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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年只是笑笑。她这七八两银子是有意放宽些的。一则她怕今年吴府两房合一,人事上有所调动,那些管事们记漏了几个人也是有的;二则下头人做事,你总要让经手人略有几分好处的。固然不能让他们贪,但若是半点油水都没有,人家也难尽心尽力地做。
郑氏也笑了笑:“咱们这样人家,手略松些也是有的。何况下人辛苦,多少也要给他们几分好处。但若是算得少了,这就要出乱子,下人就要生事了。”
这话分明是说给乔连波听的。乔连波脸涨得通红,低声道:“我回去重新算过便是。”
吴知雪撇了撇嘴道:“重新算过?若真是等着发夏衣,乔表姐这样左算一次右算一次,怕是过了季那夏衣还没得穿上呢。”
“雪儿!”郑氏轻咳一声,“哪里有这般与表姐说话的?没规矩!”虽则语气嗔怪,却是直等吴知雪说完了话再出声,并未曾拦着她的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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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年自然听出来了,不由得有几分疑惑地悄悄看了郑氏一眼。郑氏不得颜氏欢心,婆媳不和,这早是人人皆知的事了。但高门大户里,这样事尽有,又不是亲婆媳,只要面子上礼数合了也就是了。
郑氏性子虽泼辣,却并不是那等莽撞失礼之人,对颜氏表面上还是挑不出什么来,对乔连波也一直都是疏离客气的。纵然是女孩儿们私下里有些口角,当着长辈的面却都是谨慎的。怎的今日吴知雪竟然这般公然不给乔连波留颜面呢?
郑氏训斥了女儿,便瞥了一眼满面透红的乔连波,淡淡道:“连波,这当家理事,不能只一味地严苛。尤其是大户人家,当家奶奶若是严苛得过了,下人们心中有气,出工不出力,那家也是管不成的。一张一弛才是正道,否则就难免落了小家子气了。你且说说,你这数目是如何算出来的?”
乔连波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拼命忍着不肯教它落下来,声音却免不了微微发颤道:“我是照着花名册一个个算的……”
绮年听她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咳嗽了一声道:“大约表妹跟我一样也是粗疏计错了数,舅母别恼,下回我们仔细些就是。”
郑氏还没说话,乔连波突然大声道:“我并没有粗疏!”
她极少这样提高声音说话,乍一亮开嗓门,竟然让众人都愣了一下。吴知雪反应快,立刻嗤笑道:“若是没有粗疏,那表姐照着花名册一一的算,还是算得这么少,那还真是太细致了……”
说是细致,其实就是说严苛,说小家子气。乔连波听得出来,忍住了泪倔强地道:“我并没有克扣什么,外祖母已说过,给下人须留一分利,我也都算上了的。”
郑氏扬了扬眉:“哦?那究竟是如何算出这个数目来的?”
乔连波有心想说吴知雪的数目不对,但一来不敢公然顶撞长辈,二来心里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自己绝对没错,一时答不上来。吴知雪含着冷笑,正想再说几句话,绮年倒想到了一个原因,叹了口气道:“表妹可是将所有人所需布料的总数合在一起算的?”
乔连波怔了怔:“自然,难道还有别的算法?”
“表妹大约是没有想过,一匹布的长度是一定的,做了衣裳就难免有余下的料头,并不是全部都能用得上的。”乔连波用所需的布料总长度除以一匹布的长度,这种算法显然是没有考虑到零头料子的问题。吴府每季给下人裁四套衣裳,这都是用整幅的料子,并不用零头布料拼接的。这里头的损耗,乔连波并没有算进去。
乔连波怔了片刻,低头不语了。绮年看向郑氏:“表妹是仔细算过了,只是没有管家理事的经验,偶然疏漏了。”
吴知雪嗤了一声,偏过头去小声嘀咕:“连这也不知道,敢是没见过整幅的料子不成……”
“好了。”郑氏见好就收,“既是这么着,倒也不算大错,日后注意着些就成。今儿就这么着吧,都回去吃了中饭,下午不是还要上学么。”
三个女孩儿次第退出,郑氏身边的丫鬟红罗忍不住小声道:“太太,怕是乔表姑娘又要回去向老太太哭诉了。”
郑氏不在意地道:“随她去哭。是老太太自己说要她学着理家的,我自然要尽心地教才是。”
红罗倒是想不明白:“您这又是何必呢?到底是老太太心爱的外孙女儿,且将来不过是老太太陪一副嫁妆的事,也碍不着您什么……”就算舅舅舅母要给外甥女添妆,也不过是百八十两银子的首饰就很足够了。
郑氏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盅往桌子上一搁:“老太太再怎么心爱我都管不着,只别把主意打到我的霆儿头上来!天天的借着过年,扯着哥儿姐儿们都往松鹤堂去,为的是什么?当我和大嫂都是瞎的不成?大嫂好性儿,我可不能!我的霆儿将来要风风光光寻一门好亲事,可不是拿来给老太太心疼外孙女的!”
