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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贞慌忙把她按住,劝道:“便是下得床,也走不得,还要调养几日,待能吃得东西,气力强壮时,方能远行。想那京都千里迢迢,要走一两个月功夫,你这样哪里行得?”
柔玉想上一想,兀自笑了,稍停说道:“只是我等不及了,便是一刻也熬煎不过。”
世贞见她累了,劝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两人四目合情,久久相视。正是:万缕柔情千分娇,一点春含豆寇梢。人间相思皆如此,不辞凉月坐深宵。
且说三人谈得忘情,不想其所在,也忘记本是乔装改扮的身份,只是哥长妹短,倒把帘外偷望的店家,看得傻了。抓耳挠腮,好生诧异。暗寻思道:“当初他二人来店,只道是寻亲访友,都是书生打扮。今兀地变成两个雌儿,原来是偷偷勾得风流公子来我小店野合相会。如此看来,这定是哪个老爷家的小姐丫环随人私奔。我若知情不报,待到日后事发,少不得受此牵连,也好,待我报与她家知道,若得许多银两赏钱,怕不比在这小店忙碌数日要强得多。”想到这里,便咳嗽一声,挑帘而进,又是送茶,又是问饭,赔笑脸献殷勤,也不提讨账之事,反倒找一洁静房间,劝得世贞歇宿下来。诸事毕,方才回到内室,唤出女儿商议。
那女儿唤作荔枝儿,年方一十八岁。虽是乡野之人,倒也出落得水灵俊秀,甚是伶俐精明。平素只帮爹爹照料店面,那老儿看她也恰似掌上明珠一般。荔枝儿见过爹爹,问道:“爹爹唤我有何事?”
店家望定女儿,却只是笑,半晌方道:“我儿,买卖来了。”荔枝问他何事,老儿又不肯讲。荔枝儿性发,调转身子,撅起嘴儿欲去。慌得老儿连连喊道:“我儿莫走,我儿莫走。”待荔枝回转身子,方才如此这般,悄悄叮嘱起来。荔枝听他言语,先是惊讶,继而跺足,羞得掩面说道:“这,这如何使得?”老儿瞪起眼睛说:“若是我眼力佳时,如何用你?”随后又千哄百劝。荔枝儿仍是不信,嗔道:“哪个便如你所猜,只是你自己没生好心罢了。”老儿发急道:“女孩儿家晓得什么?我是过来之人,便走的桥,比你行的路还要多;若不成时,便抠出眼珠当泡儿蹦给你看。”荔枝儿半信半疑,不再言语。只因这一番话语,正是:无端窥破鸳鸯扣,欲调鹦鹅入樊笼。贪心难持方寸乱,长舌搅起风雨惊。
是夜三更时分,夜静风轻,帘外残月凄迷,窗上竹影扶疏,屋内幽光微晴。
荔枝儿掩衣起床,也不点灯,静坐谛听一会儿,但闻客房内酣声微微起伏,甚是清冷寂静,便忍住怦评心跳,蹑手蹑脚,溜到柔玉房前。原来白日作下机关,此时弄根棍儿,轻轻一拨弄,这门上吊扣先自落了。待轻轻推开道门缝,从那缝隙看时,心下一惊。险些叫出声来,果见一男一女,同榻而卧,只横盖一床被儿,四条腿儿相叠错,各露出小半截来。荔枝儿眼见奸情,转羞作怒,砰地踹开门儿,喝斥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在我店中不顾廉耻,做这偷鸡摸狗之事。”榻上二人闻声惊醒坐起,却并不曾脱衣。那女子揉揉眼睛,残梦迷离,幽暗之中,认出是店家女儿,起身问道:“姐半夜至此,却有何事?”
荔枝几不敢看那榻上男人,只将眼睛盯住那女子斥道:“偷了鸡儿,摸了狗儿,又要提起裤儿充好人,你们作的好事。”那女子神情诧异,道:“店家姐姐何出此言,但请坐下,有话好讲。”嘴里说时,便一手扯住她胳膊,拉她同到床前坐下。
荔枝儿又羞又气,只道拉她下水,同做一伙,掩其奸情,便愤愤挣脱胳膊,道:“休要无耻,放老实些,只将你二人奸情,从实招来,要敢刁赖,我便喊叫起来,唤人将你二人绑了,一同拿下送官问罪。”
那女子听她言语,惊讶片刻,却不慌乱,反哧地笑出声夹。一面点上灯烛笑道:“姐姐果真英雄,只是错认了人,怎将两个女儿家捉起奸来?”
