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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李氏最怕的就是松竹斋关张歇业,也许这一趴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可借款的事儿她心里从来没想过,谁能在危难之中伸出援助之手呢?
林满江说出了俄国的华俄道胜银行和洋人伊万,他告诉张李氏,华俄道胜银行在大清国做的都是大买卖,什么向铁路、矿山投资,收存关税、盐税……跟这些个相比,松竹斋要借的这点银子就是这个——林满江伸出了小拇指比画了一下。
张李氏思忖着:“借了银子,要是到时候松竹斋还没有转机,这连本带利的数儿可就大了,让我好好想想。”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
过了半晌,张李氏抬起头来:“就这么办吧!你这就去告诉山林,就说向银行借银子的事儿,我同意。还有,满江,我们也商议过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松竹斋的掌柜的,他山林叔乐得把这摊子事儿推出来,以后,松竹斋就全靠你支应了。”张李氏期待地看着林满江,林满江也显得很激动:“夫人,谢谢您瞧得起我,我林满江为了松竹斋,豁出去了!”
借银子的事就这样决定下来,林满江很快和伊万达成了协议: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银一万两,借期是三年,年利息百分之十五,到期连本带利一笔还清,抵押物就是松竹斋这个铺子。如果到期无力偿还,松竹斋将收归银行所有。伊万对这笔贷款还是有把握的,以他对松竹斋财产的估价,就算松竹斋到期无力偿还,这家有着二百年历史的老店,连同它的货物拍卖个一万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银子是借到了,可到时候不还得还呢吗?林满江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先紧着还上了各家的欠款,又处处精打细算,能省就省,这些日子没忙乎别的,从早到晚绞尽脑汁就跟算盘干上了。可省着省着窟窿等着,林满江就算累吐了血,松竹斋挣钱的速度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张山林这叔侄俩花钱的速度。
张幼林又来了,他进了铺子就奔林满江去了:“林掌柜的,给我支点银子。”
林满江皱起了眉头:“少爷,您不是前两天刚支过吗?”
“嘿,大栅栏那 洋货铺新来了一个自鸣钟,你猜怎么着,看上去就是一鸟儿笼子,里面站着一只红子,跟真的一样,零件就藏在红子的肚子里,上上发条走起来,红子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夜里逐有亮光呢。”张幼林显然已经爱上了这个宝贝。
“便宜不了吧?”
“不贵,才三十两银子。
“才三十两银子?少爷,您怎么比开银行的气儿还粗,一个自鸣钟就三十两银子,还不贵?”
张幼林认为,那是正经英吉利国造的,英吉利国离咱有多远?把货运过来容易吗?要这么算,三十两银子还真不算贵。林满江不屑地说,洋货有什么好的?张幼林说洋货当然好,瞧人家洋人,知道咱大清国上自缙绅富户、下至顽童贫士都爱提笼架鸟,就琢磨了这么个玩意儿,买回家往厅堂门口一挂,金灿灿的,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张幼林说出大天去,林满江就是一句话:眼下没有富裕银子。
张幼林恼了,嚷嚷起来:“怎么没有?我说林掌柜,你怎么当了掌柜的更抠门了?不是向银行借了吗?支点儿我先使着!”
“少爷,那可是周转用的,到期连本儿带利还得还呢!”林满江也不示弱。
张山林一手拎一个鸟儿笼子进来,不耐烦地指着林满江:“给他,给他,不就是点儿银子吗?瞎吵吵什么?我在外头都听见了,不嫌寒碜!”
林满江无奈地走到账柜,拿出张银票,张幼林一把抢过来,又对张山林挤挤眼睛:“叔儿,瞧我弄件好东西来啊!”张幼林一溜烟似的跑了。
张山林坐下:“满江呵,他的事儿完了还有我呢,我也不多要,先拿二百两吧。”
林满江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这是……”
“瞪什么眼睛?让你拿你就拿吧,哪儿那么多废话!”张山林透着不耐烦,林满江乖乖地去拿银票。等着银票这当口,张山林看见斜对面庄虎臣进了茂源斋,张山林一时心血来潮,他接过银票,站起脚来就奔茂源斋去了。
茂源斋的前厅里,陈掌柜拿着账本,庄虎臣正在跟他说着什么,张山林一手拎一个鸟儿笼子,双手不停地甩着,嘴里哼着戏文,晃晃悠悠地踱进来。
庄虎臣连忙迎过来:“哟,这不是张掌柜的吗?您怎么有时间上我这儿来了?快请坐,伙计,给张掌柜的上茶!”
