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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田大助始终在秀赖面前正襟危坐,他仍在体味父亲之死带给他的苦痛和最后之言的深意。与大助并排而坐的,乃是十五岁的高桥半三郎及其十三岁的弟弟十三郎,他们在一旁打盹儿。二子依然留着额发,貌如女子。
二位局出去后未久,井伊的人马便包围了院子。
院子被围,井伊却未马上破门。奥原信十郎松了一口气,二位局定然将此藏匿之地透露给了家康公,家康公派井伊前来,乃是保护秀赖母子,不久自会有人前来迎接。到时不管怎样,将母子二人交与那人,自己也算尽了职……
井伊后面,出现了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的旗帜。
“军中有本多上野介正纯的身影。”
“他来了,上野……”
奥原信十郎愈发放宽了心。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都是将军的亲信,本多正纯却是家康的心腹之人,许是这些人前来迎候……想到这里,信十郎回到了谷仓,弯下身,靠近匍匐在地的大野治长,耳语了一番。
治长已经半死不活,但听了信十郎之言,猛从地上坐起身来,对侍童们喊道:“快伺候右府更衣!”
十七岁的土肥庄五郎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小镜子,为秀赖梳发。庄五郎亦留着额发,貌若女郎。
梳完头,庄五郎将手中的镜子递与秀赖,道:“愿大人身体安康,万事如意!”这是早上一贯的问安,但此时此地听到这些,却不免令人脊背发凉。
“半三郎、十三郎,快来捶背!”
“是。”
若说土肥庄五郎如个正值妙龄的女子,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则似还末长全的小女孩。高桥兄弟跪在秀赖左右,为他捶背。此时,秀赖才看了看镜子。在此之前,他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眼皮和舌头都像醉酒一样不听使唤。他自无法定下心来,一脸茫然,看到镜中的自己,才慢慢恢复了生气。
“好了,”他拨开肩上二人的手,道,“辛苦了。”说完这句慰劳之词,秀赖抬首,眼睛刚好对着从高窗射进来的阳光,遂慌忙低下头。
大野治长已经无法动弹。他若能起身,定也想亲自去见见敌方大将。
奥原信十郎丰政走了出去。此景已经令他不忍再看,他心中生悲,只欲号啕大哭……
信十郎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暗云浮动,从密密的云层间洒下了少许阳光。看看太阳,约已到了巳时。外面不再那么闷热,顺着河道吹过来的风轻轻拂动着低垂的柳枝。
治长终于熬成名副其实的大坂城辅政,可是,此前多年,他究竟有何作为?自从片桐且元离去,又经历了去岁冬役,他立时成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大才,只可叹大坂城和他的命运都已到了尽头。“就是爬着,也要去见一见井伊……”在他这种赤胆忠心面前,石头也会动心,井伊直孝怎会无动于衷?他若能表现出如此气概,大御所怕真会饶他一命。
但信十郎走出门外之后,治长依然未能动身,只道:“虽有亲自前去交涉之心,但你看我这样子……速水,就拜托你去走一趟了。”
“遵命!”
“就说这一切都是大野治长的过错……右府完全不知情……”
速水嘴唇颤抖道:“好了,我去了。”他显出一副争强好胜的样子,来到信十郎面前。
“请让在下跟去,负责护卫。”信十郎道。
“不!”速水斩钉截铁拒绝,理了理后背上的小旗,朝着井伊的马印大步走去,显得越发有气魄了。
信十郎想象着速水甲斐守手持武刀的样子,不由苦笑。此人太好强了。
剑可以柔软自如,刀却不能。现在他乃是使者,是前往对方军营乞命,如此好强,如何能完成便命?
