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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赖正迷惘,姨母常高院到。
“听说大御所甚是疼爱少君,故向将军频频派出使者,劝他们莫要急于进军。可一旦将军的军队到来,恐怕就算大御所不愿,也得开战了,真是可悲啊!”
刚开始,秀赖还驳斥她:“这会影响士气,莫要胡言。”
秀赖此言不虚。箭已在弦上,若令士众得知常高院袒护家康,充满血性的年轻武士岂能善罢甘休?险恶的气息甚至已经影响到淀夫人的亲信,众议纷纷:“常高院乃是关东的走狗,最好拿她来祭刀!”“既然战事已开始,就什么都休说了。绝不许有背叛出现。”
但之后得到的消息,令秀赖逐渐觉得常高院的话不无道理。秀赖派出的眼线田中六左卫门送回来密报。田中六左卫门原为京极家臣,在常高院的安排下,他暗中保护着秀赖庶出的儿子国松丸。
六左卫门与伏见的加贺木材商家太兵卫及刀铺掌柜弥左卫门联络,打探家康在京动静。根据这些消息,秀赖发现,家康的行动全都令他无法理解。家康令人把河堤修复之后,又像没事一样接受二条城内皇族和公卿拜谒,似是单为等待将军秀忠大军到来。如此理解虽无不妥,但他又数次向秀忠派出使者道:“莫要急着行军,要缓进,以免将士疲惫。”他为何如此拖延,秀赖实不能明白。
如此想来,受家康密令的板仓胜重,其行为也无法让人释怀,他不断向邻近诸国发出“禁令”,数目之多让人生疑——他已经向山城、大和、河内、近江等地发去了三四十道禁令。
不明就里之人,还以为家康从一开始就没把大坂放在眼里。家康特意进京,恐是为了趁此机会改革内政、整饬吏风。无论是本多忠政还是藤堂高虎,关东军所到之处,都严禁士兵胡作非为,对违令者给予严厉处罚。与关东军的整肃截然相反,大坂众军则格外惹眼。声称为保卫大坂而汇集起来的浪人以筹集军饷为名,四处横行霸道。
此时,悠然前进的将军秀忠也已抵达近江柏原,在那里,他又迎到了家康的使者。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秀忠再次停下前进的脚步,歇了两日。只是秀赖此时还未得到消息。
秀赖终无法揣测出家康的心思,十一月初五,他悄悄把奥原信十郎召到了千姬的居处。
“见大人情绪甚佳,丰政欣慰之至。”此时奥原丰政已在城内拥有相当威望,无一人把他和德川联系起来,人人皆以为他乃一个超然于战事之外、负责守卫内庭的精通兵法的异人。大殿前竟相绽放的菊花纷纷凋零,从檐前到铺满小石子的水池边,结满冰霜。丰政背上却因耀着阳光,让人感觉温热。城内武士都已全副武装,唯秀赖仍着便服。
“丰政,我有事问你。”最近,秀赖养成了一个习惯,千姬在身边时,就格外威风。其实,这也因他决意一战,刻意显示男儿体面。
“请大人尽管问。”
“听说你与大和柳生一族有些关系?”
“是。将军幕宾柳生宗矩和鄙人是表兄弟。”丰政的表情有些僵硬。
秀赖身长六尺余,颇高大,与其父秀吉公颇为不像,近来又胖了不少,再加上开战前的紧张,竟使他显出威仪,连声音都似凛然有仪。飨庭局不禁大发感慨:少君真是越来越像外祖父浅井长政公了!
“你说过,你是和柳生宗矩争吵过之后,才离开故里?”
“正是。宗矩劝鄙人加入关东,为德川出力,可敝家深受已故太阁大人之弟、大和守羽柴秀长大人厚恩。故,为了能在万一之时尽绵薄之力,才前来大坂。”
“丰政,你和柳生争执,不得不抛妻离子,却也不至于对柳生毫不关注吧?”
丰政一时难以猜透秀赖心思,低头沉思,不语。
“若还关注他,一定对他有些看法。听说,柳生此次也跟在将军身边,正向京都进发。将军刻意放缓了进京的步伐,世人对此都传言纷纷,说大御所一再派使者前去阻止,将军心急如焚,又不得不放慢脚步。对于这些,你有何看法?”
“实情正如大人所言。”
“何意?”
