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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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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虎臣一脸的困惑,赵翰博放下茶碗:“中华民国,孙中山那一派要把都城设在南京,您听说了吧?”
  “听说了,您那报上,前些日子不是一直都在议论这事儿吗?”
  “可袁世凯不干哪。”
  “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南京呢?”庄虎臣给赵翰博的茶碗里续上茶。
  “嗨,这都是阴谋。袁世凯的根儿在北边儿,他要是去了南方,不就釜底抽薪啦?可袁世凯又不能公开说他不愿意离开北京,于是想了个辙,指便他的部下、曹锟的第三镇士兵假装哗变,抢铺子,这是做戏。”
  庄虎臣皱起眉头:“做给谁看呢?”
  “孙中山派来的、迎袁世凯到南京的专使不是还在北京呢吗?做给他们的,为的是让他们瞧瞧,北京城里乱成一锅粥了,他袁世凯,离不开!要说这袁世凯,真不是个东西,净耍两面派,这回又是,您看,他表面上对专使隆重接待,暗地里让人把专使下榻在煤渣胡同的住所也给抢了,专使们吓得躲到使馆区避难去了。”
  “袁世凯的目的达到啦?”
  “达到啦,北京城这个乱劲儿,专使们都看见了,不但不催袁世凯去南京,还转过身来致电南京参议院,支持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
  庄虎臣长叹一声:“唉!我们这些开铺子的都成了袁世凯的垫背的了,听说抢了四千多家儿,连抢带毁,就这几天,损失了九千多万两银子。”
  “你们还不算,真正垫背的是那些贪便宜的老百姓,您不过是损失了银子,他们保不齐连命都得搭上。”
  “怎么会连命都搭上呢?”庄虎臣迷惑不解。
  赵翰博显得很神秘:“当兵的夜里抢完了,贪便宜的老百姓早晨不是在街上捡洋落儿吗?还包括一些看热闹的,都被抓去顶了抢劫的罪名,这两天就得毙啦……”
  庄虎臣听罢,不禁大惊失色。
  张山林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堂哥眼瞧着就撑不下去了,张幼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急匆匆地赶到药铺,把药方儿递给抓药的伙计,伙计瞧了瞧方子,说有两味药不常用,得到后头找找,张幼林于是走到窗边坐下,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报纸。
  刚看了没几行,忽然外面传来鼎沸的人声,张幼林放下报纸,来到门口。
  只见士兵押着一队犯人从远处走过来,犯人们都被五花大绑着,背后插着断头牌子,上面写着某某人的名字,名字已经被打上了红叉。为首的犯人居然是当年抗击八国联军的时候,从城墙上救出他的那个叫花子,张幼林不禁心头一紧。
  叫花子一路走来破口大骂:“我操你们八辈儿祖宗,老子在街上捡东西,就成土匪啦……老天爷,冤枉啊!花子我在这块地界儿要饭,都要了二十多年啦,老少爷们谁不认得我啊,怎么他妈一夜之间,就成了抢铺子的土匪啦……”
  犯人队伍里也是一片哭骂声。
  士兵给了叫花子一枪托子,血顺着他的脑袋向下流。张幼林抢上一步拦住士兵:“兵爷,我作证,这位爷不是土匪,您抓错人了。”
  叫花子看见张幼林喜出望外:“张先生是有身份的人,他都替我说话了,你们抓错人了!”
  突然,张幼林在犯人队伍里发现了张山林,他的棉袍撕破了,头发蓬乱,脸上还有几道血印子。张山林也发现了他,绝望地哭喊着:“幼林,救我呀,我站在旁边看热闹,也给当成土匪啦!”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喊:“冤枉!冤枉……”霎时,人群骚乱起来,“冤枉”声此起彼伏。一个军官从后面骑着马赶上来,在张幼林面前站住,从腰里拔出手枪,对着天空“当、当、当”连放了三枪,气势汹汹地扫视着众人:“谁不想活了,站出来,老子连他一块儿毙了!”
  围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犯人们被驱赶着继续向前走。张山林的哭声隐约、缥缈,却像重锤一般撞击着张幼林的耳鼓:“幼林,救救我呀……”
  不远处,枪声四起,人流向枪响的地方涌动,张幼林呆若木鸡。岳明春艰难地穿过人流来到张幼林的身边:“张先生,药用不着了,您哥哥刚才已经……”岳明春拍了拍张幼林的肩膀。
  张幼林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他身子一软,瘫坐在药铺门口的台阶上……
  灵堂很快布置起来,张幼林在张山林、张继林的遗像前长跪不起,儿时和堂哥在一起读书,和叔叔一起玩鸟、斗蛐蛐的一幕幕不断地在眼前闪现,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灵堂外,何佳碧领着小璐焦急地向里面张望,她真怕丈夫哭出个好歹来,从兜里摸出一封信塞在小璐手里:“给爸爸送去。”
  小璐举着信蹒跚着走进灵堂:“爸爸!”
