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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使馆的偏厅里,有两个隔间是专门用来招待访客娱乐和就餐的;设计风格照搬日式装璜,黑色的窗棂,白色的扇门;角落摆放着日本风俗饰品,点缀过于单调的氛围。
简洁而不失典雅,标准日式风格。
但凡日本人所到之处,都会竭力将本国情调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中。无论,这是不是在自己国家。
彦骁宇遵照他们的习惯在门外脱了鞋子才进来。佣人将扇门轻轻推开,便看见宇田雅治正襟危坐等着他,一旁还有逢场必在的山本。
宇田雅治眼皮微睁,也不发话,只是将手往对面的位置一摆,彦骁宇就此跪地而座。
“上次围剿行动后,我还没有设宴款待你,是我的疏忽。”他慢语,面部没有丝毫表情。
彦骁宇垂首,回话道:“少佐太看得起在下了。围剿行动并非我一人的功劳,而是集体的荣耀,自然也少不得少佐的精密部署。独请我一人,实在担当不起。”
“不必过谦了!就当这是朋友间的平常饭局。来,尝尝日本清酒的味道和你们茅台有何不同。”宇田雅治大方的端起酒壶,瞟见彦骁宇桌前碗筷俱全,独缺酒杯,眉心一皱,偏过头责备山本。“怎么办事的,居然忘了给客人备酒杯?”
“啊!是小人的疏忽,我这就吩咐佣人拿新的酒杯来!”山本躬身致谦,准备退出隔间。
“不必了!你先下去吧。”宇田雅治手一挥,打发山本出去。他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举手端杯至彦骁宇的面前。
“都是军人出身,无需那么多礼数。你就用我的酒杯吧!”他嘴角带笑,目光却如待捕之鹰,不动声色的盯住彦骁宇。
从无故宴请他开始,再到席间缺酒杯,彦骁宇就已经觉得事有蹊跷。此刻他已经是骑虎难下,喝与不喝都会惹祸上身。
沉思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彦骁宇就手接过酒杯,起身从榻榻米上站起来。双手端着酒杯,口中振振有辞。
“彦骁宇不敢奢望立功,只求无过。如今少佐这杯酒并非在下不识好歹,而是受不起。在此我愿替宇田少佐给在围剿行动中壮烈牺牲的勇士们,敬上这一杯!想必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念少佐的恩德!”
彦骁宇将杯中酒浇洒到窗外,随即向天作出军人特有的敬礼方式。复又转回桌前,重新跪坐下来,他拿起酒壶斟满半杯酒,必恭必敬的将酒杯递向宇田雅治。
“这杯是在下替亡魂勇士们,还有我自己,一并向宇田少佐敬上的谢意!如果没有您的知遇之恩,也就没有彦骁宇的今日。尽管少佐大人愿意撇开身份,不顾礼数,面对我这样身份低微的部下也毫无架子,友善对待。然而我却万分惶恐,时刻不敢超出礼数没了分寸,更是不敢逾越!少佐只要吩咐一句,哪怕是龙潭虎穴我都甘愿效命。所以请少佐无需褒奖,这本就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铁铮铮的话语,宣誓着他对宇田雅治的忠诚。受到情绪震动,清冽的酒水竟在杯中荡起丝丝微澜,转瞬,又恢复平镜。
宇田雅治接过酒,一饮而尽。现在,他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不可否认,彦骁宇确实是个很机智的人,收编到自己的部队里,自然是如虎添翼。
但是——
“一个万事都如此谨慎的人,难免会令人觉得可怕。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他舒展眉头,露出一抹笑意。不过这笑,只是瞬间而已。
宇田雅治坐直身子,正色的说道:
“我看过你以前的政绩,并无过人之处。可据我了解,你却是个用剑高手,并且具备一定的胆识和智谋。为何要有所隐瞒?我想,你也许是为了避免锋芒太露,才不得已这么做的吧。”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没错,确实如此。”彦骁宇颌首,笑容腼腆。
“是这样最好。如果另有用意,那可就不妙了。有才能,是没必要时时刻刻都崭露出来。就像你剑术高超,可却偏好指点一些不相干的人。总归,还是卖弄了一把。”宇田雅治语调极平缓,仿若是在不经意间道出点无关紧要的闲事。
但彦骁宇听进耳里,立刻幡然省悟。
怪道宇田雅治今日好心情招待自己,原来是在绕着弯子责备他。想必自己教授繁韵的事情,已经被察觉。只是他想不通,既然宇田雅治有心责难他,又何必大费周章?
