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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幼林逛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诧异地看着庄虎臣:“师傅,您这假辫子还留着呢?”
庄虎臣神色不安:“幼林,我这心里头后怕,要是皇上哪天再回来呢?”
“没有的事儿,张勋不就才闹腾了十二天吗?谁也不能逆历史的潮流而行。”张幼林在庄虎臣的对面坐下。
“但愿吧,你说,给宫里送的那批东西,银子还收得回来吗?”庄虎臣心里一直琢磨这事。
“您找谁要去呀?额尔庆尼能出得起这笔钱?段祺瑞带着兵又打回来的时候,张勋躲到了荷兰使馆,现在早不知去向了。”
“那就没人抓他吗?”庄虎臣还心存一线希望。
“据说,张勋的元配夫人曹氏对张勋热心恢复帝制很有看法,但曹氏管不住张勋,她知道这么闹下去没有好下场,就派靠得住的人带着三十万两银票到广州拜见了孙中山先生,一方面以此举支持国民革命,另一方面也为张勋铤而走险的行为表示歉意,给张家的子孙留条后路。”
庄虎臣摇头:“怪不得没人追究了,唉,还是开铺子的倒霉,咱招谁惹谁了?这不成了一笔瞎账了?”
“师傅,您别太往心里去,做买卖哪儿有不赔的?谁让咱赶上了?您趁早儿把这事儿忘了吧。”张幼林宽慰着。
庄虎臣苦着脸:“幼林,我可没你那么想得开,好几百两银子就这么白白扔了?”他仰天长叹:“唉!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呀……”
张幼林给庄虎臣续上茶:“师傅,算了吧,银子已经扔了,您心疼也没用,改朝换代就是这样,谁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连那宣统小皇帝都如是,更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了?我看哪,荣宝斋的危机才刚刚开始,有什么办法?刚过了一个坎儿,眼前又来一个,就这样一个一个的过,这就是人生啊!”
那一天,师徒俩一直聊了很久,直到掌灯时分,张幼林才起身离去。
宋怀仁是个精明人,自从琢磨着要做字画生意以来,他就和李默云打得火热,而李默云也确实需要像宋怀仁这样的帮手,俩人心照不宣,经常凑在一起喝酒聊天,推杯换盏之中该办的也就都办了。
那天中午,李默云把宋怀仁约到了南城的一家小酒馆里,三杯酒下肚之后,李默云皱起了眉头:“你说邪门儿不邪门儿?荣宝斋那大伙计一直就没来找我,我就纳闷了,这世界上还真有见着银子不眼儿热的?”
宋怀仁夹了一片酱牛肉塞进嘴里:“别着急呀,他这是吊着你呢,你当谁都跟陈福庆似的,一下儿就上钩?”
“怀仁,你这么瞧不上陈福庆,那干吗要到慧远阁去?”
宋怀仁若有所思:“慧远阁?那不过是我的一块跳板罢了。咱不说这个,大哥,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儿?”
李默云表情神秘,他压低了声音:“我琢磨了好些日子,又找到了一条发财的道儿。”他趴在宋怀仁的耳边耳语了一阵子,宋怀仁的脸上露出了坏笑。李默云给宋怀仁倒上酒:“老弟,只要有你配合,这事儿准成,来,再喝一杯。”
宋怀仁拿起酒杯:“千万别让陈福庆知道咱俩的关系,他贼心眼儿多着呢,老防着我。”
“我要是陈福庆也得防着你这小子,谁让你脑子转得快呢?放心吧,这点儿猫腻我全明白。”李默云转念一想,“不过,陈福庆要是老防着你,这事儿也不好办。”
沉默了片刻,宋怀仁的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要不然,咱们打荣宝斋的主意?”
