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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辛苦了。”大野治长脸色变得阴沉。渡边内藏助惹得淀夫人不快,更让治长不安:莫非真要发生战事?
大野治长心境非常复杂。他绝非单纯地主战,他骨子里完全清楚幕府的强大,以至于在关原合战中,他倒向了家康。尽管如此,他却不想让秀赖母子与江户亲近。小出秀政和片桐兄弟都为了丰臣氏与江户的亲睦,不懈努力,治长却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妒忌和愤怒,这不仅是出于自卑,更因想显示自己的能耐。前时家康,与秀赖在二条城会面,治长这种情绪就凸现出来了。以前他至少还能自我控制、反省,可到了近来,竟有些脱离常轨,似总盼望能发生些大事,以显示自己的重要。
对那些前来控诉江户不义之人,无论他们是洋教神父,还是牢骚满腹的浪人,治长皆十分欢迎。并且,当他们发泄那些不合时宜的牢骚时,他就刻意装出侧耳倾听、深有同感之态。这么做,总免不了生出些波澜,让淀夫人和秀赖有所触动,这让他感到甚是快活。
“修理,该如何是好啊?”淀夫人必会苦恼之极,求助于身为男子的治长。长此以往,他的人生定会豁然开朗。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大久保长安死后,种种风波让淀夫人变得更如男儿,这样,治长也就益发喜欢暗中推波助澜。
尽管如此,治长绝不想以大坂现有的武力,与江户正面对抗,况且,他也不认为现在的大坂可与江户抗衡。最起码,若骚乱大起,片桐且元兄弟就不得不引咎离去,他的责任自然就比现在重得多了。
治长认为,自己既深得大御所信任,也得淀夫人喜炊,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还可说服双方。但渡边内藏助刚才的一番话,却让他大为恐惧:若真田幸村要来大坂,便极有可能彻底打翻他的如意算盘。在关原合战时,大坂都无能为力,十四年后的今日,又能如何?
渡边内藏助退出之后,治长慌乱起来。松仓丰后果真以重兵封锁了京坂大道?念及此,他对淀夫人道:“内藏助有的话令人难以放心,治长想前去问问他,恕先失陪。”
淀夫人竟意外地答应了治长的请求。
最近,淀夫人竟变得像孩子一般任性,即使无事,也要让治长侍寝,大大折腾他,而此次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治长的请求,或许是她今夜极度劳累的缘故。
“我有事与内藏助大人说说。内藏助大人还未歇下吧?”
内藏助的家在本城的瓮城外。当治长站在内藏助家门前时,发现除他之外,还有其他客人造访。
渡边内藏助有一个习惯,便是每次在淀夫人处喝完酒,同家之后必定再饮,皆因为在内庭,母亲差不多都在场,不允他喝醉。
“请大人稍候。”出迎的渡边大人匆匆进去,未几又出来了,道,“木村长门守大人也在,请进。”
“哦,竟是重成来了。”
“是。少君也甚是担心纪州那边的事。”
治长心里一惊:重成和内藏助居然瞒着我,要煽动秀赖?他跟夫人来到厅上,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位女客,她乃是真野丰后守赖包之女阿菊,正在斟酒。嗬,是月下老人先行探路?治长松了口气。自从身为关白秀次家老的木村常陆介承兹在妙心寺切腹后,其子木村重成就在亲戚六角参议义乡近江的府里长大,现在尚未成家。给重成说门好亲,一直是七手组众人的心愿。看今日情形,内藏助似乎给他挑中了真野赖包的女儿,现正相亲呢。
“这是夫人和少君的意思,要长门守娶妻成家,可能的话,就娶赖包之女。”
“哦。”
“修理大人既有急事,那就请阿菊小姐先回避吧。”说着,内藏助让阿菊退了下去,之后,意味深长地眨眨眼道,“方才我向长门守转达了少君的意思,长门守却不答应,理由是最近大坂危急,这个时候娶妻,恐无法毅然赴死。”他微微眯起眼睛,使了个眼色。
治长一时间竟没弄明白内藏助的意思,但接下来的念头,却使他浑身寒毛竖立。内藏助是不是假托亲事,在策划什么阴谋?一想到这里,治长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最近,秀赖对重成的信赖陡然增加。他们若想让秀赖发动战事,定先引诱重成。无论在谁看来,这都是一条最有效的捷径……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少君和大人居然都荐阿菊,便是理所当然,他们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治长掩饰起自己的狼狈,坐到重成上座,内藏助立刻接话道:“谁都这么看,但长门大人居然推辞,说战事迫在眉睫……”
“战事……战事的话题,且放一放……”
“不。长门守大人乃万里挑一的忠烈之士,将来甚至可能成为少君的辅政家臣,既已为了战事,把一切置之度外,看来是铁了心。我这才劝他。”
“你如何劝说?”