红罗本来不是郑氏身边最得用的,因着红绸被吴知霆收了房,空出了位置,她这才得上来,闻言方才明白郑氏的意思:“难道老太太竟想着叫乔表姑娘嫁给咱们少爷不成?”
郑氏冷笑道:“见天的一副柔弱模样,稍有点不顺心就要哭不哭的,做给谁看呢?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亲亲的表兄妹,也没有个天天厮混的道理!老太太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么?无非是爹娘都去了,连嫁妆也没有,虽有个兄弟,却还小着呢,倚靠不得。这样的姑娘,老太太再怎么想办法,也找不到一门风光亲事。想来想去,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说着,想起吴知霆若不是自己发现得早,说不定真就对乔连波念念不忘了,不由得心里更恨,咬牙道:“她娘当初就难缠得很,时时阴阴沉沉的,两只眼睛只盯着我和老爷,略有些差错便跑去老太太面前挑唆。好歹她嫁到京外去了,我总算再不见她,却不想如今女儿又回来,真是——”想到乔连波也才十几岁,总算后面的话不曾骂出口来。
红罗笑道:“这也只是老太太的一点想头罢了,奴婢看乔表姑娘倒似是没这些心眼子。”
郑氏哼了一声:“她也十四了,难道还不知道避嫌?你看绮儿那丫头,不过才比她大几个月,在松鹤堂时从来不多说多话。”
红罗笑道:“周表姑娘不得老太太喜欢,没准是因着这个才不说话呢。奴婢倒听说,霄少爷对周表姑娘不错,他的小厮还曾给表姑娘捎带过东西呢。”
郑氏叹道:“这些我都不管,但绮儿与霆儿却是两不相干的,这我便放心。只要她们不把主意打到我的霆儿头上来,我便随她们去。若要想着算计我儿子,我却不与她们善罢干休!”
郑氏这里跟贴身丫鬟说着私房话,那边乔连波红着眼圈回了松鹤堂,一进香雪斋便扑倒在床上哭起来。吴嬷嬷手忙脚乱围着道:“姑娘这是怎了?可是谁给你受委屈了?”又瞪着藕花菱花道,“叫你们两个小蹄子伺候姑娘,怎的却叫姑娘哭着回来?仔细我告诉老太太,剥了你们的皮!”
菱花口齿伶俐些,连忙将今日的事说了,小声儿嗫嚅道:“二太太跟姑娘们说话,不让奴婢们进去,并不关奴婢们的事……”
吴嬷嬷没处撒气,顺手拧了她一下道:“偏你个小蹄子推得干净!”又道,“姑娘别哭了,老奴去告诉老太太!”
乔连波一把拉住她:“不许去!谁都不许告诉老太太!嬷嬷你还嫌不够乱呢……”
吴嬷嬷傻了眼,只得把藕花菱花打发出去,抱了乔连波道:“姑娘受了委屈,如何不去与老太太说呢?”
乔连波哭道:“嬷嬷难道现在都看不出来?二舅母为何要这样对我?”
吴嬷嬷怎会不知道,只强着嘴道:“二太太无非因着跟老太太不和——”
话未说完就被乔连波打断了:“便是二舅母与外祖母不和,从前也不曾这样!全是,全是今年年下才……”不好说出口来,只得又哭了。
吴嬷嬷愣了一会,拍着床道:“二太太这算什么?老太太本也没想霆少爷——”
乔连波猛抬起头来:“嬷嬷还说这话,是想逼我死呢!”
吴嬷嬷吓了一跳,连忙道:“姑娘说这话,才真是逼老奴死呢。老太太也是一心为姑娘打算的。”
乔连波哭道:“我如何不知道外祖母是为我好,只两位舅母如今都防贼似的防着我,我却要如何自处?”