荔枝儿借烛光看时,却见那床上公子,也笑出眼泪儿,正自狐疑,却被身旁女子乘她不防,一把推至床前笑道:“店家姐姐且不要伯,看看我家相公是真的还是假的。”荔枝欲待恼时,却见床上公子除去冠巾,露出满头云髻翠钗,端的一个艳丽娇娘,倒痴痴看得呆了。惊道:“呀,原来是位天仙,比这位姐姐还要好看。”女公子扯住她手儿讪讪一笑,唤道,“翠荷与我和店家姐姐斟杯茶来。”
翠荷献上茶来,递与荔枝儿一杯,笑道:“只怕店家姐姐夜里孤独,想找个公子作伴,便撞到我们房里,生出这许多事来。”荔枝儿先自羞红了脸,心下自怨爹爹贪财生事,倒弄得自家槛尬难堪。端着茶杯,却并不喝,直盯盯又望柔玉半晌,好奇问道:“姐姐如何这般打扮?”
柔王倒喜她娇憨野性,便不相瞒,一一将身世对她诉说一遍。
荔枝听说是昆山顾老爷家小姐,慌忙起身施礼相拜,羞傀说道:“哎呀呀,倒是我该死,眼拙识不得金枝玉叶,斑鸩识不得凤凰,刚才多是无礼,姐姐要生气,便骂上几句,打上几下,只是莫当我是坏人就好了。”柔玉见她性直,并不见怪,反当一件趣事,与她笑谈起来。正是:暗窥鹊桥渡双星,误将自身坠瑶宫。梦醒不见巫山客,空留明月笑春风。
但说那店家老儿,一夜不曾睡,只是捺下性子,等候女儿佳音。初时听得女儿入房责斥,心下半惊半喜,拍掌笑道:“此计成矣!眼见捉得双双在床,不怕他二人抵赖,况且都是大家出身,哪里不顾脸面,便讹上他三两银子,也不怕他不依。”后来渐渐听得动静细了,只当是讨价还价,忍耐片刻,只不见荔枝儿出来,反听得三人窃窃笑谈之声,心中猛地一惊,拍额叹道:“天老爷,错了,错了!想那荔枝儿,也是情窦初开,定是被那两个好人哄骗,入伙做成一团儿了。”
越想越乱,心下叫苦不迭。一时火气攻心,欲将闯进门去,将那奸夫淫妇并小贱人痛打一番、又觉不妥,天下哪有老子捉女儿奸情的道理?胡思乱想无良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煎熬多闲,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路哧哧偷笑,正是荔枝儿走了回来。只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神意儿甜甜蜜蜜,老儿越看越是不假,越看越是当真,一时怒从心头起,一句话不曾说得,先抡起老大巴掌,左右开弓,啪啪向她脸上扇来。那荔枝儿不曾提防,哪里躲闪得及,一时被打蒙了,只觉脸上热辣辣火烧火燎,眼前金星乱晃,跌倒在地上,半晌惊醒问道:“爹爹却是为何?”
那老儿恶气未消,只是挥拳吼道,“小贱人,你做的好事,丢尽祖宗脸面。”
荔枝儿犹自懵懂,含泪说道:“爹爹却是为何?”
老儿也不直说,只把手掌一伸:“你只把银子与我拿来。”荔校儿如梦初醒,嗔怨叹道,“爹爹错了,哪里有什么银子。”老儿憨气益盛,喷着唾沫骂道:“无耻贱人,白白被他人沾了便宜,却一两银子也不曾拿来?”
荔枝儿听得这话儿,恰似劈头雷击一般,竟跳将起来,怒目而视,步步逼向老儿,又是羞辱,又是恼恨,哽咽在喉,泣不成声,半晌方道:“你,你——便是猪狗,也还知些情意,你财迷心窍,只把银两做爹娘,哪里认得女儿,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老儿见荔枝这般光景,反倒呆傻起来,一面连连退步,一面赔笑央告道:“我儿这是何必,有话好悦,有话好说,爹爹错怪了女儿,也是为孩儿着想。你只说那客房中男女,竟是何人。”
荔枝儿含泪哭泣只得说出小姐两人遭遇。老儿听罢,半晌不语,望着那灰蒙蒙屋顶思忖片刻,却又扑地一笑,转忧为喜。心下想道:“原来这两人,却是私奔的小姐丫环。如此看来,他家中定是不知,一定四处派人寻找。且喜那昆山离此不远,我若告知他家中,自然得许多赏银,也不枉教我费了心机,委屈女儿一场:”想至此处、便又赔下笑脸,打着自己嘴巴,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哄得荔枝儿消了气,自去房中歇息。
次日清晨,那老儿多了个心计,只不告诉女儿,假说进城办些菜蔬,嘱咐她照料好店面,竟往昆山而去。正是:世间清意有多重,只认金钱作爹娘。
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八回 慕风流青楼题诗 弄权术官衙设计
且说那店家老儿瞒了女儿,竟往昆山而来。到了顾府,恰逢全家乱作一团。
原来先是那家人从苏州回来,将如何拜见徐知府,如何酒楼遇翠荷卖唱,以及如何遇见王世贞,知府怕他权势,将翠荷与他私下开脱之事细述了一遍。那顾琼空费了许多银两,听罢大怒,将徐知府、王世贞、翠荷、女儿及家人统统大骂了一遍。夫人只是啼哭,却又无可奈何。
一家人骂罢、哭罢,又全部犯起愁来。眼见刚刚找到的踪迹又被放过,再到哪里去寻。知府只知受贿,却又不肯帮忙,料是再拜托也无益;若多派家人去寻找,又恐闹得满城风雨,有辱清白门凤。苦思冥想无良策,夫人益发哭得厉害,只骂那顾琼势利心狠,逼走侄儿,连女儿也搭上;顾琼自是心烦,火气上来,只道女儿死了才好,权当没有生养。唯其心疼之处,却是那千金所购珍画。正值心烦气躁,举家不宁之时,门上禀报有店家老儿求见,道是相告小姐下落。顾琼慌忙情进,将那老儿招进内厅,与夫人秘密相问。那老儿遂将小姐丫环如何装扮公子,如何生病在店,如何又引得一少年相公同来之事细说一遍。
夫人听罢,含泪问道:“我儿病得怎样?怎的便不肯回来?”