“战事迫在眉睫,这不只是我一人的看法。真田、长曾我部、毛利等人也都这么看。就连日前站在敌方的松仓丰后守等人,也都觉得箭已上弦,才加强了纪伊见岭的戒备。既如此,成就这桩婚事,不亦是忠义之举吗?我方才一直在这么劝。”
“答应这门亲事,便是忠义之举?”
“哈哈!”渡边内藏助愉快地笑了,“这听来不似修理大人的话啊。既然决战迫近,就必须招兵买马。但人一旦聚集,所司代就会大生戒心,为避其视线,婚礼不就成了难得的伪装?”
“有理。”
“哈哈哈,况且,现今世上男女相恋故事多矣。阿菊对正气凛然的长门一见钟情。我自然不能看着她心生相思,郁郁而终,遂出言玉成其事,可这段故事眼见就要变成隆达节歌谣或女歌舞伎里的故事了。修理大人,你好生帮着劝一劝才是啊。”内藏助已是醉了。
木村重成端正的面孔也已通红,含着几分怒气,道:“请恕鄙人就此告辞。”
“急什么,再待片刻。”
“不了,今晚值夜,也当早早同去。失礼了。”
重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内藏助再次高声美起来,却不挽留,只嘴上道:“那么,容我送上一送,怎么说,你也是少君的使者啊。”
“不用了,请留步,留步。”
一番推让后,内藏助还是送了出去。回来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治长道:“修理大人,看来少君也下了决心啊。这样,大人也可安心了。”说着得意地一笑,吐出一口酒气。
大野治长一时竟无言以对。事态的发展太快了,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想。少君要决一死战,若真是这样,不用多久,淀夫人也一定会动摇。
淀夫人身边,内藏助之母正荣尼、治长之母大藏局、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局,以及飨庭局、国局、寿元局,向来都胡乱掺和,对江户既羡慕又嫉妒。她们根本不会思量战争的胜负,一切都凭气性。尤其负责与江户城将军夫人联络的右京局,若是儿子主战,她也便主战,绝不会阻拦半分。
“内藏助大人,此次我来,便是为了战事。”
“请您只管安心。”内藏助一面亲自为治长斟酒,一面夸口道,“大坂方今力量强大,绝不会再出现关原合战时的局面。”他大概也知治长内心对德川惧怕有加。
“真田果真说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那还有假?”内藏助放下酒杯,拍胸道,“如此一来,就无法后退了。他还说,这也是其父的夙愿。纪伊见岭之事,则促成了这个决心。”
“哦……”
“既然松仓丰后守去把守那座山岭,说明江户早就打定主意一战,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左卫门佐便是如此分析的。他还说,世间已有肉眼看不见的气息在游动,为祖辈的夙愿,便要不惜性命。至于如何进入大坂城,他似另有良谋。”
“等等,内藏助大人。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要尽早举行大佛殿落成礼吗?”
“那只不过是一种策略。眼睁睁看着对方加紧战备,我们却无所作为,到时岂非措手不及?在修理大人面前,我不说假话。片桐靠不住,那厮已成了德川的一条狗……我不能不这么说。因此,我们只能不动声色把他支开,让他远离权柄。先把兵粮和人数攒够才是。”
“话虽如此,若数十万的关东大军洪水般压上来……”
“哈哈,那就固守城池。只要固守,大坂城就会纹丝不动。不久,主就会前来帮助我们。看到班国国君率领水军浩浩荡荡前来,奥州的伊达首先会倒戈,接着是伊达的女婿上总介忠辉。如此一来,长州的毛利和萨摩的岛津也不会再观望不动。哈哈,一场规模与关原合战不可同日而语的必胜大战!否则,真田凭何倒向我们?他连信浓全境那样的肥肉都一脚踢开了……”
扬扬自得说个不停的内藏助,表情忽然僵硬了。醉意朦胧的他,猛地发现治长那样不安,毫无自信。
“修理大人。”内藏助压低声音,换成一副严肃的表情,对治长道,“真田都已痛下决断了,您总不当对此次战事无自信吧?”