奥原信十郎慌忙追出几步,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他的出入已经让敌军知道了秀赖母子的藏身之处,既然已知,就应该在此处竖上马印,可马印却已在郡良列和渡边内藏助等人自杀的时候毁去了。罢,罢,败军之将乞命,其实不必过于拘泥。信十郎这样一想,又回到了仓房。
速水甲斐正如信十郎忧心的那样,昂首挺胸,进了竖着井伊直孝马印的大帐。
“军使,辛苦了!”不见本多上野介的身影,迎接甲斐守的是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
当一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时,自会勇气备生。但其勇若事起仓促,只会令人惊而不惧。若平时少了磨炼,勇则勇矣,乃是莽撞;能加上平日修炼,才可谓智勇双全。速水甲斐守便属莽撞。死且不惧,我还怕甚!他为秀赖母子乞命而来,却绝未想过自己活命,正因如此,才显得骄横无礼。但照实言之,他的强硬不过出于内心胆怯,虽决心一死,他却是因惧而故作强势。乱世之人多历生死,故喜虚张声势,速水甲斐守亦然,他作为败军之将,甚至忘了自己首先应听对方吩咐。
在井伊、安藤和阿部三人的引领下,速水甲斐守走进军帐,马上道:“守久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出使。快备座。”
备座?
要是家康听到,自会开怀大笑,拍膝褒扬:“毫不惧死,真乃勇士!”
但现在他对面诸人同样血气方刚。井伊直孝立时便面带愠色,语带嘲讽:“你的见识还真高明。城池烧了,右大臣还是右大臣吗?”
这几句交涉便注定了此日之悲,只是双方事后才知。
“右府的一切都是大野修理一手把持,想必大御所和将军均知。”
“是,不把城池烧掉尚不甘心,真是遗憾啊。”安藤重信语气里带着嘲讽,“休要说那么些废话。赶快进入正题!秀赖公打算何时投降?我想问问具体时辰,也好去请求将军大人吩咐。”他似更熟悉谈判。
“正午从樱御门出来。”
“正午……这么说还有一个时辰?”
“正是。我早就说过,右府母子若能活命,不管如何问罪我等,我等皆无异议。请务必对有府以礼相待……”
井伊直孝不由得笑出声来,“以礼相待?你是说让他腾云驾雾不成?秀赖乃是两度谋叛之大罪人,现在的身份乃是俘虏!”
“俘虏?”速水守久绷紧了脸,正色道,“你的意思,是不能以右大臣身份,以礼相待?”
“就是这个意思!你待怎的?”安藤重信道。他比兄长直次性急,口舌毒辣。
见他挖苦,甲斐守再次高声道:“这般待人,大御所和将军定不会满意!诸位忘了右府乃是丰臣太阁之后?”
“哼。”重信的语气变得越发冷漠,“那应怎样对待丰臣太阁之后,才合乎礼仪呢?”
“备轿。”
“轿子?井伊大人,在这战场之上,可有供贵人乘坐的轿子?”
“哼。”直孝语气里带着嘲笑,“就连七十四岁高龄的大御所也仅乘着竹轿出征,战场上岂有什么贵人乘的轿子?到京城里去寻一寻,兴许还能寻到,在这废墟里嘛……”
“嘿?”安藤重信再次转向速水甲斐守,“轿子不是没有,只是因为此处乃是战场,无处去寻。丰臣太阁爱子再次发动叛乱,如今沦为俘虏,哼,到时候不五花大绑他,就是宽和了!”
“五花大绑?真是……岂有此理!”
“那又怎样?”
“你们难道不知大御所的心思?”
“嘿嘿,这个嘛……我等未在大御所跟前侍奉,故大御所的心思,我等无从知晓。轿子?休想!”
“嗯?难道你们就这样当差?请问,你们欲如何将右府带至贵军军营?”
“走路你定不愿,我们预备了马匹。”
“难道让夫人也骑马?”
“实属无奈,我们何处给她寻辆香车?”
“不!”速水甲斐瞪大眼,一声断喝,“鄙人决不允许你们将丰臣太阁之子、敕封右大臣,带到各大名军营示众!”
“哦……”井伊直孝一副无奈之态,叹了口气,“你的意思,若无轿子,右大臣就会切腹自杀?”
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已不仅仅是讽刺。速水甲斐守顿时语噎:罢了罢了,无论骑马坐轿,事情必须尽快了结。但无论怎样,也不可让他们带秀赖母子去诸大名军营,甚至到下人和脚夫中示众。本以为对方对此已充分思量过了,可是……速水甲斐守咬着牙,苦思善后之策。
因为甲斐守言语失当,气氛更是紧张。他这才察知,因出来之前未与秀赖母子及大野治长商议出降方式,此时又过于激切,已给了对方口实,处于劣势。
“如何了?”阿部正次似要打圆场,道,“你也见到了,这城内皆是断壁残垣,何处去寻轿子?顶多也就能寻些担架和竹轿。你自思量,是要体面,还是要性命?”