吴嬷嬷也无话可说,只道:“老太太还在呢,纵然是两位太太,看在老太太面上也不敢对姑娘怎样。”心里却也知道想让乔连波嫁给吴知霄吴知霆兄弟中的一个,这计划怕是不成了。颜氏叫孙儿们都到松鹤堂来说话,李氏就日日将乔连波带在身边学理家,郑氏还立刻给吴知霆放了个通房丫鬟;一出了正月,兄弟几个都回了书院读书,只晚上来请个安即走,竟是在内院都不肯多呆一刻了。
乔连波哭了一场,心里略舒服些,坐起身拭了泪道:“嬷嬷若是为我好,以后万不可再生别的心思。我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连章争气肯读书,我日后随便寻个归处也就是了。”
吴嬷嬷大惊道:“姑娘万不可如此想!姑娘家嫁人,就好比那再次投胎,若嫁错了人家,一辈子受苦。咱们太太可不就是嫁错了人家,才落得年纪轻轻的就去了……”说着落下泪来道,“老奴拼死保着姑娘和哥儿来京城,就是不让姑娘被乔家那些人随便卖了。如今有老太太,自然是会替姑娘细细打算的,姑娘万不可自己就先泄了气。”想着又有些怨恨,“二太太也欺人太甚!怎的周表姑娘也不替姑娘说句话,反说姑娘粗疏?”
乔连波勉强道:“表姐也替我说了……”
吴嬷嬷忿忿道:“这算什么?周表姑娘既早知道那布匹料头之事,如何不提醒姑娘呢?”
“嬷嬷糊涂了?”乔连波瞧着她道,“我说请表姐来一同看册子,嬷嬷硬是不肯,教表姐如何提醒我?这些日子,表姐显是跟我疏远了。”
吴嬷嬷愣了一下:“姑娘这是怪老婆子了?周表姑娘若是真跟姑娘要好,又怎么会——”
“就是家里姨娘们生的姐妹,也没有无缘无故就跟我要好的。”乔连波淡淡地说,“何况表姐几次因着我被外祖母迁怒,又怎么会一直跟我要好?”
吴嬷嬷踌躇道:“老奴是觉得,老太太不喜欢周表姑娘,姑娘也该远着她些。”
“外祖母虽不喜欢表姐,两位舅母却是都喜欢的。大舅母临出门,还让表姐跟赵姨娘一起管着怡园的事。”乔连波擦干眼泪,翻身就要下床,“表姐早对我说,让我多孝顺着舅母,我只没听。舅母还有几天就要回来,你拿我做了一半的那双鞋来,该赶着做出来才是。”
吴嬷嬷愕然道:“姑娘这是——”
“外祖母我要好生孝敬,舅舅舅母那里也该近着些,就是将来连章读书有了出息,也还要舅舅扶持。”
吴嬷嬷嘀咕道:“两位老爷也要听老太太的……”
“两位舅舅自然都不会违逆外祖母。”乔连波盯着吴嬷嬷,“可是嬷嬷难道不知道,即便是答应了,怎么做也是看二位舅舅的心意。就如二舅母确实带着我指导理家管事,可是究竟指点到哪里,还不是看二舅母的意思?就如今日,若是二舅母早些对我说那布匹零头的事,我又怎会算错?可是二舅母便是不说,外祖母又能责怪她什么?”
吴嬷嬷不由得语塞。阳奉阴违是怎么回事,她一个老嬷嬷焉能不知?即如今日之事,任谁也不能说郑氏有什么偏颇。日常理家总是带着三个姑娘一起,若说她暗地里多指点吴知雪些,这也是人之常情,谁教人家母女日夜相处呢?乔连波一个外甥女,总不能晚上也跑到宁园去。可是虽挑不出错来,乔连波偏偏就受了今日这一肚子气。内院尚且如此,何况外头吴若钊兄弟呢?即便是吴若钊答应提携乔连章,这怎么提携却也大有区别呢。
“那姑娘这是要——”
“以后我只看着表姐。”乔连波已经翻出那双做了一半的鞋子,“表姐怎样做,我也怎样做。若是既有外祖母疼我,舅舅舅母也怜惜我些,我的日子才好过。”
吴嬷嬷一阵心疼:“我可怜的姑娘,好端端的是正经表小姐,却要这般讨好人……”
“嬷嬷说的什么话。”乔连波已经飞针走线起来,“从前表姐也给舅母做过鞋子帕子,她能做,我自然也能做。”
吴嬷嬷赶紧擦了擦泪:“是,姑娘的针线比表姑娘强得多了,大太太自然也会喜欢的。从前是老奴糊涂了,日后姑娘做什么,老奴绝不多嘴。”
乔连波含着眼泪对她笑了笑:“嬷嬷是为我好,我都知道。只是我娘毕竟不如表姐的娘亲与舅舅亲近,从前我只怕舅舅舅母不喜欢,怕自讨了没趣……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