陈掌柜朝张山林点点头:“您坐。
张山林继续晃动鸟儿笼子,在厅里来回走动着,不阴不阳地问道:“庄掌柜的,最近买卖不错吧?”
“哎哟,张掌柜,您可别这么叫我,我就是茂源斋一伙计,这才是我们掌柜的。”
庄虎臣指了指陈掌柜。
张山林故意大惊小怪的:“什么,伙计?不对吧,庄先生这么能干,我看当个掌柜的都屈才,怎么能才是个伙计呢?”
“啪!”陈掌柜阴沉着脸把账本摔到桌上。
庄虎臣看了看陈掌柜,脸上的神态渐渐冷峻起来:“张掌柜,看来您今天是有话要说,好啊,庄某洗耳恭听,张掌柜的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我哪敢有什么见教?我是来和庄掌柜的学本事的。”张山林放下鸟儿笼子,坐在了椅子上。
“且慢!我弄说一遍,我不是掌柜的,我们掌柜的姓陈,您接着说!”
张山林瞟着庄虎臣:“你给茂源斋立了这么大的功,怎么还是个伙计?你们东家可真够可以的……得,咱不提这个,我就是想和庄掌柜……不,庄大伙计……也不妥,哦,庄先生,我想和庄先生学学挖墙脚的本事。”
庄虎臣冷静下来:“此话怎么讲?”
张山林摊开双手:“这不明摆着的吗?松竹斋和潘家做了几辈子的生意,那是百年的交情了,照理说这两家的关系就跟两口子似的,够铁的了,松竹斋好比丈夫,潘家好比老婆,这么说吧,两口子闹不痛快,老婆顶多是回娘家住几天,哪天丈夫给个好脸儿,颠颠儿的又回来了,可庄先生一出手,得,老婆的胆子一下子壮了起来,倒给丈夫来了一纸休书,我想请教庄先生,按道理,说服一个人背信弃义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庄先生都用了什么手段才闹了这个结果?”
“说完啦?我来回答,好,首先,张掌柜把松竹斋比做丈夫,潘家比做老婆,我觉得这种比法就有问题,谁都知道,做买卖要讲诚信,而诚信要建立在公平的关系上,您讲话了,两口子闹不痛快,老婆顶多是回娘家住几天,哪天丈夫给个好脸儿,颠颠儿的又回来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说,就算两口子不想过下去了,也得由丈夫先递出休书,怎么能让老婆先提出来呢?”
张山林点头:“没错,要这样,丈夫的脸往哪儿搁?这不是反了她啦?”
庄虎臣觉得张山林的想法很可笑,他喝了口茶:“张掌柜,您把松竹斋和潘家的关系比成丈夫和老婆的关系,这本身就不妥,据我所知,张家和潘家的祖上是朋友,是兄弟,两家的关系是平等的,这才有的百年交情,我说了,做买卖首先要讲公平诚信,其次是互利,要是总一家赢利,一家亏本,那这买卖是没法做的。”
张山林站起来:“庄虎臣,你少来这套,我张山林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不明白?用得着你给我当先生吗?麻烦你转告潘家,既然他不顾几辈子的交情,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往后在琉璃厂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别让我逮着空子,逮着空子我就毁他。”
庄虎臣冷冷地回敬道:“张掌柜的,您可有点儿过分了,就算是两口子分手,也犯不上反目成仇,更何况在琉璃厂谁怕谁呀?”
张山林拎起鸟儿笼子:“嘿嘿!我说庄虎臣啊,那咱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张山林扭头走了。
庄虎臣高声说道:“张掌柜的,您慢走!改日过来喝茶。”
装做看账本的陈掌柜这才咳嗽了一声:“哼!什么玩意儿啊!”
