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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俩说着话走出了小树林,他们路过莲花寺,看到这里已然布置成了六君子的灵堂,挽联飞舞、挽幛低垂,京城朝官、在京的举人及各界人士已经陆续来吊唁了。
王雨轩和杨宪基正在向里面走去,王雨轩擦着眼泪:“杨兄……这叫什么事儿啊!”
杨宪基摇头叹着气:“唉!咱们也只能是送送啦……”
张幼林目赌着这一切,心灵受到了巨大的撞击。
庄虎臣再次来到额尔庆尼府的时候,额尔庆尼正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逗鸟儿。用人把庄虎臣让到了石桌旁坐下,额尔庆尼的心思显然还在鸟儿上,对庄虎臣点了个头:“庄掌柜的,您真守信用啊。”
“买卖人嘛,不守信用,那还成?这是揸笔的样品,您验验货。”庄虎臣把随身带来的一个檀木匣子打开,递给额尔庆尼,额尔庆尼接过来看了看,没说什么,又放下了。
庄虎臣又把随身带来的另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双手奉上:“这是当年乾隆爷用过的。”
听到“乾隆爷”仨字儿,额尔庆尼似乎右了些兴致,他把鸟儿笼子挂起来,洗净了双手,恭恭敬敬地从檀木匣子里取出揸笔,仔细地看着。揸笔的笔管上涂着黑漆,上面刻着“赐福苍生”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额尔庆尼看了半晌,疑惑地问道:“是乾隆爷用过的吗?”
“没错儿,您看这‘赐福苍生’四个金字儿,除了皇上,平常人谁担当得起呀?”
额尔庆尼翻了翻眼皮:“庄掌柜的,你那个荣宝斋才开了几年呀?能有乾隆爷使过的东西?您蒙我呢吧?”
庄虎臣赶紧解释:“荣宝斋开了是没几年,可松竹斋您听说过吗?”
“松竹斋,当然听说过,打小儿我使的文房用具都是从那儿买的。”
“那是一家老字号了吧?”
额尔庆尼点点头:“没错,是老字号。”
“松竹斋原来那掌柜的是我兄弟,松竹斋倒闭的时候,我兄弟就把他那货底子都盘给我了。”
额尔庆尼还是半信半疑:“货底子里有这揸笔?”
“对喽,额大人,有年头儿的!”庄虎臣凑近额尔庆尼的耳边小声说道,“这笔是当年乾隆爷让人在松竹斋订制的,乾隆爷使过一次就赏给了一个姓王的太监,这王公公是松竹斋的常客,有时候手头儿缺银子了,就把皇上赏的东西作价卖给松竹斋,反正他手里有的是好东西。这么说吧,这揸笔是松竹斋制作的,本来不值钱,可乾隆爷用它写过字儿,这就不一般了,到现在没个几百两银子拿不下来。”
额尔庆尼很是惊讶:“值几百两银子?”
“那是,乾隆爷是什么身份?别说是他老人家使过的笔了,就是乾隆爷使过的夜壶怎么样?它就不是夜壶了,到了凡人手里,闹不好就供在祠堂里当传家宝了,也值老了银子啦。”
额尔庆尼这下儿高兴起来,他试探着:“那我这看完了……再给您送回去?”
庄虎臣摆摆手:“哪儿能啊,额大人,这是专门孝敬您的!”
“孝敬我的?哎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要是这样……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额尔庆尼喜上眉梢,庄虎臣又递上了一包文房用品:“这些都是荣宝斋监制的东西,您先使着,使完了就差人告诉我,再给您送过来。”额尔庆尼打开包裹瞄了一眼:“庄掌柜的,您真是太客气了,谢谢,谢谢!”
“额大人,听说这两天朝廷里出了大事儿,您没什么不方便吧?”庄虎臣压低了声音问,额尔庆尼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托老佛爷的福,我挺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杀了几个新党,要让我看,早该杀他们,大清国立在这儿二百多年了,规矩是早定下的,岂能是几个新党想改就改的?不杀他们,还有王法吗?”
