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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儿不明所以,眨巴着眼睛想:“生于二月就怎么了?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皇后不见她回答,便道:“江南的风俗,二月里生下来的孩子是不祥之物,不能养在家中。所以我自小就不能在皇宫里做个太太平平的公主,给赶到叔父那儿收养。幸好叔父待我还算好,也没委屈我什么,但寄人篱下……”她声音低沉下来,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何必多说呢?”
吉儿怔怔的望着她,想:“原来她自小便失却父母之爱,难怪会变得如此愤世嫉俗。”
听她又道:“可是老天爷还是放不过我啊!叔父收养了我没几年,便与叔母双双谢世了。我这‘不祥’之名可就更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啦。于是我又给扔到舅父张家。舅父家境贫寒,也就不在乎什么‘祥’不‘祥’的了。在人人都憎厌遗弃我的时候,终究是一个吃上顿没下顿的穷亲戚才肯收留我,这世人的嘴脸,我算是看透了。”说着嘴角微翘,露出一个凄苦的笑容。
“后来,”她又续下去,“便是亡国了。你到如今还为大隋之亡而耿耿于怀,便象义成公主那样死也不瞑目。在我来说,我父皇梁明帝没对我尽过什么养育之恩,我除了知道他是我父亲之外,也不知还能对他怀什么样的想法。亡就亡呗,这梁国在也好,不在也好;我是公主也好,不是公主也好,本来就没什么不同。若果真能一辈子跟着舅父在一起,便是粗茶淡饭,便是食不裹腹、衣不蔽体,我原也安之若素。偏偏老天爷就是爱和人开玩笑的啊!就在你父皇还是做晋王的时候,隋文帝杨坚为他挑媳妇,心血来潮的便想与梁国的公主结亲。一开始时,我一介布裙荆钗,哪里给他看得上眼,连去相亲的份儿都没有。谁知连挑了几个我的姐妹,占卜后都说生辰八字与你父亲相冲。杨坚固然是大不高兴,我父皇更是大失所望,以为要失去一个攀附皇亲的大好机会了。便在这时,他竟突然想起了我,急急忙忙的便派人从舅父那儿接了我回来,一占卜下,居然得了个‘吉卦’。就这么着,我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由贫贱之女一跃而成晋王妃了。”
吉儿听得目眩神暇:“这都是真的?”
萧皇后轻喟道:“人生在世,穷通变幻,原是难以逆料的啊!我一生‘不祥’,却在最不该的时候占着了一个最不该的‘吉卦’。嗯,不过话说回头,我嫁与你父皇、做晋王妃的日子,实是我毕生之中少有的安乐欢快的时光。那时你父皇可是个知书识礼、谦恭温雅的‘好人’呢。嘿嘿……”
吉儿听她笑得这般苦涩,一皱眉道:“为什么你这样笑?父皇不是好人吗?”
