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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早,徐知府升堂,那顾琼仍道将他错拿,拱手施礼道:“大人何事呼唤老朽,只恨这班奴才无礼,竟将老朽拿来。”那徐知府冷冷一笑,翻脸只不认他,拍声惊堂木喝道:“你私通犯官,暗造假画诓骗相爷,可知罪么?”
顾琼道:“老朽虽与犯官王抒是姑舅至亲,只因恶他与相爷做对头,向是不曾往来;便是那犯囚殡葬,老朽自道他罪有应得,便写书信与他绝交,也委实不曾去得。”徐知府恼怒喝道:“大胆老儿,前时那王世贞来苏州省亲,在你家居住多时,乃是本官亲眼所见,怎道一向不曾往来?如此狡辩,不打时如何肯招。”一声喝时,早有两厢衙没将他拖下,棍棒如雨落,直打得他鲜血淋漓,惨叫不绝。
徐知府又道:“讲,如今那画儿在哪里?”
那顾琼心下有苦说不得,忍气说道:“前时那小畜牲拐骗小女并那画儿私逃在外。老朽曾求告大人多次查讯,至今杳无下落,大人自是知晓。”徐知府冷笑一声道:“你暗里放他二人携画私逃,明里又故意请本官与你察访,便是本官,也被你耍弄了,着实可恼,不用重刑,料你不招!来人呀,重刑伺候。”两厢衙没,又取夹棍将他夹了,才用刑几下时,他忍受不过,遂胡乱招供。徐知府取了供词,又命他画押,遂取大枷枷了,下在狱中。
那顾府只求为他脱祸,不借荡尽家产,屡使家人重金贿赠。那徐知府只将金银收下,只不肯放他出狱。
且说太仓知县李恩成,虽无意仕途进取,为官甚是清正,立法极简。审理词讼任你有钱有势的来请托,他概不容情。虽是抚上,却对百姓极好。余闲之时,或与乡里贤土大夫对诗饮酒,或偕德高望重父老访民风于田野,所以百姓敬仰,便是苏州府衙中,也多有与他相好者。及至徐知府密受严嵩旨意,捉拿于他,早有人通凤报讯。恩成闻之,仰天大笑道:“我又无罪,何须他拿?我自到他门上说个明白,随他发落罢了!罢我官时,送与他印;要我命时,给予他头;独留耿耿我心,奉与子民,虽死无憾也。”是日大摆宴席,遍请县衙一干人员,一一敬酒话别,吩咐后事。众人无不垂泪。酒罢封好印匣,高悬于衙门首。自己换中衣便服,托乌纱帽立于门首阶台,只等巡捕到来。是时全城哄动,填街塞巷来看他。
待巡捕到时,人群哄动起来,有人喊道:“老爷无罪,拿不得人。要拿只拿狗官去。”也有人喊道:“哪个敢动李老爷,便砸断他的狗腿。”又有一帮缙绅围住巡捕,打点银两,为他开脱。
巡捕只要拿人,哪里肯听!冲开人群,向衙门直撞。一时百姓大怒,拥动起来,团团围定巡捕,真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只呼喊成一片,那巡捕哪里动得半步!竟自慌乱起来。
李知县见此光景,深感百姓情义。却又畏恐事态闹大收不得场,反牵累百姓受害,于是跪下哀告众人道:“恩成不才,有何功德于众位乡亲?众乡亲若是怜惜恩成,当不得难为诸位巡捕,他们是受命而来,与我无冤,若与他们过不去时,反是害我了!乡亲若赏我脸面,当受我三拜。”众人见知县跪倒,也扑通扑通跪倒一片,道:“大人请起,有何吩咐,小人们不敢不从。”李知县道:“乡亲美意,无非要保全恩成官职,如今做不得忠良,如何与你们谋利?身为父母官,与百姓做不得主时,留之何用。”说罢将手中乌纱帽先自递给那领头巡捕,道:“你们持我这纱帽,可以回府交差了,恩成决非食言之辈,待我辞别乡亲,随后便来。”这原是李知县为巡捕所使脱身之计。那巡捕心下会意,又见他如此磊落,心先软了,倒有些惜他之意,如何不允?接过他手中乌纱帽,先自去了。
那李知县见巡捕去远,辞别乡亲,也随后赶去。自有那热心之人,见李知县步行,雇了一顶软轿。李知县再三推让道:“我原本受贬,如何敢坐轿显威风。”
只不肯依。众人抬轿跟随而去。
到得苏州府衙,那徐知府见百姓只不肯散,恐处置不妥,激起民变,不敢过分难为他,又见他自请解官,遂顺水推舟,行书禀与严嵩父子,将他革职为民了事。