“那是,那是,我不过是个买卖人,江山社稷的大事儿我是不懂啊,只要额大人好好的,我心里就踏实,往后,宫官里有什么需要的,您也想着点儿荣宝斋。”
额尔庆尼点点头:“这我心里有数儿。”
从额尔庆尼府里出来,庄虎臣脚步轻快,心生欢喜,他没有回荣宝斋,而是到宝韵阁请周明仁喝酒去了。
第十一章
琉璃厂街上依旧是行人稀少,各家铺子的幌子在秋风里有一搭、无一搭地飘着,显得分外萧条。
荣宝斋的大门前停着一辆送货的马车,上面是堆成小山似的宣纸,庄虎臣一边验货,一边指挥着张喜儿、宋栓往里搬。他看见王雨轩从东边走过来,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迎上去:“呦,王大人,您可是老没来了。”
王雨轩叹了口气:“唉,朝廷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哪儿还有工夫出来闲聊啊。”
“甭管出了什么事儿,咱不是还得过日子么?您每天办完公事,回家也是待着,不如在荣宝斋喝喝茶,聊聊天,再不济逛逛琉璃厂,也比在家待着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庄虎臣陪着王雨轩进了铺子,直接让到了后院东屋。
“刑部杨大人还没到吗?”王雨轩进了东屋有些意外,他琢磨着,“按说不会呀,他早该到了。”
“嗨,保不齐杨大人被什么事儿缠上了,得,您请坐,喝碗茶,慢慢等着。”庄虎臣安顿好王雨轩,又到外面验货去了。
他刚跨出门槛,就看见左爷带着黑三儿、柴禾等喽罗从对面的铺子里晃出来,向荣宝斋张望着。庄虎臣心里一紧,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满脸堆笑着迎了上去:“哎哟,这不是左爷吗?怎么着,到我们铺子里坐坐?”
左爷瞟了他一眼:“庄掌柜的挺会做人啊,后面有人撑腰还这么容气?免了吧,省得那位霍爷又找我麻烦。”
“这是哪儿的话?我跟霍爷不认识,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要得罪左爷的意思。”
左爷摆摆手:“这你不用解释,霍爷不是你招来的,是你们那位少东家招来的,庄掌柜的,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庄虎臣点头哈腰:“您说,您说。”
“霍爷身上长着腿儿,今儿个住在京城,明儿个没准儿就是西北了,可荣宝斋……好像没长着腿儿吧?”
“左爷说的没错儿,荣宝斋是没长腿儿,还得戳在琉璃厂,还得指望您左爷照应,这点我心里明白着呢。”
“明白就好,庄掌柜的,你还真是聪明人啊。”左爷的话意味深长,庄虎臣心里明镜似的,他赶紧接过话来:“左爷,您客气了,常言道,水大漫不过桥去,我庄虎臣知道好歹。”黑三儿不耐烦了:“姓庄的,你他妈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嘴上谁也不得罪,其实心里巴不得我们左爷倒霉,不就是那个姓霍的给荣宝斋戳着吗?行啊,咱走着瞧,有能耐你就给荣宝斋安上轮子,让姓霍的推着走。”
这时,身穿官服的杨宪基从远处走来,左爷这几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庄虎臣没看见杨宪基,他依旧点头哈腰地:“这位兄弟可是言重了,庄某担待不起啊,就算我得罪了左爷和弟兄们,你们也得给我指条明道儿,庄某该怎么做,这事儿才算完?”
“哎哟,庄掌柜的,你甭看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刚才我兄弟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啊。”左爷装傻充愣,柴禾见状向前跨了一步,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怎么才算完?这你该明白呀,按老规矩走不就完了,不就是点儿银子的事儿么?”
“得,左爷,您稍候,我给您开银票去……”庄虎臣转身刚要走,杨宪基走过来:“等等,庄掌柜的,这几位是谁呀?”
“哟,是杨大人来啦?您里面请,王大人在里面等您呢,”庄虎臣应承着,又看了看左爷,“这几位也不是外人,都是附近的朋友……”
杨宪基背着手审视着他们:“朋友?我看不像,倒像是街头的泼皮无赖,怎么着,他们想敲诈你?”
庄虎臣慌忙否认:“没有,没有……”
“这样吧,你们几个,一会儿跟我到刑部衙门走一趟,是不是敲诈,咱们总能搞清楚。”杨宪基不怒自威,左爷和喽啰们都被吓住了。
左爷急忙解释:“大人您误……误会了,我和庄掌柜的,的确是……是朋友……”
杨宪基眼睛一瞪:“哼!我太知道你们都是什么朋友了,光天化日的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敲诈勒索,想造反是不是?”