  听到儿子的叫声,张幼林止住哭泣,他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把小璐抱起来,拆开了信。信是秋月寄自圣彼得堡的:
  幼林: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好吗?……
  张幼林的眼泪又涌流出来,小璐伸出小手给他擦着,天真地问:“爸爸,妈妈打屁股啦?”
  张幼林把小璐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滴在秋月的信上,浸湿了一大片……
  同时痛失两位亲人,张幼林悲痛欲绝。安葬完了叔叔和堂哥,他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才慢慢康复。
  第二十章
  傍晚时分,庄虎臣办完事回到荣宝斋,云生凑过去:“掌柜的,额大人找您好几回了。”
  庄虎臣有些意外:“他找我?”
  “今儿个等了您一下午,让我务必告诉您一声儿。”云生撇着嘴,“额大人那个落魄呦,就甭提了。”
  “不至于吧?”庄虎臣半信半疑。
  “没准儿就是找您借钱吃饭呢。”
  “额大人会到这份儿上?”庄虎臣还是不大相信。
  “我瞧着,玄!”云生十分肯定。
  沉默了片刻,庄虎臣说道:“要是这样儿,过两天等我忙过这茬儿,你跑一趟,到额大人府上告诉他,我在鸿兴楼请他吃饭。”
  “还额大人府?那宅子卖啦,眼下额大人住在南横街儿的一大杂院里。”
  庄虎臣吃了一惊:“哟,这可真没想到。”
  几天以后,接到庄虎臣的口信儿,额尔庆尼早早地就到鸿兴楼的门口等上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旧长衫,佝偻着腰,目光呆滞,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卷轴。庄虎臣从远处走过来,额尔庆尼迎上去:“庄掌柜的,您可来了。”
  庄虎臣一怔,竟没有立刻认出额尔庆尼来:“呦,额大人,您怎么成这样儿了?”
  额尔庆尼长叹一声:“唉!”
  “走,咱们边吃边聊。”
  二人进了鸿兴楼,在一个角落里坐定,堂倌走过来:“二位先生,您来点儿什么?”
  庄虎臣不假思索:“泥裹灶膛子鸡、清炒鳝丝儿,这得加香菜末儿,再来一个炒三香菜。”庄虎臣问额尔庆尼:“您还添点儿什么?”
  额尔庆尼摇头:“不添了,这就够了。”
  堂倌又给唱了一遍庄虎臣点的菜,转身离去。额尔庆尼的眼圈儿红了:“庄掌柜的,就是您没忘了我,现如今,我是叫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树倒猢狲散哪!”
  “您这是怎么啦?”
  “想不到哇,大清国,说完就完啦!”
  庄虎臣试探着问:“大清国完了,您也不至于这样儿吧?”
  “我被七姨太骗啦。”
  “您一直待她不错啊,她怎么把您骗了?”
  额尔庆尼又是长叹一声:“唉!大清国一完,这就没了进项儿了……”话说到一半,堂倌端上菜来,额尔庆尼抑制不住美食的诱惑:“庄掌柜的,我就不客气了啊。”
  话音未落,一筷子清炒鳝鱼丝已经塞进嘴里,他尽情地咀嚼着,还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您怎么就让人骗了?”庄虎臣还等着听下文呢。
  额尔庆尼紧着吃了几口,这才腾出嘴来:“家里没了进项儿,就只有卖东西了。”
  “您府上那些东西,可是够卖上一阵子的。”这点庄虎臣心里有数。
  “要不是七姨太使了坏,我哪儿能够到这份儿上啊?东西卖来卖去,我那大宅子的房契就让她弄到手了,她勾着我原来的那个贴身侍从三郎,愣是偷偷摸摸地把宅子卖啦。”
  “不是您自个儿卖的呀?”庄虎臣满脸惊讶。
  额尔庆尼的眼睛没有离开桌子上的菜:“要知道是这样儿,还不如我自个儿卖了呢。”
  “那么大的一个宅子,卖了没分您点儿钱?”