“哪里,怎会啊!”
“我看也是!一开始就断言江户根本未有让丰臣氏存续下去的诚意,并让局势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可正是大人您啊。正因如此,大家才同仇敌忾,集结在大人周围。就连七手组也无大人这般了解江户的本意啊。”
“这些我自不会忘记。”
“当然,我相信大人。否则,我便是贻误大事。”
“怎可信得了江户!此等蠢事……”
“当然不能!怎会有如此蠢事!江户始终视大坂为眼中钉,一直伺机灭了我们。他们让我们重建各处寺字,让我们耗费金钱,一有机会,就断我们的手,斩我们的足,看到我们终于站不起来,就出兵挑衅。如此信誓旦旦的,不正是大人吗?不只如此,忠告我们说织田有乐斋不可信,片桐、小出也都暗中为江户掌控的,也是大人啊。这样的一个您,今晚竟欲在夫人面前斥责我。我想,大人不至于先把火煽起来,然后在火光冲天时逃之夭夭吧,修理大人?”
或许是借着酒劲,内藏助百般挑衅。治长原本是来提醒他莫要做得太过火,此刻反受到强烈的责问和警告,遂沉下脸,摆了摆手,“你在说些什么?难道说治长行为失当?”
“并非没有。就连少君都有七八分同意了,可夫人却当众斥责我。这到底算怎回事!总不能说大人一点责任都没有吧?”
“好。这么说,真田加入我们乃是板上钉钉。我只明白这一点即可。来,干一杯!”
“哈哈,修理大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去岁九月十五,从月浦出发的伊达氏巨船就是此弩箭,此箭现正不知在哪里叱咤风云呢。据传,高山右近已安抵吕宋了。哈哈,当这弩箭将班国万千水军带来时,昂首站在船头为他们带路的,必为高山右近大人!”
听着听着,治长逐渐畏缩了。
有的人总是采取主动,有的则时不时心血来潮,先巧妙煽动一番,等火焰燃起,即偃旗息鼓。渡边内藏助就属于前者,大野治长则属于后者。前者总是一心一意迈步向前,后者却总是犹豫不决,首鼠两端。
大野治长在渡边内藏助一顿鞭笞之后,不得不调整姿态,重新向前。事实上,内藏助所言,无非治长灌输到他脑中的东西。高山右近之所以老老实实接受流放,便是确信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搭乘班国兵船回来……听内藏助这般一说,治长似觉真有这么回事。
“内藏助大人,当前我们或许应先出一手棋。”
“此话怎讲?”
“我们主动告诉大御所,称右近大夫有此打算。”
“这么做有何好处?”
“大御所必大吃一惊,然后通过将军夫人,来游说淀夫人。
“有理。”
“斯时,我们就事先告诉夫人,说他们必定如此来游说,夫人也就不会游移不定了。当前最重要的,便是要夫人铁下心……大人以为如何?”不觉间,治长出起主意来。
“不错,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是啊,我们若一再把伊达政宗和高山右近的心思灌给大御所,那只老狐狸定会动摇。一旦动摇,他的狐狸尾巴也就露出来了。到时我们就揪着那根尾巴,让夫人好生看看。妙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具体怎生做?”
治长不觉又喝了一杯。此时,他已经完全把来此的目的忘却了,“总之,最能够打动大御所的,就是千姬。如果我们派人去说,千姬受尽了折磨,痛苦不堪,结果会如何?”
“妙!派谁去骏府合适?”
“当然必须是女人。对,有人了。”大野治长认真地凝神思量,“此次战事,规模不会小于上次的关原合战。”不知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做起美梦。
壁龛上,主人引以为荣的西洋钟当当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