张山林出了口恶气,喜滋滋地来到了嫂子家。
他接过张李氏削好的苹果,边吃边说:“嫂子,您还别说,今儿个我还真痛快,反正是什么解气说什么,一通连骂带卷的,给庄虎臣来个大窝脖儿,不爱听啊?嘿嘿!凑合着点儿吧,我就是不能让潘家痛快了。”
张李氏听着,简直是哭笑不得:“山林啊,不是我说你,这有用吗?你到茂源斋这么一骂,传出去多让人笑话?”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要是有人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这辈子都不痛快。”
“可你想过没有,潘家为什么不跟咱们做了?难道咱自己就没责任?别的不说,就是老拖欠人家的货款这一条,哪家能老迁就你?山林啊,咱不能总是埋怨别人,也得想想自己哪儿做的不对啊。”
张山林没觉着松竹斋哪儿对不起潘家,不也就是最近银子紧,拖欠了几次货款吗?这是做买卖常有的事儿啊,难道这百十年来,潘家就没欠过张家的银子?张山林正想着,张李氏打断了他的思路:“松竹斋到了今天的地步,不是庄虎臣和潘家造成的,责任在咱自己。”
张山林火了:“嫂子,您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松竹斋戳在那儿有二百多年了,不一直就是这么做下来的吗?张家还是张家,松竹斋还是松竹斋,什么都没变,变的潘家。”
“不对,”张李氏也强硬起来,“张家也不是过去的张家了,这些年,你在鸟儿、虫儿身上花的工夫比在买卖上多得多,嫂子没说错吧?”
说起这事儿张山林的委屈还就来了:“嫂子,当这掌柜的有什么好?整天操心不说,还落埋怨……对了,我说嫂子,《西陵圣母帖》的事儿您想好了没有?我可一直等着您的信儿呢。”
张李氏的语调平缓下来:“山林啊,我反复想了几天,觉得还是不能把《西陵圣母帖》送人,一是我受了咱老爷子的临终嘱托,这两幅家传的字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出手,俗话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这是咱老爷子的临终嘱托,我当着全家人的面答应了老爷子,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想拿走这两幅字画,除非等我闭眼之后。”
“嗯,这是一,还有二呢?”张山林耐着性子问。
“二是我琢磨着,就算我们把《西陵圣母帖》送给恭亲王,拿回了考试用纸的经营权,也未必能一劳永逸地保证松竹斋不会垮掉,松竹斋之所以不景气,不仅仅是因为某一项业务,而是我们的经营有问题。”
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嫂子,我不是说过了吗?《西陵圣母帖》在您手里,您要是死活不拿出来我也没辙。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说话就从来不算数儿,我爸我哥在的时候,我听他们的,他们不在了,我得听嫂子的,我张山林都四十好几了,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嫂子,今天我跟您交个底,要么拿《西陵圣母帖》来;要么今天咱就谈谈分家的事,既然我在张家说话不算数儿,那咱各过各的行不行?”
提到分家张李氏就没主意了,她低声下气地说道:“山林啊,咱张家本来人口就少,你是幼林唯一的亲叔叔,要是分了家,我和幼林就真成了孤儿寡母了,要真到了这一步,咱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不会安生。山林啊,你就别逼我了行不行?”
“不行,嫂子,我这大半辈子都没做过自己的主,今天我想做一回自己的主,咱们还是分家吧。”
张李氏声泪俱下:“山林,不要分家,我求你了,看在咱老爷子和你死去的哥的份儿上,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张李氏“扑通”一声跪在张山林面前。
张山林惊慌失措起来:“嫂子,嫂子,您这是干什么呀?起来,快起来!”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今天就不起来了!”
张山林没辙了,口气只好软下来:“嫂子,有事好商量,您先起来成不成?”
“山林,你答应了,答应不分家了?”张李氏执拗地看着张山林,还是没有站起来。
“好吧,嫂子既然不愿意分家,那分家的事我就不再提了,这样吧,您不是已经让林满江当掌柜了吗?我不过是个挂名儿掌柜的,得了,我彻底退出,连名儿都甭挂,反正别少了我那份分红就行。”张山林说完了这番话就径自向外走去,张李氏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追问:“这可是你说的啊,是心里话吗?”
张山林站住,回过身来看着嫂子:“没错儿,是我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即他跨出了门槛,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
张李氏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随他去吧。
茂源斋的前厅,小伙计走进来,他看看庄虎臣,又看看陈掌柜,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