  “卖的时候,我连影儿也不知道哇!卖完了,拿着银票,还带着不少值钱的东西,俩人就跑啦!”额尔庆尼的眼圈儿又红了。
  “呦,这可真是的。”庄虎臣是万万没想到。
  “庄掌柜的,我不是告诉您了吗,树倒猢狲散哪!除了这俩不是东西的,家里家外的人,也是偷的偷、拿的拿,眼瞧着值钱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额尔庆尼的眼泪流了下来。
  庄虎臣劝慰着:“您可别价,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我这是青山不在啦,还柴火呢?哼,想都甭想!”说着,额尔庆尼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卷轴,给庄虎臣展开,“庄掌柜的,这可是件好东西,要是您喜欢我就让给您了,怎么样?”
  庄虎臣仔细看着卷轴:“沈周的《岁暮高山图》,画儿是好画儿,不过……”庄虎臣欲言又止。
  “您说,不碍事的。”
  庄虎臣有些歉意:“我那铺子不收名人字画儿,没这项业务。”
  额尔庆尼失望了,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庄掌柜的,跟您实说了吧,眼下,除了您还瞧得起我,还能跟从前似的请我在鸿兴楼吃饭,别的亲朋故旧,都远远儿地躲着了。”额尔庆尼的眼泪又流下来。
  “您可别价。”
  “唉!这画儿要是您收不了,我给谁去呀?我这俩眼儿一抹黑,让人骗怕啦!”额尔庆尼把画卷起来,“回头儿又是一文不值二文的,白扔啦!”
  看着额尔庆尼可怜兮兮的样子,庄虎臣心中不落忍:“额大人,我不是也没说死嘛,您要是信得过,就先把画儿给我,我拿回去琢磨琢磨。”
  额尔庆尼赶紧递过来:“信得过,信得过。”画有了着落,额尔庆尼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吃上了:“鸿兴楼的泥裹灶膛子鸡,您还甭说,味儿就是地道儿,在北京可是独一份儿啊……”
  额尔庆尼的画展开在荣宝斋后院北屋的条案上,张喜儿和王仁山围在桌子旁聚精会神地看着,庄虎臣坐在一旁,他问张喜儿:“你觉着怎么样?”
  “我瞧着不错,可是,掌柜的,我可看不出门道儿来。”
  “要是你没上手就能看出门道儿来,还不成精啦?”庄虎臣又问王仁山,“你呢,仁山?”
  “我看是沈周的真迹,您瞧,这是沈周独有的‘短条皴’,起笔、收笔不裹锋,虽说皴笔的层次不算多,可斫得好。”
  庄虎臣颇为意外:“你懂画儿?以前没听你提过呀?”
  王仁山一笑:“我爹喜欢字画,也好画几笔,我也就是学了点儿皮毛,不过,您也别听我的,这画儿还得找懂的人掌掌眼。”
  “那是。”庄虎臣点头。
  “掌柜的,这阵子老有人上铺子来,问收不收字画儿。”张喜儿给庄虎臣续上茶。
  “我也琢磨这事儿呢,做买卖,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咱荣宝斋虽说一直是家南纸店,可眼下风头儿变了,咱们也得跟着风头儿走。”
  王仁山思忖着:“您的意思是,咱们增加新业务?”
  “对,眼下正是收名人字画儿的好时候,大清国没了,这阵子,宫里头的东西开始向外流了,前朝的王公大臣,像额大人这样儿的,没了进项儿,往后都得靠卖东西过日子。”
  张喜儿想了想:“咱收古玩不是来钱更快吗?”
  庄虎臣摇头:“不成,古玩这行儿水太深,弄不好就翻船。”
  “那名人字画儿就不翻船啦?”
  “名人字画儿我好歹有点儿底儿,但先别指望这个发大财,有人送来,撞就撞上了,价钱高的、瞧不准的,都不要。”
  张喜儿皱着眉头:“咱铺子里,除了您和仁山懂一些,我和伙计们都不懂,这怎么办呢?”
  庄虎臣喝了口茶:“做这个,心态要好才成,从明儿个起,我先把跟名人字画儿有关的一些个东西,陆续教给你们。”
  下午,庄虎臣拿着卷轴来到了贝子府,徐连春打开大门,见是庄虎臣,他眼珠子一转,立刻点头哈腰的,显得分外殷勤:“呦,庄掌柜的,您可是稀客,快里边儿请。”徐连春把庄虎臣让进了书房:“庄掌柜的,您先坐会儿,我这就给您请贝子爷去。”
  院子里,用人端着茶往书房走,徐连春走过去,揭开茶壶的盖瞧了瞧,吩咐道:“换好茶去。”
  “徐管家,来的也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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