李默云琢磨了一下,点点头:“也行,管他是谁,只要捞到银子就成。”
俩人碰杯,宋怀仁一饮而尽:“这就好办了,等我找机会吧。”
和李默云喝完了酒,宋怀仁赶回了琉璃厂。快到慧远阁的门口了,宋怀仁迎面看见庄虎臣踉踉跄跄,走路的姿势不大对头,他正盘算着庄掌柜的是不是在哪儿喝多了,要不要过去搀扶,只听见“扑通”一声,庄虎臣一头栽倒在地上。宋怀仁赶紧抢上几步,在路人的帮助下,背起庄虎臣向荣宝斋走去。
众人七手八脚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临时搭起个铺,宋怀仁把庄虎臣放到铺上,云生跑着去请来了岳大夫。
庄虎臣双目紧闭,已经昏迷,岳明春号了脉,什么也没说,他开了方子让伙计去抓药,又给庄虎臣针灸,直到太阳偏西,庄虎臣慢慢地苏醒过来,他才起身离去。
张幼林送岳明春出来,一个劲儿道谢:“岳大夫,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张先生,您老是这么客气,庄掌柜的,怎么说呢?”岳明春沉吟了片刻,“他这病是从一口闷气上得的,憋在心里老下不去,时间长了就窝出病来了。”
张幼林心里清楚,都是那几百两银子闹的,唉,师傅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他焦急地问:“庄掌柜得休息多长时间?”
岳明春看着他:“您是荣宝斋的东家,我也就不瞒着您了,他能醒过来,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但很难恢复到从前那样儿了,体力和精力都会大打折扣,荣宝斋这么大的铺子,怕是支应不了了。”
张幼林听完岳明春的话,就仿佛头上挨了一闷棍,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李氏听说庄虎臣病了,一时急火攻心,加上外感风寒,竟也一病不起。眼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虚弱,张幼林和何佳碧都心急如焚。张李氏自知时日不多了,一直念叨着还有两件大事没有办,这两件事不办,她死不瞑目。
张幼林和何佳碧左思右想,只猜出了一件,是关于那两幅字画,可另一件,他们就琢磨不出来了。这些天,张李氏不断地打听秋月和伊万,此时正值俄国十月革命的高潮,张幼林也正为他们担心,他已经给圣彼得堡连续发出了三封电报,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早上,吃过早饭,张幼林拿着一摞报纸来到母亲的病榻前,轻声问道:“妈,您好点儿了吗?”
张李氏睁开微闭的双眼:“听说,俄国闹乱子啦?”
张幼林微微一笑:“您躺在家里消息还挺灵通,报上的说法不一。”张幼林翻出了一张《晨钟》报:“这上面高度评价俄国的这次革命,说这回布尔什维克党的胜利,是俄国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胜利,是世界范围内的伟大创举。”
“什么维克党?”张李氏没听明白。
“布尔什维克党。”
“布尔什维克党,无产阶级……”张李氏突然睁大了眼睛,“伊万是有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
张幼林神色黯然:“当然是有产阶级了,真正的俄国贵族,革命的对象。”
“那不麻烦了?俄国革了命,伊万和秋月怎么着了?”
“一直没他们的消息。”
“你想法儿打听打听,妈想见他们。”张李氏恳切地望着儿子。
张幼林颇感意外,母亲是个极明事理的人,这辈子从没给他出过难题,俄国远在万里之外,眼下的局势又在动荡之中,到哪儿去找他们呢?张幼林眉头紧锁,他是个孝子,心里掂量了半天,为了不使母亲失望,只好口头上先答应下来。
张李氏仿佛松了口气,她又问:“庄掌柜的这些日子好点儿吗?”
张幼林摇头:“没什么起色,已经跟我提出辞职了,待会儿我再过去看看。”
“唉,岁数不饶人啊,尽量给他使好药吧。”张李氏转念一想,“他要是辞了职,铺子里这摊子事儿交给谁呀?”
“我正为这个发愁呢,妈,您觉着张喜儿怎么样?”
张李氏沉吟了片刻,说道:“张喜儿人倒是老实,就是没大主意,不是干掌柜的料。”
“我也这么想,可现在没有合适的人,实在没办法,也只右让他先干着了。”张幼林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那个王仁山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没考虑他呢?”
“不是没考虑过,但他的资历尚浅,怕是服不了众,除非他自己干出一两件漂亮事儿来。”
张李氏叹息着:“唉,妈不中用了,帮不上你了……”
娘俩聊着,何佳碧端着药碗,小璐跟在身后一起走进来。何佳碧服侍婆婆喝中药,小璐依偎在张幼林的怀里:“爸爸,我的功课都做完了,妈妈说你带我们去看庄爷爷。”
中药喝完了,何佳碧又给婆婆的空杯子里加上水,张幼林站起身:“妈,您歇会儿,我们去了。”
“给虎臣带好儿!”张李氏目送着他们走出了房间,她回想起庄虎臣二十多年来忠心耿耿,为荣宝斋不辞辛苦、日夜操劳的件件往事,眼角不禁涌出了泪水。
为了多少还能照应着点儿铺子,庄虎臣没有搬回家,他在琉璃厂附近租了个院子,临时安顿下来。就在这条小街上,李默云碰上迎面走过来的宋怀仁,他站住了,皱起眉头:“老弟,那事儿怎么着了?”