“不敢,不敢,大人息怒,小的不敢……”左爷低下头来,杨宪基挥挥手:“那就都给我滚!”
左爷带着喽啰们仓皇离去,庄虎臣一个劲儿地给杨宪基作揖:“多谢杨大人,多谢杨大人出手相助……”
杨宪基自嘲地抖了抖官服:“如今这身官服也只能吓唬吓唬地痞无赖啦,庄掌柜的,您就等着改缙绅吧!”说完,径直走进了铺子。
来到后院东屋,杨宪基和王雨轩寒暄过后,庄虎臣一边倒茶,一边试探着问:“杨大人,您是要调任?”
杨宪基用鼻子哼了一声:“调任?要是调任还好呢,唉,贬啦!”
庄虎臣瞬间愣住了,王雨轩睁大了眼睛:“贬啦?凭什么贬你啊?”
“你说,这六君子脑袋都掉了,凭的又是什么呀?”说到这儿,杨宪基反倒平静了。庄虎臣不便再待下去,就借故离开了。
“刘光第的案子牵连上我啦,老佛爷算是开恩,没把我拿进大牢问罪,只是贬了官,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杨宪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王雨轩急着问:“怎么茬儿?”
“刘光第入狱后,我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偷偷去看过他,他在大狱里写了一首诗,托我在适当的时候呈给皇上,我答应了,可后来被狱卒告发了,老佛爷震怒,本想重办我,后来又念及我多年为官清廉,来了个从轻发落,只是削职为民了事。”
王雨轩感叹着:“杨兄啊,伴君如伴虎,这是从我们打算入仕那天起就明白的道理,大家心里都有数儿,官场如同赌场,一宝押下去,是福是祸就看你的造化了,您虽说被贬了官,可命还在,保不齐哪天又东山再起呢,您还是得想开点儿。”王雨轩站起身,在屋里踱着步:“唉,变法呀变法,难啊!不变法吧?大清国积重难返,净受洋人欺负;变法吧?闹不好又把脑袋给变没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杨宪基也站起身:“得,我该回去了,不瞒您说,我被贬官的事,家里人还不知道呢,我得回去料理一下,王兄,宪基这就告辞了,多保重!”
王雨轩给杨宪基作揖:“杨兄保重!”
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西下,秋月坐在院子里一丛迎风摇曳的南竹前埋首抚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小玉从厨房里跑出去开门。
来人是杨宪基,他迈进门槛,院子里传来的是舒缓、缥缈的琴声,如行云流水,悠然、散淡,杨宪基停住脚步,凝神细听,半晌,不禁脱口而出:“好境界!”
秋月站起身迎上去:“大人,今天怎么晚了?”
杨宪基苦笑着:“忙着办些公文移交的事,耽误的时间长了,好在从此就不用去衙门里办公了。”秋月皱起眉头:“怎么了?”
杨宪基长长地舒了口气:“老佛爷有旨,宪基被削职为民了!”
听到这意外的消息,秋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什么?”
杨宪基无可奈何地指着自己:“说我跟维新变法的人搅在一块儿!”
“您为自己申辩吗?”
“眼下,维新变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儿,谁听你申辩啊?”杨宪基在石桌旁坐下,无奈地说,“过几天,我就要到芳林苑去种地啦!”
“大人,芳林苑在哪儿?”
“远啦,嗨,不提这烦心事儿了!”杨宪基摇摇头,随口吟出了下面的诗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秋月稍加思索:“陆放翁的诗……”随即她来到琴案前,略一定神,轻舒秀腕,吟唱出诗的后半阕: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杨宪基沉浸在诗境当中,站起身在小院中漫步:“陆放翁闲居六年,他回想一生当中,力主抗金,希图改革时政,却屡屡遭到贬谪,深感世味淡薄如纱……”
秋月在琴声的余韵中缓缓站起:“夜来的春雨声,晨起深巷里传来的卖花声,给陆放翁的生活平添了一层幽静,倒也悠然自得。”
杨宪基驻足,苦笑着:“悠然自得?恐怕是难排寂寞吧!”
“芳林苑,名字怪好听的,我也搬去,与您同住。”秋月来到杨宪基的身边。
杨宪基凝视着她,怜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舍去秦淮河的莺歌燕舞,随我隐名到这京城是非之地,已经够委屈你的了!”他轻轻地把秋月揽在怀里,“蹉跎人间事,难全两情缘!此行路途遥远,我先去看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