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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直走出哈尔滨,又骑马走了几天,秀最后才知道自己到了苏联莫斯科。她在那里见到了许多中国人,那些中国人有比她先来的,也有比她后来的。她和那些中国人和苏联人一起学习共产主义。那时秀还不知道什么叫共产主义,后来她明白了许多有关共产主义的道理。
秀想起了中国土地上的日本人,想起了大个子半睁着的眼睛,还有那大金沟的落日,通红一片,这种情结一直埋在她的心里。
苏联红军向日本人宣战的时候,她随着又回到了哈尔滨。城门楼上已经没有了人头,可她每次进城门时,仍忍不住抬头,向上张望一回,这时她的眼前便再一次出现那片落日的景象,通红一片。
二十几年后,她担任了哈尔滨不大不小的领导。接着“红色的海洋”燃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她便成了苏联特务,她先是被倒剪了双手,在街上游行,眼前是一片热闹壮观的“红色海洋”,和落日融在一起,一切都“红”了。
她接着被关进牛棚,后来又送进了监狱,她不明白自己咋就成了苏联人的特务。她想到了大个子,想到了柳先生、鲁大……
后来,秀大病了一场。再也没有起来,秀死在了监狱里。她死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那壮观的落日,满世界通红一片。她在最后一刻想:大个子死时半睁着双眼,也是在看那落日吧。
·14·
第十三章
1
那个奇冷的冬天,天寒地冻得有些不可思议,活了大半辈子的半仙也是第一次碰到。
在那个奇冷的冬天里,很多日本人得了冻疮。冻疮先是从手脚开始流脓流水,接着便遍布全身,一时间,日本兵营里臭气熏天。日本人躺在炕上,杀猪似地哀叫着。奇痛和奇痒折磨得日本士兵不知活下去好,还是死了好。
斜眼少佐带着所有的日本军医官,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没能控制住冻疮的漫延。日本军官暂时失去了拿中国人做这样或那样试验的兴趣,他们愁眉不展地聚在一起,研究着对付冻疮的良方妙药。
结果一连试验了几次,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斜眼少佐气得大骂,他骂这些军医官是猪是饭桶。后来斜眼少佐就想到了半仙。
半仙一如既往地在小屋里烟熏火燎地熬着药。斜眼少佐站在半仙面前时,半仙就说:“我知道你找我干啥。”
斜眼少佐就咧着嘴很热情地笑,他蹲下身,看了一会儿半仙熬着的药。药在药锅里“咕咕噜噜”地沸着,一阵阵说不出来什么味道的气体从锅里飘散出来,斜眼少佐冲着药锅很响地打了几个喷嚏。
斜眼少佐就很清醒地说:“你的是良民,大大的良民,你要救我们。”
半仙摸着胡子,眯着眼睛望少佐那对斜眼,半仙突然洪亮地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斜眼少佐一哆嗦。他立马变了脸色,惊惧地望着半仙。
半仙这时突然止住笑,他放下手里的胡须说:“我答应你。”
斜眼少佐吁了口长气。
“不过我有个条件。”
斜眼少佐说:“你的说。”
“你们要先放了那些抓来试验的中国人。”半仙严肃了表情。
斜眼少佐怔了半晌,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拍了一下半仙的肩,“你大大的是中国人。”他回头盯着半仙看了许久说:“好,我答应你。”
那些被抓的中国人,大都是青壮男人,他们被关在不见太阳的金矿里,他们骨瘦如柴地排着队走出来,看到了眼前的雪山雪岭,太阳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激动万分地哭着或笑着,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半仙一直看着他们向远处走去,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斜眼少佐依照半仙的吩咐,让日本士兵抬来了一口做饭用的大铁锅,铁锅下面架上了劈柴,火熊熊地烧着。半仙神圣不可侵犯地站在锅旁,把一味又一味草药投到沸腾的锅里。他做这一切时,不让任何人插手。蒸气扑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亮亮的有了一层光泽。半仙手里挥舞着一个榆木棍子,在药锅里搅拌着,他做这一切时,专注而又投入。