既然敷衍也无可能,彦骁宇只得把罪名都扣自己身上,希望可以不用拖累繁韵。
“没想到属下一时技痒,传授他人剑招的事情会被少佐发现。请少佐责罚!”
“你和她很熟吗?连罪名都愿意替她抗?”宇田雅治盯着他,眉头微蹙。
“曾经救过她一次!要说熟,其实不然。昨日见她一人在园子里练剑,一时好奇,便上前指点一二。宇田少佐要责罚的话,我身为堂堂男子汉,怎可让一个弱智女流代自己受过?流传出去,我彦骁宇又有何面目立足。往后,只怕所有战友都会瞧不见我!更何谈上阵杀敌!”
“这倒是句实话。”宇田雅治频频点头,对于彦骁宇的说法也算初步认同。席间,他一直都在密切留意着彦骁宇,从对方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判断,也确无可疑之处。难道,真是自己多疑?就算是,他也有法子以防万一。
宇田雅治自顾斟满酒,在手中略转动一会儿,忽然仰脖一灌,大呼痛快!
“好酒!一口干的时候更是有滋味!可惜,只有我能独享了!”他豪气的抹走溢出唇角的酒液,又重新添满。不过这次他并不急于快饮,而是将杯子移到嘴边,有意让彦骁宇看着他咽下。
“你是个有大志的人,我又乐意看见自己部下建功立业。宜昌那边军情吃紧,你带上我的密函到驻守宜昌的第三司令部报道,协助他们剿灭退守在宜昌的伪军和共匪。任务很艰巨,我先干为敬,愿你一路顺风!”
语毕,他酒也喝干,空得不剩一滴。
彦骁宇顿时明白,原来宇田雅治仍是对自己心存猜忌,否则也不会将他派遣到武汉以外的城市。
先前因为围剿行动的事情,他一直被很多同志认为是日本鬼子的头号汉奸,杀他还来不及。此番又派他去战火最凶猛的地区,就算他有心手下留情,敌对的国民军也不会领情。而他如果要保住性命,就必须同中国的将士们厮杀!无论谁生谁死,得到莫大好处的只有日本人。
更何况他如果真那么做了,这条卧底路怕是越陷越深,再也不容易洗清。
因为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除了繁熙,就再无一个活人。
这一次,彦骁宇是真的迷茫了。
送走了彦骁宇,宇田雅治先前的疑虑也随之消散。如今他目的已顺利达成,这连环套一设,他还有什么不保险的。
宇田雅治细啜着剩余的清酒,悠然自得。
这酒,始终唯他能独享啊!
他浅笑,抬眸望见山本进来,事情想必已经办妥了。
“少爷,彦骁宇遵照您的指示,已经赶赴宜昌了。”山本如实复命。
宇田雅治意会的点点头,微醺的眸子泛着朦胧醉意;他慵懒的将脑袋歪放在左肩上,右手支撑在背后,闭目养神。
山本见状不便打扰,轻手轻脚的悄悄退下。不料刚一转身,便被他叫住。
“现在几点了?”宇田雅治忽然问道。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少爷。”
“糟了!”宇田雅治蓦地睁开眼,人也从榻榻米上弹了起来。他这副异于平常的样子着实令山本吓了一跳!
“少爷,你……”山本张口结舌,少爷几时会有如此欠缺冷静的时候,他完全弄不清状况。
宇田雅治可没功夫跟他解释那么多,匆忙撂下酒杯,飞速奔出偏厅。直接赶往雅文的房间。
门一推,却只看见雅文的身影。她呢?去哪里了?!
“繁韵在哪里?”他没好气的责问,明知道她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雅文深深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的同时,起初激动的心情也陡然遏止。她不以为然的冷笑,继续对着梳妆镜盘弄着尚未打理好的发髻。
“你不是不想见到她吗?我昨天倒是听她说过你们的赌约。本来还担心她会命丧黄泉,不过现在看来,她一定没有输吧。”她轻描淡写,说得平静,偏字字句句透着酸味。
宇田雅治不想和她耗费时间,更不想玩文字游戏。现在他已经急不可耐了,没兴趣听她卖关子。
“你只用回答她回来过没有!”