“正如大人所言,将军尚年轻,不免性急,大御所遂责备于他。”
“丰政,大御所为何不急于决战?你紊习兵法,只管直言,休要拘谨。”
“请恕在下冒犯,在下有一事想先禀告大人。”
“尽管说吧,用不着拐弯抹角!”秀赖知身边有千姬,言语故意如此犀利强劲。
奥原猛直起上半身,“为了取大人性命,山口重政正千方百计混进城来。这个消息,大人想必早已知。在下想先问问。”
“山日重政想取我性命?”
“是。出此主意的人,不是重政就是将军亲信土井利胜,尽管一时难以确定,但土井利胜在大道的驿站,将此事报告给了将军,却是毫无疑问。”
“将军答应了?”
丰政轻轻摇了摇头,“擒贼擒王,此为解决这次战事最简便的方法,将军遂派土井利胜去见大御所,询问大御所的意思。”
“晤,大御所又是何意?”
“严厉斥责了土井利胜一顿,说断不许做出那等事。然后,大御所才担心起后进将士,多次派人,让他们行军不可太急。”
听到这话,秀赖不禁探出身子,发出一声怪叫:“奥原丰政,尔身在城内,竟如何知道这些秘密?说!”
在秀赖的逼视下,奥原丰政移开视线。不论在何样的场合下,他都不想伪装。可秀赖毕竟年轻,不宜向其倾述真心。无论怎样,必须保全秀赖母子和千姬的性命,此才是他的使命。若非能够看透人心的高人,断无法明白此中深意。
“怎的了?你与敌私通?不然,你为何知道这些秘密?”
“若在下今日将此事内情禀报了大人,从今往后,恐再无法了解外面的消息了。还请大人容得一二。”
“哼!尔果然与关东勾结!”
“大人,信十郎非鬼神,若无人暗中相助,怎知这些?”
“说!”秀赖大怒,跺脚逼问,“今日你必须说!听着,大御所行事,秀赖一件也不明白。他似攻非攻,居心叵测到处发布禁令,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此言差矣,难道大人还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管他什么心思!说!”
“既如此,在下就斗胆挑明了。大御所并不想和大人决战,此次才会让片桐兄弟打头阵。其实,这是……想通过片桐兄弟来讲和。”
“讲和?”
“正是。此次战事,对大御所无丝毫益处,他才到处发布告,立禁牌,斥责性急的山口重政和土井利胜,令堺港商家缴纳银子,还到赞岐和小豆岛一带,从盐、薪到水产,到处囤积物资。在下以为,这些都是奉劝大人放弃战事的无言忠告。”说到这里,丰政似是忽地想起了什么,道,“方才大人问这些秘密消息的渠道,在下就告诉大人:都是来自正随将军西进的柳生宗矩。”
“这么说,你们的争执是做样子?”
丰政微微摇了摇头,“争执不虚,争吵之后分道扬镳,宗矩才心中不平。大御所毫无战意,丰政却要急入大坂一图决战。宗矩乃是抱着嘲笑在下无知的心思通知一切。今后,若在下继续沉默下去,一定还会知道更多秘事。故在下请大人容让一二。”
秀赖心中一沉,对丰政之言乃五分明白,五分糊涂。“你认为大御所真的……毫无战意?”他的声音已失去了先前的威压和气势,却似含有莫名的欣喜。
“是。大御所并无战意。但并不能说此战就毫无可忧之处。请大人莫混淆了这二事。”
奥原信十郎并非丰臣的辅政,亦非秀赖的幕宾,他说话必须谨慎。秀赖似已得到了想要的回复,却未放松质问。“唔。这么说,常高院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秀赖瞥一眼旁边的千姬,嘟囔道,旋又再次盯住丰政,“你说得有理,就算大御所没有战意,但我们有,战事亦无可避免,此不言自明。不过,大御所真不许人暗杀我,还斥责了土井利胜?”
“柳生宗矩这般说。”
“柳生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告诉你的,我还没问呢。究竟是谁,听着,若有隐瞒,便是谋叛!真若事出有因,我自会三缄其口。你不必遮遮掩掩,照实说。”
“希望大人为在下保密。”
“休要担心。说!”