锅“咕咕噜噜”地沸着,很快一股奇香飘散出来,围在一旁的日本人第一次闻见这种药香。日本士兵贪婪地嗅着这种药香,阵阵香气,使他们哈气连天。
半仙站在药锅旁,香气缠绕着他,人们在蒸气中看见半仙精神抖擞地挥舞着榆木棍搅拌着锅里的药。
半仙熬药医治日本人的冻疮,惊动了北泽豪。北泽豪也亲临现场看着半仙熬药。站在北泽豪身旁的是潘翻译官,潘翻译官一声不吭地看着半仙。半仙透过蒸气看见了潘翻译官,两双目光对视在一起,很快又分开了。
潘翻译官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药锅旁,潘翻译官说:“好香的药哇。我还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药。”
半仙把榆木棍从药锅里抽出来,在锅沿上敲了两下说:“中国人为啥要拉日本屎。”
半仙说完这句话,看见潘翻译官笑了一下。半仙不知道潘翻译官为什么不恼却要笑。潘翻译官最后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半仙,便向回走去。
锅下的火渐渐地弱了下去,半仙敲着锅沿,向厨师宣布开饭似的吆喝着:“药好了,趁热喝,得冻疮的日本人都来吧。”
潘翻译官用兴高采烈的日语说:“药好了,要趁热喝,凉了就没有药效了,都来吧。”
斜眼少佐集合起所有患了冻疮的日本士兵排着队来到半仙面前。半仙从锅里盛了一满碗药汤端在手里。这时北泽豪走了过来,他先是端详了半晌半仙,最后又弯下身,在锅上嗅了嗅,又伸出指头,蘸了一点药汤用舌头舔了舔。
半仙看着眼前的北泽豪,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风吹动着他的胡须一飘一飘地抖。
“你笑什么?”北泽豪疑惑地望着半仙。
半仙把药碗放到嘴边,一口气把碗里的药喝光了,接下去他又盛了一碗,再一次把药喝光。
北泽豪也笑了,他竖起一个指头说:“你的大大的诚实,等治好了士兵的病,我要重重地谢你。”
半仙似乎没有听见北泽豪的话,他望着排着队走过来的日本士兵,他把一碗又一碗药汤递过去,日本人排着队一个个从他身旁走过去……
锅下的火熄了,锅里的药汤光了,喝完药的日本人一个个离去了。此时,只剩下了半仙,他像做完了一件毕生大事似的,长吁了一口气,他疲惫地蹲下身,呆呆地望着药锅。
后来,半仙就站起身,向后山坡走去。
两个日本哨兵看见半仙一直走到山顶,便坐在了那里,再也没看见他动过一次,只有他胸前花白的胡须不停地在山风中飘动。
半仙在黄昏的时候,也看见那落日。落日出奇的红,半边天似流满了血。很多人在那一天的黄昏,都看见了这奇异的落日景观,天红了,地红了,整个雪山雪岭也浸在了一片红红的落日之中……
半仙望着奇异的落日,心里异常地平静。他微笑着面对眼前的落日,眼角流下两颗又圆又大的泪滴。后来那泪滴就凝在了他的眼角。
第二天早晨,斜眼少佐看见昨天服过药的那些士兵都死了。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起初,他以为这些士兵仍睡着,可伸手一摸,他们的身体早就凉了。
斜眼少佐大叫了一声,疯了似的向北泽豪的住处跑去……
北泽豪带着十几名士兵在哨兵的指引下找到半仙时,半仙仍然坐在山顶上,眼角凝着的泪滴化成了两粒水滴,在晨光中晶莹地亮着,像半仙一双永远醒着的目光。半仙微笑着冲西方。
“中国人。”北泽豪哆嗦了一下,他抽出了腰间的刀。
“中国人。”北泽豪又说了一声,他攥紧手中的刀,向半仙的头颅砍去。半仙的花白的头颅向山下滚去,身体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雪地上。
斜眼少佐惊呼一声:“他已经死了。”
“中国人。”北泽豪扔下手里的刀,慢慢地蹲在地上。
一股风吹来,半仙端坐的身体摇晃一下,然后很快地向山下滚去。最后头颅和身体停在了一处。
北泽豪吃惊地站起身,他觉得胸膛里一热,“哇”的一声,他喷出一口血。
日本兵大骇,他们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长官。
“中国人。”北泽豪呻吟似地说,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2
朱长青知道抗联游击队被日本人打散了,他清楚,日本人下一个目标该是他这个保安团了。
北泽豪收编了他,他却让北泽豪吃尽了苦头。北泽豪所以没有早对他下手,是因为有抗联在。他了解北泽豪,这个狡猾的日本人不想树敌太多。