萧皇后怜悯似的看了她一会,才道:“这普天之下,只怕就只有你才这么想吧?可是那时象你这样给他瞒过人的,原不只是我一人哩。那时的他,人人都夸为谦谦君子,反观那太子杨勇却是声色犬马、样样俱全。杨勇为了一个美妾云昭训,与太子妃元妃闹得鸡犬不宁。元妃本是身子怯弱之人,给他一气之下,竟不及诞下一儿半女就撒手尘寰而去。我冷眼旁观东宫中的纷纷扰扰;再看看自己的夫君,什么小妾都不纳,就只有我一个正妻,如此情深爱重的男子,便是寻常百姓亦是难得,何况他身居高位、为晋王之尊呢?我不禁暗暗庆幸,虽是幼年之时多历忧患,如今终于嫁得一个好丈夫,还以为老天爷开了眼,真的待我不薄呢。”
吉儿一惊,道:“你这么说……这些都是假的?其实我父皇……”
“其实你父皇暗里纳了无数美妾,三天两头便偷偷去她们那里云山暮雨的快乐。可他怎会让我知道这些事情?他那时正处心积虑的要谋夺太子之位,她母后独孤皇后最恨的就是男人三心两意、三妻四妾,他要得到独孤皇后的宠爱,便得装作只爱我一人的样子。他瞒着旁人倒也罢了,却连我也不晓得他背地里干了这许多事来。他与那些女人胡混,免不了会惹出‘后患’。他竟将生下来的婴儿全都弄死,半点也没让我知觉。唉,可笑我还在那里发着美梦,以为丈夫真的一心一意只钟情于我一人。”
吉儿心中惊骇,这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听萧皇后又道:“这些事,我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你父皇登极为帝,我的‘好日子’也就终于完了。他父母都死了,他还有什么人可怕的?他开始大肆搜罗美女入宫,以致我十天半月都见不上他一面。我心里有气,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发作出来,对他说:”我好歹也是个皇后,你如今这样胡闹,我这正妻之名还算不算数?‘谁知那往日温文尔雅的他啊,那一刻起就变了脸啦!他凶巴巴的对我说:“你别在朕面前摆你正室夫人的臭架子!以前是母后给你撑腰,才让你压在我头上威风了这么多年。你是知情识趣的,从此以后乖乖听朕的话;要不然,朕要废了你这皇后之位,还不是易如反掌?’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凶神恶煞的一面,只吓得呆在当地,还不相信自己真的听到他说出这么一番可怕的话来。我大哭一场之后,便也大彻大悟了。所谓一往情深,根本就是个笑话吧?男人都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从前有他母后的压制,他背地里还是要去偷欢;何况他已成了一国之君,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呢?”
“父皇……怎会是这样的人?”吉儿抗辩着,却明显底气不足。
萧皇后幽幽的道:“那么你以为他是怎样的人呢?他倒确是很宠爱你母亲……说起来你母亲也不知是命好还是命薄。她死得早,固是无福消受你父皇的宠爱;但若她真的长命百岁,只怕不用多久,你父皇又会喜新厌旧,将她抛撇到一边去了。唯其她薄命早死,你父皇宠爱她还不够就已失去了她,便觉在世的女子中再没比得上你母亲的了,一腔眷恋都移注到你身上。你说,她是幸还是不幸?”
吉儿无言以对。
萧皇后又道:“不过我跟你父皇毕竟还是夫妻一场,我如今也不再恨他了。他其实也可怜,当年天下大乱,他蜗居江都离宫之中,连宫女也听说到处民乱的消息,来跟我说。我让她们自己去向他奏报,他听了勃然大怒,将那宫女处死。后来再有宫女来跟我说这些事情,我又何必再害她们枉死?只道:”天下已靡烂至此,就是说了,徒然令皇上心烦,于事无补,又何必再提呢?‘但其实你父皇何尝不明白情势之险恶?他只是自觉无能力挽狂澜,便连面对的勇气也没有了。有一天,他照着镜子,忽笑起来道:“这么好的脑袋,却不知谁来砍掉?’我大骇失色,他却笑得更欢快了,说:”生死有命、贵贱在天,何必讳言?既是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便更加倍的天天纵情酒色之间,不过是求一时痛快来暂忘烦忧。若有哪一天醉不了,他便觉也睡不着,梦里都会惊叫出来,说有人要杀他。我只好找来几个妃嫔轮流的彻夜守护他,象哄婴儿入睡一般的安抚他。到了这种地步,岂不是生不如死?我从前对他便有多少气恨,那时都化作怜悯了,对他说:“与其醉生梦死,不如爽快的求个解脱吧。鸠酒毒药,都可求得一死。’他似乎也有些儿动心,当真备下了毒药,还给每个妃嫔都分了一份,说要与她们共赴黄泉。但那些女子岂肯为他一死?都哭求不止,他终于也狠不下心肠,叹道:”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天,再服毒也不迟吧?‘便又收了起来。“
“后来,便发生了宇文化及的叛乱。那时我们在宫中,外面守卫的侍卫都给换成了宇文化及的党徒。我们与外间音信断绝,虽然猜到是出了乱子,却都不知道是谁发动的。你父皇一向都不宠爱做太子的杨谏,因此便疑心是他在背后主使,还对我说:”莫非是阿孩(杨谏的小名)干的好事?朕早知他是忤逆不孝之人!‘唉,后来我才知道,宇文化及那班奸贼一面包围皇宫,一面还去捉拿杨谏。杨谏也不知道是乱臣贼子在作反,还以为是你父皇要对他下杀手,跪下来不住叩头说:“请你们去跟父皇说,儿臣决不敢有负父皇,求他老人家对儿臣手下留情!’可是那班禽兽哪里会听他的话?将他拖到院子里一刀便砍下脑袋来。可怜他到临死的一刻还以为这是你父皇向他下的毒手,父子间的误会终生不解!”
