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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了这种念想,实是很难改变。故而堺港人定要认真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南海之宽广。”蕉庵慨然道。
“谁要出海?”
“现在助左卫门正大造船只,准备去吕宋!人们应该把此事当成自己的事,助他一臂之力。”
“父亲,再吃些吗?”
听木实一问,蕉庵放下茶碗,“把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引向大海。”
“父亲。”
“什么事?多嘴。”
“小西先生说过此事。”
“哦?他说什么?”
“他说,一定要顺应大势才是。”
“顺应大势,哈哈。用药物使人改换心态吗?”蕉庵道。
“不,自从火烧比睿山以来,世人对古有神佛产生了怀疑。现在信奉洋教的人日渐多了起来。”
蕉庵突然狠狠皱起眉头,斥责道:“你住嘴!”
木实反而毫无惧色地对宗传道:“先生也信奉洋教了吧?你当已受洗了,我听阿吟说,不只是先生,小西先生、高山先生、内藤如安先生、蒲生先生,都陆陆续续受洗了。”
宗传有些惊惶失措地摇摇手,道:“这……不是信仰,我真是个恶鬼啊!”
“呵呵!神父说过,即使是恶魔,天主也会施恩,会拯救。”
“木实,休要说了!”蕉庵又斥道,“顺其自然吧。海内还未统一,就播下分裂之种,真是不明大理。”
木实笑着到父亲面前撤下食案,还有些不服气。宗传叹了一声,好不容易畅快起来的蕉庵,又因洋教之事黯然神伤。宗传也经常去拜访索德罗神父,他也看出那个洋人不一般,可又觉得这与洋教教义无关。若真如木实所言,最近堺港洋教信徒不断增多,仔细审度,其实是一方有所企图,另一方喑藏野心,好像在互相利用。
人心逾越了教义!蕉庵始终担心此事。现在必应放眼世界,因此洋教与佛教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可说就是另一次一向宗之乱。
“必须早下决断。”宗传道,“一旦决心已下,就当刻不容缓,我现在便去海边寻去博多的船只。”
蕉庵无言,以犀利的目光看着木实指挥下人收拾碗盘。曾吕利也忧虑起来,房中气氛紧张。天下之人似不再信仰古已有之的神佛。
木实无意间碰到了蕉庵的痛处。一想到这个,曾吕利就坐立不安,汗流浃背。
曾吕利知木实之言让蕉庵何等焦虑。他认为,应接近禅,引入“空寂茶”让武将之心进入新的境界。当然,他也知这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武将都玩茶道,却无人由茶入禅,只欲因武器和通商直接联系洋教。如此一来,堺港人无形中培育出了对手……
第二十八章 派阀初露
曾吕利新左卫门一出蕉庵的别苑,便经大町的六轩筋到樱町的铁器街,径直来到大和桥的泊船处。在这里对堺港的情况可略知一二,未发现有人欲暗中购买武器,因为根本就无存货。每一家锻冶枪炮的铺子,都在不停忙碌,迎接新的客商。
江边的大商家都为米谷、干鱼而忙碌,在承造工程的街道上,工役正甚是紧张地打造小舟。旅笼町颇为热闹,集中于各寺庙的诸大名出征时,也有过好几次杀气腾腾的争吵场面。此外,还有不少胸前佩十字架、头戴白纱的洋教修女,夹杂在人群中。
这些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曾吕利却非常担心。他突然想到,没有一套完备方略,海内一旦平定,洋教自会大行其道,这样下去海道岂不成了西洋国!
“向海外敞开大门!”堺港人始终是这句话,但倘若有一天关白驱船到堺港,挑起战事,那时丧失了太平,又何谈赚钱?一定要想出个万全之策才是。他想着,奔向装好大米、正要出港的淀屋的船:“掌舵的,我是曾吕利,请让我上船。”
曾吕利刚要跳上船,突然,一把两寸左右的刀柄砰地打在他肩上。“嘿,让你受惊了。你看,我也吓一跳,刀从鞘中脱出,掉进了水里!”
曾吕利回头一看,竟是丰臣秀吉的茶友万代屋宗安。“哦?竟是宗安先生。令弟之病可好些了?”
宗安没圆答他的问题,单含混地笑道:“新左先生又被北政所派出来了?”