那几日,朱长青发现在自己保安团周围突然增多了日本人的岗哨。有两挺机枪就架在对面的房脊上。朱长青在心里骂:“操你妈,北泽豪。”
朱长青不想因为自己连累这些兄弟们,这些兄弟们有的已经跟他十几年了,他当胡子时,这些人就跟着他,后来被张作霖收编,后来又被北泽豪收编,兄弟们没有一句怨言,死了心地跟着他,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
那天晚上,他摸黑来到弟兄们睡觉的大通铺旁边,黑暗中他点了一锅烟,弟兄们在火光中,看见了他那张阴沉着的脸。弟兄们便裹着被子从炕上坐起来,一起望着他。
朱长青吸了两口烟说:“弟兄们,日本人要对咱们下手了。”
“操他妈,跟他们拼了。”有人就说。
朱长青久久没有说话,他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他抬起头说,“从明天起,想离开这里的就走吧,走了不是对不起我,要逃一条活命。”
“团长,要走咱们一起走,要死咱们就死在一起。”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朱长青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转瞬他的眼圈就潮湿了。他摇了一下头,叹口气说:“日本人是不会放过我的。”
“团长。”众人叫了一声,便齐齐地跪在了炕上。
朱长青望着黑暗中的众人,身子颤了一下,便也跪下了。他哽着声音冲弟兄们说:“多谢各位了。”
朱长青在黑暗中跪了许久,最后摇晃着身子走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保安团的人三三两两地从杨家大院里走出来,朱长青站在门口,默默地站在那里为弟兄们送行。此时,他看着三三两两远去的兄弟们,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北泽豪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北泽豪阴沉着望着他。他知道北泽豪站在他的身后,他佯装没看见,冲三三两两走出的弟兄们说:“多弄点回来,猪呀、羊的啥都行。”
“朱,你这是干什么?”北泽豪突然在背后问。朱长青转过身,冲北泽豪拱了一下手道:“太君,胜利了,我让弟兄们出门整点好嚼的,庆祝太君的胜利。”
北泽豪笑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肩,突然又冷下脸问:“朱,你不出去?”
“我不走,我想和太君下盘棋。”朱长青微笑着冲北泽豪说。
朱长青随北泽豪来到住处时,潘翻译官正摆着一副残局。潘翻译官瞅着残局,用劲地想着。
北泽豪走进来,盯了眼残局,笑着问朱长青,“朱,你看谁能赢?”
朱长青摇摇头说:“不好说。”
“那咱们就下这残局。”北泽豪挥了一下手。
朱长青坐在了北泽豪的对面。
一副残局两人从早一直下到晚,仍没分出输赢,潘翻译官一直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望着棋的局势。
北泽豪抬起头,盯着朱长青,朱长青看着棋盘。
“看来要和棋了。”北泽豪这么说。
朱长青笑一笑说:“也许咱们下了个平手。”
北泽豪脸色一变说:“朱,你的人咋还没回来。”
朱长青也从棋盘上抬起头,看着北泽豪的脸说:“我不是在这儿么。”
北泽豪站起身,在地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突然大叫一声:“中国人。”
朱长青被几个日本士兵绑了起来,朱长青一直微笑着面对眼前的一切。
朱长青被带到了村头那棵老榆树下,他看见了西天里即逝的最后一抹晚霞。他垂下眼睛瞅着脸色苍白的北泽豪说:“太君,咱们下了个平手。”
北泽豪呻吟似地说:“你们中国人。”
朱长青在树下笑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脚下忙活的日本士兵,他们抱来了柴禾,又在柴禾上浇上了油。朱长青冲日本士兵说:“多烧点,让火着得大一点。”他说完这句话,便抬起头,他望见了那抹即逝的夕阳,夕阳火红地在西天亮着。
朱长青被悬吊在树上,他甚至吹了一曲口哨,潘翻译官听出了那首曲子,是中国人过年时经常唱的那支《闹花灯》。
火燃了起来,先是星星之火,最后那火就燃成了一片。
朱长青不再吹口哨了,他在火光中大骂:“我操你日本人的妈。操你日本人的祖宗。”
“北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