阿部正次的话合情合理。速水甲斐浑身颤抖,心痛如割,却又无可辩驳,思量良久,喃喃道:“你是说绝没有轿子?”
“你也看到了,此处已成一片废墟。”
“哦……请各位稍等片刻。”
“要等到午后么?”
“不,只是在此之前,鄙人要去请示一下右府。”
“到现在才……”井伊直孝还没说完,阿部正次平静道:“速水守一人自无法作主。既然这样,我们且再等等,请尽快定下来。”
“明白。”速水甲斐马上站起身来,他已迫不及待要离开大帐。
待速水昂首挺胸转身离去,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气得咬牙切齿。
“全无悔改之意!”正次开口道,“真想把他碾个粉碎!”
井伊直孝似也动了怒,平时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道:“怎的?就这样等着?”
安藤重信笑了笑,话里有话:“大御所乃是百年甚至千年不遇的罕见之才。在他看来,秀赖谋反根本不足挂齿。但,大御所百年之后,要是仍然屡屡出现这等叛乱,何人可治得安稳?”
“你的意思……”
“我无甚意思,但,此事必须好生思量。”
三人再次互相看了看,都在揣摩彼此心思,然后,谁也不多言了。
速水甲斐回到谷仓时,女人都已与淀夫人一起念佛。众人的名字已被悉数写在名簿上,交与关东的来使。各人都将自行了断,即使秀赖和淀夫人能够得救,其余诸人也必须一死。绝望之下,她们唯有将希望寄托给佛祖。
“好了好了休要再哭丧着脸念佛了!”洋教徒速水甲斐一进门,便带着一腔憎恶之情道。
奥原信十郎不在仓里。半死不活的治长听到甲斐的声音,睁开了眼睛,“速水啊,结果如何?”
“这……”速水一屁股坐到治长前面,道,“井伊直孝那个浑蛋,实太无礼!”
“你是说……事情谈崩了?”
“那些混账东西,他们定是想让右府母子骑马到各地大名军营示众。”
“什么,让大人……”
“示众!他们定是这般想的,连一乘轿子都未预备,如何是好?”
但治长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停止了诵佛,仓里一片寂静,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谈话。
“修理,”甲斐守咬牙道,“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今日的谈判便可看出,必是如此。”
“你是指……”
“大御所那老狐狸,从来就无放过右府之意。”
“从来就无?”
“正是。修理,你把人想得太善了。他要是想放过右府,不管是井伊还是安藤、阿部,都不会那等蛮横无礼。安藤竟说,要把右府五花大绑,或用担架抬走。”
甲斐守一气说完,只听见屏风里传来淀夫人尖利的声音:“守久,到这边来。”
“见谅,在下在夫人面前说出无礼之言。”
“修理也过来。对于刚才那几句,我不能不问一下。右府也要听一听。过来,再跟我说说详情。”
速水甲斐守若非怒火中烧,必会甚是狼狈地掩饰方才之言,但,他此时却反而火上浇油:“是,那夫人就听在下说。在下作为使者前往,他们却一味愚弄……”
“你说了些什么?”
“在下说,右府会在正午时分从樱御门出城,可井伊却嘲笑说,右府要腾云驾雾云云。在下便说,需乘轿,请预备轿子。”
“他们怎说?”淀夫人看起来颇为冷静,抬起头小声道。
“他们断然道,没有轿子,还嘲笑,此乃战场……”甲斐守未注意到,自己的言辞已因过于愤怒,有些添油加醋了,“他们还说,若非要乘轿不可,就去寻些搬运死人的担架或者路边的竹轿,要将右府反绑到上面……”
“右府也在听着呢,你不要说了。”淀夫人身体发颤,阻止了他,“唉……井伊并非奉大御所之命,前来迎接我们母子。”
“恕在下斗胆,他们还说,决不会放过右府和夫人……”
“修理!阿千难道未……”
“不会,即便少夫人忘记,身边的刑部卿局也不会忘记提醒少夫人,为右府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