宋怀仁满面笑容:“庄掌柜的这阵子歇了,咱就不用着急了,哪天我给你递过话儿去,你直接去找张喜儿。”
张幼林正巧从庄虎臣的住处出来,宋怀仁一眼就看见了,他立刻住了嘴,点了一下头,慌忙走开了。
“那我就等着了啊。”李默云冲着宋怀仁的背影高声喊了一句。
张幼林注视着远去的宋怀仁,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李默云,何佳碧领着小璐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幼林,看什么呢?”
“我觉得很蹊跷,慧远阁的宋伙计见着我怎么显得慌慌张张的?他和那个人好像有什么事儿。”张幼林低声答道。
何佳碧回头看了一眼李默云的背影:“那人是谁?”
张幼林摇头:“没见过,庄掌柜的这一病,牵一发而动全身,佳碧,我有一种狼烟四起的感觉。”
小璐睁大了眼睛四处看着:“爸爸,哪儿有烟啊?”
“乖儿子,我们回家吧。”张幼林拉起小璐的另一只手,三人缓缓向街口走去。回去的路上,张幼林一直显得心事重重。
李默云这些日子就盯上荣宝斋了,他刚得着信儿就迫不及待地来找张喜儿。李默云夹着个卷轴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双手抱拳,满脸堆笑:“祝贺大伙计荣升掌柜的。”
张喜儿审视着他:“李先生,您不会就为了给我道喜跑趟荣宝斋吧?”
“上回跟您见过面儿以后,我一直等着您来找我,可就没见下文,老弟佩服,佩服!”李默云恭维着。
张喜儿不冷不热:“当伙计有当伙计的规矩,您要是掌柜的,能容得下伙计借着您的铺子自个儿发财吗?古训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劝您,就别再打荣宝斋的主意了。”
李默云没等张喜儿让座,自个儿就坐下了:“那是,那是,老兄的人品是没得挑,兄弟我佩服。”他在桌子上展开卷轴:“我今天来是想让您看件好东西。”
李默云带来的是一幅古旧的山水画,张喜儿没见过,他仔细地看了看,心里一点儿谱儿都没有。
“怎么样?您要是瞧着好,我就让给荣宝斋了。”李默云暗自打量着张喜儿。
张喜儿抬起头来,不动声色:“我们铺子里的规矩,凡是值钱的字画儿,都得请行家给掌掌眼,瞧准了才能收。”
“这个我知道,您要是有意要,我就留下。”
张喜儿沉思了片刻:“那我就先留下,待会儿给您打个收条。”
得到这幅画,张喜儿约上张幼林一起去了贝子府。在贝子爷的书房里,张喜儿把画轴展开,贝子爷只瞄了一眼,就脱口而出:“蓝瑛的《山水图》。”
蓝瑛是明朝后期武林画派的领军人物,他工书善画,长于山水、花鸟、梅竹,尤以山水著名。贝子爷把画轴挂在墙上,聚精会神地琢磨起来。
贝子爷的书房里还有一位客人,他就是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张幼林和王国维互相行过礼,两人就闲聊上了。
“王先生,听说您现在是五品朝官了?”张幼林饶有兴趣地问。
“皇上都逊位了,还什么五品朝官啊,不过是在宫里陪着念念书罢了。”王国维显得情绪不高。
“噢,南书房行走,这也不错啊,把您的国学研究心得传授给皇上,也算是造福国家了。”
“生不逢时啊!”王国维长叹了一口气,“您说,中国怎么能没有皇上呢?”
“没了皇上,这日子不也照过吗?”张幼林指着沉浸在欣赏画作之中的贝子爷,“您瞧这位贝子爷,不是也挺陶醉的吗?”
王国维摇了摇头:“陶醉的了一时,陶醉不了一世啊。”
“干吗要一世呢,能陶醉一时不就得了?这儿玩儿玩儿,那儿乐乐,加起来不就一辈子吗?”
王国维并不认同张幼林这种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他沉吟着:“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张幼林淡淡一笑:“王先生是活在另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