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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现形记-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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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了他,保管成功。但是此人两月头前就到屯溪去拜他亲家的寿,目下不知道已经回来没有。”说罢,便叫跟班:“拿我的片子,到南门里魏府上打听魏大老爷屯溪回来没有。立等回信。”跟班的去不多时,回来禀报:“魏大老爷是刚刚昨天夜里转的。回为路上受了一点风寒,在家里养病,所以还没有过来,叫小的回来先替老爷请安,说有什么事情就请过去谈谈。”单太爷点点头,跟班的退了下去。周老爷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冈,“好歹今晚给我一个回信”。单太爷满口答应。
  等送过周老爷,他也不坐轿,便衣出得衙门,只带一个小跟班的,拿了一根长旱烟袋,一直走到魏家门口,通报进去。魏竹冈请他书房相见。进得门来,作揖问好,那副亲热情形画亦画不出。一时分宾归坐,端上茶来。两个人先寒暄了几句,随后讲到土匪闹事。魏竹冈一向是以趋奉官场为宗旨的,先开口说道:“这位统领同兄弟乡榜先后只隔一科。他中举人的座师,就是兄弟会试的房师。他的朱卷我看见过,笔路同我一样,只可惜单薄些,所以不会中进士。我二人叙起来还是个同门,难得他到我们这里办了这们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我得去拜他一趟,一来叙叙同门之谊,二来我们地方上的绅士应得前去谢谢他。将来等他回省的时候,我还要齐个公分,做几把万民伞送他,同他拉拢拉拢。将来等他回省之后,省里有什么事情,也好借他通通声气。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是不瞒你的。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不好?”单太爷道:“好是好的。但是现在的人总是过桥拆桥,转过脸就不认得人的。等到你有事去请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见,现在倒不如趁此机会想个法子,弄他点好处,我们现到手为妙。等到好处到手,我们再送他万民伞。那是大家光光脸的事情,有也罢,没有也罢。好在是众人的钱,又不要你自己掏腰,倒也无甚出入。”
  魏竹冈听了诧异道:“怎么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好处在内?兄弟敲竹杠也算会敲的了,难道这里头还有竹杠不成?”单太爷道:“不是我说,你几乎错过。我晓得你从屯溪回来,一路受了些辛苦,所以特地备下这分厚礼替你接风。”魏竹冈听了,心痒难抓,忙问:“到底是个甚么缘故?”单太爷道:“你出门两个月,刚刚回来,也不曾出过大门,无怪乎你不晓得。等我来告诉你。”说着,便把此事始末,说了一遍,又道:“当初并没有甚么土匪,不过城厢里出了两起盗案。地方文武张大其词,禀报到省,上头为所蒙蔽,派了胡统领下来。其时地方上早经平安无事。偏偏又碰着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定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土匪没有办到一个,百姓倒大受其累。统领自以为得计,竟把剿办土匪,地方肃清禀报上去,希图得保。现在又叫他手下的人开办报销,听说竟其浮开到一百多万。害了百姓不算数,还要昧着天良,赚皇上家的钱。这样的人,亏你认作同门,还要去拜谢他呢!”魏竹冈道:“据你说来,真正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吃了他的苦,为什么不来告呢?”单太爷道:“这是我们这位堂翁办的好事。百姓起初原来告的,不知道怎么一来,一个个都乖乖的回去,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魏竹冈道:“这事情我不相信,我倒要去问问他。一个地方官有多大,只知谄媚上官,罔恤民隐,这还了得吗!”说罢,立刻亲自下座,到书案桌上取出信笺笔砚,先写一封信给本县庄大老爷。