“不知道。”雅文回得干脆,十分不给面子。
既然问不出名堂,他就自己去找!要不是现在没时间和她计较,就冲她刚才的态度,自己也不会轻饶了她!
宇田雅治压抑住怒火,转身离开这个鬼地方。
“是喜欢吧!因为喜欢,所以才会百般留情;但因为不能喜欢,所以千方百计想逃避。”雅文盯住镜中蓦然停住的背影,笑得格外灿烂,仿佛连眼眸都闪耀着点点星光。现在,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虽然这个答案,来得太快。
“是这样对吧?你喜欢她。”雅文轻轻的说,细若蚊嗡。
其实,宇田雅治也不明白为何会停下来,他本来一直不想明白。但现在他忽然发觉,原来有些事情,是注定迟早都要面对的。
也许,他不应该再回避了。
宇田雅治心一横,夺门而出。
从头到尾,雅文都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的困惑。注视着他的背影彻底从镜中抹去,走得决然,她也不禁喃喃自语:“宇田雅治,你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她冷笑,不再空念着这个无情无义的人。
重新握起眉笔,继续画眉。
依稀记得当初还有人夸奖她,说她眉毛画得比任何人都精致。现在她得重新学习,可却连眉笔都握不稳;纵使再小心翼翼的描着轮廓,奈何就是画不出原先的神采。
一时负气,甩过眉笔再也不肯画了。
是的,她再也不会画了!除非,到死的那天。
已经过去多久,繁韵自己也不清楚。
从练剑室出来,她就一直呆在园子里;在那个遇见彦骁宇的角落,背靠着未被风雪侵蚀的墙壁,望天发呆。
这么一站,便是数小时。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想过什么,为何而烦乱,脑中如同眼前的景致般,苍茫一片。
气温越变越寒,她环抱住发寒的双臂,试图说服自己能够继续挺下去。明知道很为难,但是现在,她真的不想回使馆。
非常不想。
当夜幕逐渐黯淡,几乎快要湮没她身影时,悬挂在楼宇的照明灯准时亮起。受到灯光反射,遍地似乎全是雪的影子,白得有些刺眼。
她想闭起双眼,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他——宇田雅治。
只见他毫无规律的喘着气,好像是一路跑来的。呼出的暖流一接触到冰天雪地的氛围,快速衍变成白雾,一缕缕弥散在空气中。
恍惚间,繁韵似乎透过迷雾看见他在微笑,泛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心笑容。再一定眼,她又什么都不曾看见。或许是她眼花吧,一定是。
繁韵绷直身子,不再望向他,也不想和这个人交谈一句。她固执的选择绕道而行,宁可多走几步路,也不愿和他有擦肩而过的机会。
她讨厌他,只要一看见他,她就烦得厉害!
可是繁韵越不想撞到一块,宇田雅治就偏要和她牵扯在一起。
终于,他还是追了上来。
宇田雅治使劲拽住她的胳膊,一言不发的扭头直奔练剑室。无论她如何反抗,他就是铁了心的不肯放手,反而握得更牢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练剑室一到,繁韵才得以挣脱他的禁锢。她怒视着这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实在找不出多余的语句来痛骂他。
宇田雅治料到她会是这等反应,所以并不在意。反正多说也是无益,他不想和她打嘴巴官司。
宇田雅治径直走向剑架边,抽出一把竹剑抛进繁韵的怀里。
“我说过,如果你胜了我,就会放你走。那么现在,我们比试最后一次。”他神色肃然,显然是非常认真。
繁韵见他还在有意戏弄自己,先前憋屈已久的怒火骤然爆发出来!她恨不得拿起手上的竹剑,狠狠敲碎他的痴心妄想!
“真是笑话!我们先前比试过,胜负早已分出,何须再比!你自己反复无常,言而无信,我没有必要陪着你耍!况且向你这样出尔反尔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提出重新比试的要求?!不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话,想戏弄我何必大费周章!反正我已经是阶下囚,生死不都在你一念之间!”
“那么,你要如何才会相信我的诚意?”宇田雅治望着她,正色地问道。
“半句都不会再信!你根本就毫无诚信可言!”上过当,她不会再受欺骗。
宇田雅治垂首略一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