;排名第四的乃是出身京极家的松丸夫人,封为用达;之后是出身前田家的加贺夫人,称傍方…阿吟听说,忍俊不禁。她觉得,这好像是美女排名,笑道:“北政所之下是簾中、傍寝:用达……”
“您在说什么呢?”乳母问。阿吟慌忙摇头:“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阿吟感觉秀吉最近确有些不知所措。就算目前没有战事,但为侧室赐封。6排序,也太过风流了。可能不久以后,他就会让蜜蜂小鸟们竟相争鸣,以此来决定谁是第一。不过太平无事,也无人多起非议。但这样下去,总让人不安。就算百姓愚钝,他们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关白迷失了方向——百姓若这样想,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洋教徒暴乱就是一个例子。
阿吟乘轿离开了居所。她惬意地在摇晃的轿中观赏街景。人潮涌动,情形却和平常不同。他们并非欣喜地蜂拥向北野,而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三五成群走向茶会所在地。
世事真令人不可思议。阿吟还是个小女孩时,有一次街上也是这样挤满了人,应该是信长公进京的日子吧。那时,母亲还不是利休之妻宗恩,不是身上尽是茶味的女宗匠,而是喜好游艺的松永久秀的妾。如今,信长公和阿吟生父久秀都已故去。她却以利休居士养女、万代屋宗全遗孀的身份,急急忙忙赶往北野。
那时的人,而今已有大半去世了。但京都的街道却好似一点都没变,仍然这样拥挤不堪。即使秀吉、利休、阿吟和她的孩子都死了,这里也一定还会人潮涌动……
阿吟喃喃道:这次关白好像要决定由外甥来继家业了。想到这儿,她禁不住扑哧一笑。世间传言,茶茶姬怀孕、北政所震怒,秀吉定是为了平息这些传言,才这么决定的。茶茶姬应不是因怀孕而被封为傍寝。传言说,秀吉内兄三好武藏守一路之子秀次被冠以丰臣之姓,正式被秀吉收为儿子。同时北政所正式收其弟木下家定第五子为养子。由此看来,历尽艰辛统一天下、大权在握的丰臣秀吉,实际上时时刻刻都得瞻前顾后,最为悲哀。人世真是变幻莫测。
阿吟正在感慨,轿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轿子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们下来步行吧。”轿外传来男人粗犷的声音。阿吟只得下轿。那男子来到轿旁,看样子是巡逻的武士。“里边是谁家的女眷?”
阿吟走出轿子,到那人面前施了一礼。孩子们和乳母也下了轿,站到一处。“奴家乃万代屋的遗孀,茶道师利休之女阿吟。”
“哦!”那武士捋捋乌黑的胡须,打量着阿吟。他的眼神很快变得异常温柔清澈,好像被阿吟的美貌打动了,和他魁梧的身材颇不般配。“您便是居士的女儿?里边人多混杂,您要当心些。”
乳母阿里悄悄在阿吟耳边道:“那是加藤主计头大人。”
“他就是加藤大人?”
说话间,穿着浅黄夹袄、身材魁梧的清正已经闪人人群。
“加藤大人好像是在巡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吧,小心为好。”
一走入社殿前苇席围成的茶席中,周围的人一下子少了,可以安静地观赏茶席。阿吟先到父亲所在的第二席去看了看,父亲还没来。弟弟少庵看到阿吟,惊讶地走上来,小声问道:“途中有没有被拦下?”
“有过,但是马上就放行了。拦住我们的好像是加藤大人。”
“哦?我有事要告诉你。”
“发生了什么事?”
“有传言说,对关白大人怀恨在心的九州洋教徒奉头领之命,混进了今日的茶会。”
“他们是来刺杀大人的?”
“还不止如此呢,据说因洋教的事情被放逐、交给小西行长看管的高山右近大人也来了。”
“高山右近大人?”阿吟不禁看了看四周。高山右近这个狂热的洋教信徒,是与阿吟和少庵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世间传言说,右近大夫热心茶道,不只是为了品茶,还因为他想得到利休居士秘藏的“活名器”。不用说,指的就是阿吟。但阿吟最后嫁给了万代屋,生了两个孩子,现又成了寡妇。而右近则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和石田三成不和,虽在九州之役中立下大功,却被放逐了。
“你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