单太爷劝他不要写,他一定要写,信上隐隐间责他办事颟顸①,帮着上司,不替百姓伸冤“兄弟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诉,一齐想要进省上控,是兄弟暂将他们压住。到底这件事老公祖是怎么办的?即望详示”云云。写完立刻差人送去,并说立等回信。一面仍同单太爷商量敲竹杠的法子。不多一刻,庄大老爷回信已到。魏竹冈拆开看时,不料上面写的甚是义正词严,还说甚么:“百姓果有冤枉,何以敝县屡次出示招告,他们并不来告?虽然来了几起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没有受过官兵骚扰,现有他们甘结为凭。况且被害之人,敝县早经一一抚恤,领去的银子,都有领状可以查考。敝县忝为民上,时时以民事为念,这不替百姓伸冤的话是那里来的?还求详细指教”各等语。魏竹冈看完之后,把舌头一伸,道:“好利害!如今倒变了他的一篇大理信了。”单太爷道:“我们这位堂翁是不好缠的,劝你不必同他罗苏,还是想想你们贵同门胡统领的法子罢。”
  ①颟顸:糊涂。
  魏竹冈听了踌躇道:“不瞒老哥说,下头的竹杠小弟倒是敲惯的。我们这些敝乡亲见了小弟都有点害怕,还有乡下人,也是一敲就来。人家骂小弟鱼肉乡愚,这句话仔细想来,在小弟却是‘当仁不让’,倒是这上头的竹杠兄弟却从来没有敲过,应得用个甚么法子?”单太爷道:“只要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也论不定,三万、二万也论不定,再少一万、八千也论不定:看甚么事情去做,要敲敲大的。至于今天说官司,明天包漕米,什么零零碎碎,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骚,那是要坏名气的,这种竹杠我劝你还是不敲的好。要弄弄一笔大的。就是人家说我们敲竹杠,不错,是我的本事敲来的,尔其将奈我何,就是因此被人家说坏名气,也还值得。”魏竹冈听了,心上欢喜,张开胡子嘴,笑的合不拢来。笑了一会,说道:“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只弄他一万、八千,拿来放放利钱,够了我的养老盘缠,我也心满意足了。如今倒是怎么样敲法的好?还是写信,还是当面?”单太爷想了半天,道:“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只管打官话,是不怕他出首的。有甚么事情,里头我有一个至好朋友替我做内线。见事论事,随机应变,依我看来,断没有不来的。”
  说到这里,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请吃饭。魏竹冈不答应,看他意思,想要把信写好再吃饭。只见他走到书桌跟前坐下,开了墨盒子,顺手取过信笺,一只手摸着笺纸,一只手拿了一枝笔,将笔头含在嘴里,闭着眼睛出神。却不料单太爷自从下午到此,已经坐了大半天,腹中老大有点饥饿,又不便一人先吃,只得催他吃过晚饭再写。魏竹冈至此方悟客人未曾吃饭,连忙吩咐小厮进去说:“今天有客在此,菜不够吃,快去添样菜来。”小厮进去多时,方见捧了一小碟炒鸡蛋出来。安排匙箸都已停当,二人一同入座。单太爷举眼看时,只见桌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里红虾米酱油汤。等到将饭摆上,乃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箸相让,谦称“没有菜。”单太爷道:“好说。彼此知己,只要家常便饭,本来无须客气。”一面吃着,魏竹冈又拿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乳送到单太爷碗上,说道:“此乃贱内亲手做的,老哥尝尝滋味如何。”单太爷连称“很好……。”说话间,魏竹冈已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一碗未完,只听他说了声“慢请”,立起身来,走过去拔起笔来写信。幸而他是两榜出身,又兼历年在家包揽词讼,就是刀笔也还来得,所以写封把信并不烦难。等到单太爷吃完了饭过来看时,已经写成三四张了。
  他一头写,单太爷一头看;等到看完,他亦写完。只见上头先写些仰慕的话,接着又写了些自己谦虚的话,末后才说到:“本城并无土匪作乱。先前不过几个强盗,打劫了两家当典、钱庄。城厢重地,迭出抢案,地方官例有处分;乃地方官为规避处分起见,索性张大其词,托言土匪造反,非地方官所能抵御,以冀宽免处分。上宪不察,特派重兵前来剿捕。议者皆谓阁下到此,亟应察访虚实,镇抚闾阎①。乃计不出此,而亦偏听地方文武蒙蔽之言,以搜捕遗孽为名,纵所部兵四出劫掠,焚戮淫暴,无所不为。合境蒙冤,神人共愤。现在梓里士民,争欲联名赴省上控。幸鄙人与执事谊属同门,交非泛泛,稔知此等举动皆不肖将弁所为,阁下决不出此。惟探闻上控呈词,业经拟定,共计八款,子目未详。叨在知交,易敢不以实告。应如何预为抵制之处,尚祈大才斟酌,并望示复为盼”各等语。