那徐知府将李知县革去官职,百姓暗里只是痛骂,明里却敢怒而不敢言。不想此事,激恼了一人,你道此人是谁?正是神偷“我来也”。
且说“我来也”闲居在世贞家中,终日无所事事。一日不偷,闲得手痒;两日不偷,闲得心痒;三日不偷,恰似魂都丢了,再忍不得。他原本是义气而来,闻王抒遇害,只要帮世贞报仇,住得日久。见没机会,先自烦了。又见苏州府衙抓人,受害者都是与世贞往来亲密之人,益发恼怒。又恐自己再住长时,又给他家生事,于是也不告别世贞,夜里自溜了。
“我来也”自是好腿脚,隆冬寒夜,几十里路,不待天明,已自赶到苏州城来。街上黑得正厉害,冷得也厉害,绝无人迹。摸到府衙墙外,听听无动静,掏出随身个索儿,只轻轻一丢,便挂在墙上,两手攀住绳索,翻身潜入院来。寻到马厩,点一把火烧将起来。顿时火光冲天,喧闹之声四起。
知府衙门中人全被惊醒,提桶端盆赶来救火,合府乱糟糟乱成一片。徐知府惊慌失措,起身看时,“我来也”早趁机潜入他屋内,一应物件不取,单拿了他乌纱帽儿出来。待皂役把火救灭,只烧得马厩两间,查点物件,也并不少什么。
直待徐知府欲坐衙时,寻他乌纱帽不见。心里正诧异间,听得门首嘈嚷,出去看时,见一群人聚集衙前,个个仰起脖儿,掐指点点。徐知府抬头望去,却见自己那乌纱帽,正在旗杆顶尖,一时恼羞成怒,唤衙役驱散人群,取下乌纱帽看见明晃晃一把尖刀,插在乌纱帽正中,刀尖上悬一纸条,上面写道:平白害人,连连作孽,取帽代头,以示警戒。若累无辜,罪加一等,三日之内,与你放血。要捕我时,只在府界,他日进京,寻你干爷!
下面署名:我来也。
徐知府看罢,惊出一身冷汗,心里骂道:“好个不死的狠贼,我未捕他,他反倒我衙中生事,又用刀来吓我;不知几时偷我鸟纱帽,果是手段厉害。我若捕拿他时,恐人未捕到,他却前来害我性命;若不将他捕拿,难免被人耻笑。踌躇半晌,只拿不定主意。正是:神偷巧计戏鸟纱,果将贪贼心昨煞。三魂未定方寸乱,不识此身是谁家。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一回 搜尼庵淫贼杀画焚尸 宿客店神偷盗棺行侠
话说徐知府见“我来也”刀取他乌纱,又恨又怕,暗惊他手段厉害;欲捕他时,恐激怒于他;若不捕拿,又伯被人耻笑。踌躇半晌,胡乱掣签派个应捕领人去捉拿,以作应付。
这应捕唤作吕胜,生得自净面皮,强壮身段,却立心刁钻,专一不守本分,做那味心行短的事。是日知府差他去捕拿“我来也”,因见天气寒冷,又下大雪,心中极是不愿,又推卸不得,想道:“也罢,眼见自己是上了套的骡马,哄着要走,鞭子打着也要走。莫若应个名儿,到城外闲荡一番,寻个下处自去吃酒取暖,混到黑时来交差罢了。”随即带两个役从,出城而来。
城外空旷,益显风大雪紧了。果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耳旁朔风呜咽,看那雪如撕棉扯絮般,纷纷扬扬,下得正紧。这吕胜带着两名差人踏雪而行,天气冷得伸不出手,他心里还哪想抓什么贼盗。行不数里,穿过一片林子,见前面一座庙院,心里喜得有喝酒去处,脚下步子紧了。待至近前,却见是座尼庵,粉墙四周,雪压青松,映得那庵门金匾愈发醒目,好个幽静整齐的去处。
吕胜心下欢喜,正欲叩门叫人,那庵门呀地一声先自开了,一个女尼与一小童出来赏雪,不期被吕胜三人撞着。吕胜不看则已,看时魂飞魄荡,惊得呆了,身子先酥软下来,嘴唇张着,喝声彩不知高低,只道那女尼是南海观音,小童是王母殿下的玉女。这吕胜是凤月场中老手,如今见这女尼与小童生得如此标致,喜得心头如小鹿般乱撞,暗自想道:“不想空门草庵,藏着这等绝色妙人。若到她静房饮酒,正是极好去处,待我撩拨于她,不怕她不上我的钩儿。如今便是那贼盗在眼前,也顾不得了。”腹中打定草稿,遂殷勤暗笑,近前一个揖作了下去,说道:“打扰师父,下官这厢有礼了。”且说这女尼,正是本庵住持净玉。适才在禅房颂罢经,只觉无情无趣,只道雪大荒郊无人,便唤小童出来赏雪,刚刚开门,便撞着吕胜三人。如今听说话时,见他三人浑身皆白,俱是官府人模样,忙还礼道:“官人从哪里来?”
