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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不是故意冲撞父亲,实在是觉得父亲是做大事的人,将光阴花在这书法上头,未免有些得不偿失。”袁克文壮着胆子说道,话锋一转,又说道:“几位姨娘如今陷落在朝廷手里,生死不知,儿子心里担心,这几日也无心说奉承话。”
袁世凯跑出京城,可留在城里的家眷都落在了朝廷手里,其中有几位还是袁世凯宠幸的爱妾,还有袁克文的几位同父异母的同胞姐妹,至于项城老家的那些亲人,虽已派人去接,但跑得没有电报快,到底还是被当地官府给看起来了。
袁世凯叹了口气,将毛巾放在暖气片上,背着手走回屏风前,看着那屏风上的写意画,幽幽说道:“克文,有一点你最不如你大哥,那就是定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才是大丈夫。你呀,是书读得太死,眼光不够远,想得不够周全。如今南方兵乱已起,朝廷忙着灭火,哪里还有工夫分心去想别的?就算朝廷想灭了我袁氏一族,也得好好掂量掂量,问问我袁某人答应不答应?大清国是棵二百年的老树,我袁某人就是伐树的斧头,虽然那帮旗人里糊涂蛋居多,但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凡事都不要做得太绝,把人逼上绝路,到时一拍两散,谁也落不了好。”
“那为何朝廷要派人捉拿父亲?还污蔑父亲鸩杀大行皇帝?”袁克文问道。
“那是因为当时为父是笼中之鸟,他们当然无所顾忌。”袁世凯在一张暖椅上坐下,看了眼袁克文。
“而现在,为父已脱出牢笼,天高皇帝远,又有洋人庇护,北洋新军也是为父一手编练,剿灭革命军就靠北洋新军,朝廷担心北洋军不听号令,又顾忌着为父挺而走险,自然不会再轻举妄动。”
这种自信不是没有理由的,清廷始终没有明发上谕说他袁世凯毒死了光绪,“鸩杀大行皇帝”的说法仅仅限于传闻,由此即可看出朝廷对北洋集团的忌惮。
当然,袁世凯突然倒台,不能不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清廷按给袁世凯的罪名是“贪墨军饷”、“专横擅杀”。
第083章 伐大树(下)
“贪墨军饷”,这个罪名袁世凯不屑一顾,这年头哪个将领不贪墨?大清国就是一口漆黑的染缸,进去了就没有不黑的,你不黑,别人也会逼着你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众必毁之。”
官场之上,你若不能和光同尘,那就等着被人排挤吧。
“专横擅杀”,这个罪名更可笑了,自古以来“慈不带兵,义不守财”,想练出一支强军,不杀人是不行的,杀人是为了立威,是为了让下级服从上级。
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握着银洋,这就是袁世凯编练北洋新军的不二法门,也是他收揽北洋人心的秘诀。
每当想起朝廷按给自己的这个罪名,袁世凯就想放声大笑,那帮旗人亲贵如此眼高手低,如此瞻前顾后,也难怪会被一群留洋乱党吓破了胆。
乱世之中若想做出点事业,就必须有那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种决绝旗人没有,可他袁世凯却有,革命党也有!
见袁世凯躺在暖椅上沉思,袁克文识趣的走到书桌边,收拾起那副字,却见纸下铺着一张华文报纸,最显眼的地方就是关于王占元和卢永祥通电拥戴袁世凯做共和大统领的新闻,后面还有评论员的短评,质问清廷为何不起用袁世凯应对南方危局,报纸旁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一个人名“赵振华”,正是袁世凯的笔迹。
“赵振华”就是赵北,袁克文是知道的,他看着袁世凯写的那几个字,心道:“莫非,袁家如今真是天下归心了?”由于赵北拥戴袁世凯做总统,现在京城和天津流传着一种说法,说赵北是袁世凯失散多年的儿子,袁克文当然知道这是扯淡。
袁克文正出神时,袁世凯却站了起来,走到书桌边,指了指那幅字,说道:“这字先不要裱,收起来放在箱子里。”
袁克文收敛心思,见袁世凯提起手杖,急忙抢过去,将那件熊皮大衣为袁世凯披上。
“克文,你忙你的事情,我去花园转转。”袁世凯起身走出书房,两名亲随腰别短枪护持左右,陪着他在花园里欣赏雪景,直到长子袁克定回来,才走回书房。
等袁世凯回到书房时,屋里已站了好几个人,均是青衣小帽,见到袁世凯,纷纷行下大礼。
袁世凯吩咐众人站起,说道:“不必跪了,我现在已是一介布衣,不是朝廷命官了。你们怎么一起来了?难道军中竟是那般清闲?”