宗安把万代屋的店铺让与其弟宗全,而宗全之妻便是今日在纳屋蕉庵处谈到的利休居士养女阿吟。
曾吕利继续道:“在下乃是问令弟是否还在病中?”
“你从何处听说?”
“是蕉庵先生……在下在路上碰见木实小姐。”曾吕利慌忙含糊其辞。因为在堺港人中,需要特别小心宗安。他是石田治部的探子,许多人都这样说,所以曾吕利甚是警惕。
“哦!你去拜访蕉庵先生了?”宗安正色道,“我也好久没见蕉庵先生了,他还好吗?”他似乎要引出什么话题。
曾吕利认真地点点头:“哦,哈,很好。”说着,他在帆柱旁坐下。
“好了,哈哈,你遮掩得真好啊!”宗安和曾吕利并坐,谨慎地并起双膝,道,“我有事要求你,新左先生。”
“哦?万代屋先生要求我?”
“先生深得关白大人信任,能否替我问问,此次为何独我不能去九州?莫非我有何地方惹恼了关白大人?”
曾吕利抬头看着薄暮的天空,简单地回道:“此事我很是清楚,你并无什么地方惹恼了关白大人。关白对利休居士说,要选三名茶人去,居士便选了宗及、宗薰、宗无三人。”
“就这么简单?”
“怎么?”
“既然宗无都可去,我为何不可?世人谣传着一句话。”
“哦?如你所知,宗无既能酿酒,又懂兵法。居士要他同行,亦是为了保护自己……”
“不,不,世人并不这样说。”
“他们怎么说?”曾吕利惊问。
“舍弟在石田治部大人的帮助下娶了居士的女儿阿吟,关白大人为此甚为恼怒。”
“哦,这倒没听说过。”曾吕利双目圆睁,看着宗安,其实他对这话的真实含义太清楚不过了。聚集在利休居士周围的茶人中,宗安乃是极有非分之想的人。他想将阿吟娶进万代屋。若能娶了阿吟,自己就成了利休的亲戚,也便容易出人头地了。对于此求,利休却道,阿吟太要强,和宗安不合,遂婉言拒绝了。
阿吟其实并非利休亲生女儿,而是他的继室带来的。她的生父乃是被信长灭掉的松永弹正少弼久秀,生母为松永久秀的妾——猿乐太夫宫尾道三之女。久秀去世后,道三之女带着两个孩子做了利休的填房。
求婚被拒绝后,宗安想到石田三成,辩道:“他们弄错了,不是我要娶阿吟小姐,是舍弟宗全。”
曾吕利很清楚,只要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能出面,这门婚事自是大道平坦。堺港人对秀吉的影响力,令石田三成内心颇为不满。作为新晋者,他当然想把权力操在自己手中。
通过茶道,堺港人得以接近大政所与北政所,以及她们身边的浅野、加藤、福岛、片桐、细川等侍臣出身的武将,这些人很容易与文吏对立。故,三成打算拉拢一位堺港人,而他的目标便是万代屋宗安。
所以,他照万代屋的意思,告诉利休,想娶阿吟的不是宗安,而是老实的宗全。他让宗安先把万代屋让给其弟,然后出面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茶人。辩才出众的石田三成充分照顾了利休的面子,将阿吟嫁给了万代屋宗全。而宗安以为,正是因为阿吟,才使得秀吉与他疏远了。
“在下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谣言是从何处听来的?”曾吕利道。
“这……因关白大人想收阿吟为侧室。”
“哦?这便更惊心了!”
“人言可畏啊。据说,不只是关白大人,不少人也有那种想法。可是我说动了治部少辅大人,把阿吟嫁予舍弟宗全。因此,关白对我万代屋宗安不满,我又为利休居士所疏远。本来是想出人头地,结果反而自己把这条路给封死了。”
曾吕利哧哧笑了,此前的对话都是无心之谈,只有最后一句才干真万确。通过三成以讨好利休,绝非妙计。利休与三成关系不佳,作为利休的后辈茶人,宗安竟连这一点都不知晓。
“新左,对我而言,可不是说笑!”
“那是当然,但是,是谁造出这个谣来的?”
“定是茶友之间传出的。”
“说这些话的,竟是些风雅之人?”
“因此,要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弄清楚究竟在哪里得罪了众人。关白大人若果真如谣传所说,就必须得让阿吟离去了。”
“宗安先生,你便是为此事专程来堺港?”