“通过大人身边一个叫米村权右卫门的人联络。”
“权右卫门?”秀赖再次慌忙瞅千姬一眼。米村权右卫门可非寻常亲信,他乃是秀赖麾下的高手,同时亦是秘密线人。有时,他会装模作样到千姬面前露露面,也经常出入大野治长、淀夫人处,总之,他会把城内每一个角落都嗅到。
“那米村权右卫门经常奉大人命令去堺港买鲜鱼,看来,柳生宗矩对此颇为清楚,曾两三次托他带信。”
秀赖眼里透着不安,问道:“权右卫门亦是柳生弟子?”
信十郎丰政轻轻摇了摇头。一旦让秀赖起疑,加深了误解,日后行事恐就不那般方便了。“只是商家托付给权右卫门,在下亦未曾托他给柳生带过信。关于这些,请大人再问问权右卫门便清楚了。”
“权右卫门竟蒙在鼓里?”尽管秀赖已年过二十,仍末完全失却少年的率真。“哦,好,我的疑惑解开了。丰政,”他压低声音,“我再问你,大御所根本不想与我们交战,但我们若不得不和他对阵,你认为会是何时?”
看着一脸稚嫩的秀赖,丰政答道:“此事最好还请大人去问真田和大野修理大人。在下只是大人和少夫人身边的一介护卫。”
秀赖率直地笑了,“哈哈哈,这用不着你提醒。听着,丰政,左卫门佐是左卫门佐,你是你,我只想听听你的意思。我当面问你,你还有何好担忧的?说吧,怎想就怎说。”
听他这么一说,此前始终默然的千姬轻轻开口:“莫要多虑,少君亦是要释心中之疑。”
“容在下禀告。听说将军已进入近江,因此,在将军抵达之后,不过两三日,自会杀声四起。”
“唔。这么说,顶多只剩下十日?”
“大人明鉴。”
“究竟谁会最先扑来?片桐、藤堂,还是本多?”
“在下以为,那三者都不会打头阵。”
“哦,那是为何?”
“那些急于立战功的,估计乃是从西面驰来的、蒙丰臣恩典的大名。”
“哦?你为何这般说?”
“第一,他们若不打先锋,事后定招致将军的不满和猜疑。其二,他们并不清楚大御所其实不想与大坂交战的心思。”
秀赖恍然大悟,轻轻拍膝道:“如此一来,大御所的心思也就察明了。嘿,战争将从西边打起?”
“但也请大人莫过早有成论,此事还要听听诸将的意思。”
“丰政,我信不过他们。”
“大人!身为总大将,不可这般言说啊。”
“无妨:刚才的话,你就权当笑谈。说实话,我也觉得大御所和将军并无太大敌意。小时候,我就在大御所膝上撒娇玩耍,将军又是泰山,一家人刀兵相向,岂不令世入笑话?”
“是。况且,一旦决出胜负,就会世世代代结下冤仇,战败一方便会被逼无奈,屈从人下。大人,柳生新阴流一直把不战之剑奉为极致啊。”
“哈哈!不战之剑?不,现在我就是要战!我要勇敢地战给你看!”
这完全是把战事视同儿戏的口气。
丰政并未把秀赖看作愚昧之辈,有时,秀赖头脑亦很敏锐,能看出几分世事,但他到底历练少,终看不透世俗人情。普天之下,恐再也找不到一个如他这般生活的人:他二十年生涯,几是足不出户。无论他多么天资聪颖,对人外之人终是知之甚少,对天外之天更是一无所知。他常习字作诗,箭术不错,刀也舞得很好,体格出众,臂力过人,唯不大喜欢骑马。
奥原丰政不禁为此深感惋惜。一个年轻男儿,若喜野游,自会到山野狩猎,以发泄胸中意气。田猎所学,绝非见识各种飞禽走兽,随行之人的良苦用心,所到之处的风俗民情,都是见识,视野自然就开阔了。
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劝阻秀赖骑马,恐是担心他因此胡作非为,重蹈前关白秀次覆辙。丰政叹息,秀吉公养子秀次正因狩猎致祸。秀次在比睿山禁地狩猎,又在途中猎得女子……如此残暴的杀伐,自当遭天怒人怨。,但秀赖从不出城半步,不明世间诸事,也令人对太阁后人甚是叹息。
一旦城池失陷,如何才能救出秀赖?骑马不行,就算是坐船,万一堕落,他恐也不会游水。而且,身边的人总是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他从小就身居高位,又是太阁的独苗,像偶人一般被摆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处长大,才会长成有些缺陷的特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