几人互相看了看,一人说道:“老帅,如今我等俱已是白身,顶戴早被旗人抢跑了。大公子给我们送信,我们知道老帅在这里避难,于是就合计着一块儿跑来,无论如何,也要跟着老帅,做不了协统、标统了,咱们横竖也是老帅的马弁。”
“嗯?”袁世凯看了眼站在门后的袁克定。
袁克定面沉如水,说道:“自从父亲出走,那帮京里的旗人就发了狂,撺掇着摄政王抓兵权,本来摄政王和太后还拿不定主意,可是后来王占元和卢永祥两人的通电一出来,太后就慌了神,害怕北洋军将领都来拥戴父亲做大统领,太后和摄政王开了几次御前会议,虽然庆王、那桐一力反对,但摄政王和恭王、肃王那帮人却合起伙来,说汉人将领不可靠,借口军纪不整,一口气撤了几十个标统、协统,代之以旗人统军,如今北洋上下是人心惶惶,刚才儿子还得到消息,杨世叔也被朝廷给拿了,罪名是‘贪墨不法’。”
“杨士骧被朝廷拿了?什么时候的事?现在何人主政北洋?”袁世凯向面前几人望去。
一人回答道:“杨大人是昨天被拿的,顶替的人是岑春煊,一上任就几十道弹劾折子上去,北洋一夜之间变了天,都换上了岑春煊和肃王、恭王的人。”
“他们倒是手脚挺快。”袁世凯摸了摸嘴角上那副德国式小胡子,向袁克定说道:“克定,带着你这几位世兄下去歇息,好好安顿。”
袁克定带着几人下去,不多时又跑了回来,说道:“父亲,杨皙子也来了,同来的还有段香岩。方才不便会见,现在是不是……”
袁世凯点了点头,说道:“带他们过来。”
袁克定很快领着两人来到书房,一人正是杨度,另一人则是段芝贵。
一见到袁世凯,段芝贵便“卟嗵”一声跪下,抱着袁世凯的腿,嚎道:“干爹,芝贵以为干爹被那帮旗人给谋害了,哭了几天几夜,幸好大公子去送信,这才长嘘口气,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芝贵早就说过,干爹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怎会轻易被人谋害?若是干爹不在了,这天下的乱局又如何收拾得了?”
这段芝贵是安徽合肥人氏,字香岩,出身于北洋练军武备学堂,后留学日本学习军事,回国后曾在北洋陆军讲武堂担任教习,为人机警变通,是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旧人,再加上善于迎逢,深得袁世凯欢心,由道员被一步步保至黑龙江巡抚,但去年因为“杨翠喜案”东窗事发,被夺了官职,赋闲了段日子后被袁世凯推荐给了马玉昆,在毅军里吃闲饭,由于段芝贵曾拜袁世凯为义父,因而人称“干殿下”,见了袁世凯的面,他也不呼“老帅”,而叫“干爹”。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起来!”袁世凯呵道。
段芝贵站起,抹着眼泪,哽咽道:“干爹,北洋快完了,北洋军也快完了!来的时候我听说杨莲府被朝廷拿了,徐菊老(徐世昌)拍电报过来,说他的东三省总督位置眼见着也不保了,朝廷借口驻长春的北洋第三镇军纪不严,把曹锟的顶戴也给拍飞了,现在第三镇已经成了铁良的了。干爹,再不想办法,您一手编练的北洋军就要变成旗人的了!”
见袁世凯一脸铁青,段芝贵识趣的住了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杨度。
杨度迟疑片刻,说道:“袁公,事已至此,已无退路。与其束手待毙,莫如背水一战。朝廷昏聩,看不清天下大势,旗人贪婪,看不到民间疾苦,天下之大变,就在眼前,我中华神州若想避免陆沉之命运,唯看袁公如何抉择了。袁公,建功立业便在此时!成,你便是中国的拿破仑,中国的华盛顿;败,亦不过是远走高飞,可却能在青史之上留下赤胆忠心!”
袁世凯抬起头,望着杨度,面无表情的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行事?”