“也顺便探望舍弟。”
“令弟病得怎样?”
宗安摇摇头,不悦道:“成了寡妇再离开就无味了,定要趁人未死时走啊!”
曾吕利不由得烦躁起来,他慌忙移开视线。这像矢志行风流之道的人说出的话吗?如此居心叵测,难怪利休居士不喜,关白也小视他。真是一个千方百计伪装自己的可怜虫!想亲近利休,就图谋娶阿吟,被拒绝,无奈之下又转求阿吟嫁给其弟。其弟夫妇已生了两个孩子,却在这个时刻谋划要他们离散。其心可诛!
曾吕利遂道:“宗安先生,难道说,令弟已无痊愈之望了?”
宗安点点头,眼里毫无痛心之意。
“阿吟定甚悲痛。”
“不知。可是,那些人怎能企图把阿吟送给关白大人?”
“是谁在谋划此事?”
“谣言说是利休居士和蕉庵先生……”
“你恐……”曾吕利是想说宗安大错,可看到他满脸严肃,只好噤口不语。
“新左先生,请你做证人。”
“证人?”
“恐怕不等关白大人自九州回来,舍弟就会去世,可是,在他去世之前,宗安要阿吟和他散去。”
“为何要做这样的证人?”
“就算那是谣言,可她也是关白大人看中的女人,关白还有可能收她为妾。所以,要趁舍弟死前,让他们散去。”
“要我向大人证明此事?”
“有一天我自会报答先生。”
“唔。”曾吕利沉吟着。
宗安烦躁不安:“新左!石田大人等关白大人身边之人,对堺港人印象不佳,你可知?”
“哦?有这种事?”
“这对堺港人而言甚是不幸!无论知何,他们都是关白茶室中人。若让五奉行不满,前途堪忧啊!”
“先生这话若让居士听到,他会怎样想?”
“正因如此,才会坏事啊!人唯收敛才不致受伤,树大招风啊!”
曾吕利不禁拍额吐舌,堺港竟有这种人!现在,堺港人自诩为日本的眼睛与窗户。不过,他们当然还没自大到认为这世上不再需要武力和权力。这可以说是从信长时代以来,堺港人的另一次严格反省与进步。他们领悟到,堺港要独立,不贪利,协调武力和权力,以图长存。
堺港人基于此念,支持秀吉,在某种程度上左右秀吉。可是宗安的做法却截然不同,他已承受不了秀吉的压力,沦为可悲的奴隶,只想巴结天下人,以出人头地,否则怎会设计让阿吟在丈夫死前离去?
“新左,这有何大惊小怪的?”
“你怎知居士和蕉庵先生想把阿吟送到关白大人身边?”
“难道是无中生有了?”
“是!据在下知,绝无此事!何况,居士和蕉庵先生亦不会那般卑劣。”
“新左,此言差矣。”
“你是听大人亲口说的吗?这是关键。若真如你所说,关白大人岂不成了好逞威风之人?可能利休居士劝他找女人,不过是说笑,以此来表现自己性情平和罢了。”
船已经拉起帆,开始逆流而上。
可是,曾吕利一旦开口,就会忘情,情绪也激愤起来,当然不会意识到船的开动和随之而来的晚风。他慨然道:“请恕我直言,你如此行事,实令人不齿!”
“新左?”
“哼!若让阿吟与夫离散,关白大人不会欢喜,居士、蕉庵也都必动怒。你和他们的器量,怎可同日而语!”
“你怎如此说话?”
“忠言逆耳啊!”
“那么,我问你,当初我要娶阿吟,居士为何拒绝?”
“你太过锋芒毕露了。换言之,居士看穿了你的阴谋,绝非因要把阿吟送给关白大人,才拒绝你。”说罢,曾吕利自己也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分了。
宗安瞪着眼,颤抖着向曾吕利挥拳打来。曾吕利嘿嘿笑着,低头躲过,道:“忠言逆耳,我是为你着想,才把话说得难听了些。”
“不必你操心!我自有我的想法。”
“嘿嘿……唔!还请心平气和一点。”
“我要把你所言一字不漏禀告关白大人,请大人裁决。”
“悉听尊便!”
“看看大人是认为你说得对,还是把我为濒死舍弟所做的一切,看成是手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