吕胜道:“下官姓吕名胜,就在城内府衙供职,今日奉行公事,不想路遇大雪,无个躲避之处,下官久慕仙姑清德,未敢惊动打扰,容我等暂且避寒?”
那净玉见他一表人材,话语殷勤,点头说道:“请到里面轩中待茶。”
吕胜见她相请,料有几分光景,欢喜不尽,遂招呼身后役从一声,随女尼而入。踏过一条雪径,又转过一道小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且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奉南海观世音菩萨的描画像;案上古铜炉中,香烟袅袅;下设蒲团一座,恰是跪香所用。左面一间房内,橱柜内尽藏经典;右面一间净房,陈设书桌藤椅,壁挂古琴,自是清幽。净玉邀三人入右面净房,唤女童献上茶来。
净玉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吕胜。吕胜慌忙站起,趁接茶时,故意把她那嫩白尖笋连同盏儿一并捧住,窥视她缩回手时,脸上并无怒意,心下已是高兴三分。喝口茶时问道:“敢问仙姑法号?”
女尼道:“贱名净玉。”
吕胜道:“好个仙名,洁净珍玉,冰清玉洁也。”又没话找话问道:“仙庵可有几位师父,怎不见庵主佛面?”
净玉道:“小庵师徒五人,当家便是小尼。”吕胜故作惊讶,慌忙起身又拱手说道:“下官不识庵主,但有得罪,乞请见谅。”净玉见他礼多,笑道:“官人何出此言,荒僻小庵,招待多有不周,一并担待。”
吕胜有心要调戏她,唯恐茶毕人去,随掏出一锭银子说道:“无故相扰,甚是不安,奈何天气寒冷,若有酒菜,敢烦备办一些?”
净玉也不拒绝,唤女童置办酒菜,待抽身欲去时,吕胜慌忙拱手拦阻说道:“我等相烦半日,甚觉过意不去。薄酒不成敬意,且敬仙姑一杯!聊表寸心而已。”
净王不坐时便罢了,只这一坐,便生出塌天大祸来。因那吕胜原本是有意慢橹摇船捉醉鱼,初见她置酒便有四分意,如今不去时,便有五分意了。便又道是天寒,招呼两个役从大杯饮酒。酒至半酣,猛听得外面传来一片雪打房檐的声响,故作玄虚道:“屋顶上哪来动静,敢怕是那贼偷四处流窜,寒冷不过,也躲这里来了。”遂命两个役从到庵外去潜伏察看。
两个役从遵命去后,屋内只剩吕胜与净玉两人,那吕胜见她酒力发作,醉眼乜斜,着了六分意儿,便又满斟一杯酒,趁递酒时,挨在她身边坐了。
见她哧哧嘻笑,已是七分意了。便将话语撩拨道:“仙姑出家几时了?”
净玉道:“五载有余了。”
吕胜道:“仙姑如此惠心,怎入空门受此寂寞?”
净玉叹道:“尘世败俗,好人只不得好报,怎如出家脱去俗念,不受闲事缠绕,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倒落得清闲自在。”吕胜道:“清闲自是清闲,想人生一世,空守寂寞,只把青春付流水,也实在难熬。”
净玉只叹口气,不再作声。吕胜见她粉面低垂,颇是感伤,暗叹一声,笑笑说道:“如此冷落之地,夜里万一做恶梦时,岂不伯吓煞人么?”
净玉苦笑道:“官人自是多虑,便吓煞人时,哪个要你偿命?”
吕胜复笑道:“别个做恶梦吓煞,只随他去,只是似仙姑这般人儿,岂不可惜?。”净玉被道中心事,只是垂首不语,轻轻叹口气。吕胜看她神情,已是八分有意,暗暗窃喜,遂不再问,又劝酒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世事烦扰,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只乐得一时说一时,且将酒浇愁好了。”净玉虽是心善,原本不是修行之人,只因当年避难躲人空门,受了几年寂寞,已是打煞不过,便是心中苦楚,也无倾吐之处。今逢吕胜避雪,见他一表人材,极通清理,只将话语同情怜悯,只道是个知音。
说到凄楚时,只暗弹珠泪,不再言语。
那吕胜见她情态,料是火候来到,也不再言语,独自一怀接一怀饮起洒来,连饮数杯后,故作醉态,啊呀叫一声道:“果、果是闷酒饮不得,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