“兵谏!”杨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一时之间,书房里静得诡异,袁世凯铁青着脸,没有斥责杨度,袁克定紧张的看着袁世凯的脸,段芝贵捏着手里的瓜皮帽,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出,至于杨度,仍然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情,好象刚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一般。
袁世凯长叹一声,说道:“方才香岩说了,北洋军已经完了。兵谏?从何谈起啊。再说,袁某世受国恩,这种形同谋反的事岂能做得?”
段芝贵看到杨度使来的眼色,急忙又跪了下去,叩首道:“干爹,北洋军还是干爹的北洋军,旗人以为换几个协统、标统就把兵权夺过去了,那是他们做梦!这些年来,北洋军上上下下哪个人眼里有朝廷?他们吃的是干爹赏的饭,穿的是干爹给的衣,扛的是干爹发的枪,朝廷给过他们什么?除了给几个顶戴,朝廷什么也没给呀!北洋军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唯干爹马首是瞻!他们只知道干爹,不知道朝廷!”
“放屁!”袁世凯瞪了段芝贵一眼。“没朝廷拨银子,北洋军哪里来的饭,哪里来的衣?你这话别跟外头人说,说出去只怕叫人戳脊梁骨。”
段芝贵愣了愣,只好放声哭道:“我不管那么多!总之一句话,咱们北洋上上下下,活着是干爹的人,死了是干爹的鬼!干爹,你为朝廷卖了一辈子命,可到头来换到了什么?若不是走得快,恐怕已经被那帮旗人谋害了啊!干爹,你还没看明白?如今这朝廷,是旗人的朝廷,不是咱汉人的朝廷,咱汉人干得再好,也是旗人的奴才!干爹,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如今旗人欺人太甚,咱们再不反抗,怕是死都没地方埋呀!只要干爹发个号令,咱们北洋上上下下就跟着干爹走,干爹叫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去做什么!干爹,若是办成了这件事,您就是咱们全中国汉人的大英雄!到时人心所向,天下归心,就算做不了刘裕,也能做个周文王!”
“放肆!”袁世凯一拍身后书桌,正欲发作,却见眼前的杨度、袁克定一起跪了下来。
“袁公!别再犹豫了!旗人夺权,牵动军心,心中不服的又何止是我们?朝廷派北洋军去打革命军,就是行得‘卞庄刺虎’故事,想坐山观虎斗啊!到时拼得两败俱伤,再想发动,可就晚了啊!就算朝廷打平了革命军又怎么样?还不是丧权辱国甘做洋人走狗?”杨度喊道。
“父亲!旗人是要把我袁氏一族杀光啊,再不动手,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就算不为儿子着想,您也该为那些被囚禁在京城大牢中的姨娘们想一想啊!”袁克定哭着说道。
“袁公,现在南方革命军推举袁公做大统领,若是袁公此时举义,这天下的民心就在袁公一边了!革命军又如何?没有袁公举义,他们就是死路一条,迟早被朝廷剿灭。这拯救黎民的第一功臣非袁公莫属!”杨度趁热打铁。
“唉。你们……是要逼我造反啊。”袁世凯叹了一声,颓然落座。
书房里再次静了下去,良久之后,袁世凯才淡淡说道:“香岩,皙子,咱们可是说好了,这是兵谏,不是和革命军串通一气,咱们还是大清国的臣子。革命军推举我做共和大统领,本就没安好心,若是顺着他们的意思,那反倒是抬举他们了。”
杨度微微一愣,摸不透袁世凯的用意,只好说道:“袁公高义,我等深服。此次兵谏,并非是与南方革命党遥向呼应,而是大清臣子括清寰宇、肃清君侧、消弭战乱之无奈举动,是为了督促朝廷速定宪政!”
袁世凯站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在段芝贵跟前停下,从袖口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段芝贵,问道:“香岩,这本小册子你还记得么?”
段芝贵看了眼小册子,说道:“芝贵记得,这是一本专用密码本,当年日俄开战,国势危殆,干爹召集十几个小站旧人,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本,说万一出现非常之变,便以此密码相互联络。芝贵蒙干爹信任,也被赏了一本密码。”
“还记得联络时间么?”袁世凯又问。
“记得,每日下午七点整联络。”段芝贵说道。
袁世凯说道:“你这就去电报局,时间一到,就用电报与那些人联络,探探口风,看看他们的意思。”
“干爹放心,芝贵这就去联络。其实干爹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