顾琼却是惦念那画儿,又伯这一两日便随世贞走掉,慌忙问道:“你可曾听那畜性说道几时还京?”
那店家老儿,只为索取银两,见两人这般慌急,正称心意!窃窃暗喜,信口说道:“那相公恰似心中有鬼,急急要还京,只是被我缠住,将那些好玩耍的地方说与他听,哄他留了下来。”
顾琼仍不放心那画儿,又忙问道:“你可曾见小姐有何私物赠那畜牲?”
店家老儿眨眨眼睛,摇摇头儿,稍思忖一下说道:“小姐欠我许多店钱尚不曾还,哪有什么物件私赠相公?”
顾琼也不再间,取出五两银子把与老儿作店钱。又取出十两银子说道:“敢劳店家费心,些须小意,权作杯酒钱,只是相烦留小姐在贵店多住几日,养息身体,日后自当重谢。”店家老儿见得白花花银子,恰似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称是,眼睛笑成条线,欢天喜地去了。
店家起身去后,夫人与顾琼私下计较,如何哄得女儿回来。顾琼兀自有气,冷冷说道:“待明日我亲自去时,怕她不肯回来?”
夫人慌忙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去还好,若你去时,女儿性烈,只伯又是逼婚,便是死也不肯回的。”顾琼道:“便多带些人,抬也要抬她回来。”
夫人仍觉不妥,郁郁叹道:“只是不好用强,若是世贞侄儿恼时,打将起来,伯是人再多,也不是他对手,况且事情闹大,满城风雨,脸面上也不好看。”顾琼闷闷不语,冥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计,如此这般,对夫人暗暗诉说一遍。夫人愣愣思虑片刻,无奈点头说道:“便是如此,也不可过急,莫把女儿吓坏,须待女儿病好后才行得。”
顾琼无奈应允,又怕三人近日走脱,便派一心腹家人去那酒店秘密监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人间父母本相亲,何故东西各离分?堪叹有情多不义,一生从此灭天伦。
却说世贞见柔玉日渐康复,心绪反渐渐沉重起来,时常思想,二人两厢清深,本是人生幸事,便是学那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天长地久,也是美谈。只是表妹不该带那珍画至此,若如此走时,落个贪财骗画的名声,岂能说得清自?欲待送还,柔玉只是不依,惟恐露出行迹,节外生枝又惹出许多麻烦。前思后想,一时无良策,心下益烦躁。这日午后看看柔玉睡熟,竟自出外闲游,散起心来。
是时天色空蒙,细雨霏霏,信步所向,但见远山生烟,田野葱笼,竹掩茅屋,鹅戏清塘,狗吠迎客,鸡鸣生幽。更有溪水漏溺,渔舟横渡。酒旗飘风,尼庵空静,果然景致绝妙。不独山野如画,有那小桥野渡,也自动人,世贞一路行来,只觉身在画中行,处处景物幽趣宜人,花香扑鼻,顿觉心旷神抬,忘却一腔烦恼。暗自叹道:“难怪陶渊明等许多高雅名士弃官不做,独隐山野,想不到竟有这般雅致。领略这山野村凤,果真使人超脱忘俗。想那皇室森严景象,尔虞我诈之争,怎能同此相比?倘若长居于此,便是给我皇帝也不做了。”世贞信步赏景,细细品味那情趣,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