  ①闾阎:本指里巷的门,代称平民百姓。
  单太爷看了,连连拍手称妙。魏竹冈道:“我只同他拉交情,招呼他,看他如何回答我。”单太爷道:“听里头朋友说,他还有朦开保案、浮开报销几条大劣迹,为什么不一同叙进?”魏竹冈拿手指着“共计八款”四个字,说道:“一齐包括在内,给他个糊里糊涂的好。等他来问我,我再一样一样的告诉他。我的信只算要好通个信,我犯不着派他不是,所以信上有些话一齐托了别人的口气,不说是我说的,只要他觉着就是了。”单太爷听了甚为佩服,连说:“到底竹翁先生是做八股做通的人,一通而无不通。……小弟是没有读过书,主意虽有,提起笔来就要现原形的。”魏竹冈道:“这也怪不得你。你若八股做通,你早已上去,也不在这里做县丞了。”正说着,将信封好,开了信面。怕自己的跟人不在行,交给单太爷的小跟班即刻去送,叫他到船上说是魏家来的,守候回信,千万不可说明是单太爷的家人。小跟班的答应着去了。约摸两个钟头,方才拿了一张回片回来,说:“有信明天送过来。”魏竹冈道:“我这个信不是甚么容易复的,定要斟酌斟酌,且看他明日回信如何写法,再作道理。倘若没有回信,好在你有位朋友在里头,就托他探个信,告诉我们一声。或者再写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别的办法。”单太爷答应着,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回去。按下不表。
  且说周老爷自从辞别单太爷出城之后,一直回到船上。毕竟心怀鬼胎,见了胡统领比前反觉殷勤。胡统领本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倒也并不在意。等到晚上吃过夜饭,正是几个随员在大船上趋奉统领的时候,忽见船头上传进一封信来,说是本地绅衿魏大老爷那里写来的。胡统领听了诧异,连忙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写明“内要信送呈胡大人勋启”,下面只写着“魏缄”两个字,还有“守候福音”四个小字。一头拆信,一头心上转念:“我并不认得此人,这是那里来的?”信封拆破,掏出来一看,先是一张名片,刻着“魏翘”两个大字,后面注着“拜谒留名,不作别用”八个红字。另用墨笔添写“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胡统领看了明白:“是要我晓得他与我同门的意思。看来总是拉拢交情,为借贷说项地步。”因此并不在意,从从容容将信取阅。及至看到一半,说着“并无土匪”的事,心中始觉慌张;兼之一路看来,无非责备他的话头,因此心上很不舒服;及至临了,叙到他两个本是同门,因此特地前来关照,以及“守候回信”等语。他翻来复去看了两遍,一声不响。众随员瞧看也摸不着头脑。周老爷虽已猜着九分九,也只好装作不知,一傍动问:“是那里来信?为的甚么事情?”胡统领不说甚么,但把信交在周老爷手中,说了声“你去看”,自己躺下吃烟。周老爷接信在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心内早已了然,口中不便说出。只说:“奇怪得很!看他来信倒着实同大人要好,所以特地前来关照。”胡统领道:“他虽然与我同门,我又何曾认得他?你说他同我要好,所以特来关照,据我看来,只怕不是好意思呢!”周老爷道:“这也不见得。倘若他不同大人同门,或者难保,既然同大人有此一层交情,借此拉拢,或者有之。倒是他信面上写明白守候回信,现在怎样回他?”胡统领道:“给他个回片,先叫来人转去,等明天访明实在,有回信再给他送去。”家人们答应一声,取出名片交给来人,叫他回去销差。
  这里胡统领抽了几口烟,一声不响,等到过足了瘾,坐起来对周老爷说道:“我看这件事情不妙。好在眼前都是自己人。这件事情倘若闹了出来,终究有点不便。怎么想个法子预先布置布置的好。事不宜迟,办事越慢,花钱越多。就是我从前谋这个差使的时候,军机王大人跟前经手的朋友是他的内侄,这条路原是再好没有。他只叫我送三千银子的贽见,包我得这个差使。我嫌多没有理他。后来托了别人,一花花了五千,经手的还要谢仪,一共花了六千,足足的耽搁了半年事情才成功。兄弟是过来人,这点机关我还懂得。诸位替我想想看,可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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