吉儿见她泪光莹然,不觉握着了她的手。
萧皇后微微向她点了点头,道:“那些贼子冲进宫里时,你父皇只想找那毒药服下,但那时人人心慌意乱,旁边连个支使的宫人都找不着,那药更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贼人进来挟了他出去,历数他残暴不仁的种种罪行。他叹息道:”朕固然对不起天下黎民,但对你们一向优渥有加,你们今日却何以忘恩负义,做出这种不臣之举?‘那些人却将他一把推跌在榻上。他心爱的幼子杨杲在一旁吓得大哭,被那些禽兽一刀便杀了,鲜血都喷溅到他身上。到了那一刻,你父皇终于是绝望了,要求一死。那群乱党解下他腰间的绦带要他自缢,他还要抗拒,最后是乱贼之中的令狐行达强行将他活生生的绞死。“
萧皇后说罢,闭目不语。吉儿一手按在胸前,一颗心狂跳不止。她也听过杨侗说起父亲被杀之事。但杨侗当时也不在现场,各种情状只能说个大概,哪象萧皇后这样详尽?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宁定下心神,道:“那你后来怎么又到了突厥?”
“你父皇死后,宇文化及那奸贼就掌了实权,将我霸占了去。只因秦王杨俊平日与他弟弟宇文智及有些交情,便被立做傀儡皇帝。后来他率骁果军攻打洛阳吃了败仗,眼见无幸,索性毒死了杨俊,急急忙忙的赶在败亡之前登极称帝,过了一把当皇帝的瘾。之后夏王窦建德灭了宇文化及,我便落入窦建德手中。我只道今番不免又要多受一次羞辱,不料这乡巴佬比什么文士官宦更要知廉识耻,对我礼敬有加。夏国也向突厥称臣,因此他将我和杨谏的长子杨政道一并送了去突厥。颉利是何等样的人,见了我这相貌还有不起色心的?我一介女流,沦落至此,若不从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她见吉儿眼中显出骇然之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定我是人尽可夫的无耻女子,是不是?但这是我的错吗?除了屈服,你教我还能怎样?”
“总有一死可保清白!”
“你倒说得轻巧。若人人都如你这么想,这天下只怕能活下来的人没几个了。我为什么要死?为了那已经灰飞烟灭的大隋吗?为了你那负心薄幸的父皇吗?还是为了三贞九烈的妇德?当此乱世之中,男子尚且做不到‘忠臣不事二主’,我又何苦要坚持什么‘烈女不嫁二夫’?”
吉儿想到魏征等人早已忘怀李建成之事,登时哑口无言,良久才道:“那你如今又来这儿干什么?”
“我的劫难羞辱还没完哩。这次突厥覆亡,唐军从我那儿搜出了一批书信,都是这里的人不忘旧隋江山,写给我的。昨晚颉利接到旨意要他今天入宫面圣,圣旨中还附带要我跟着来,想来皇上是要查问那些信件的事了。”
吉儿惊道:“世民会怎么对付你?他……总不至于在你九死一生之余还要你以前朝皇后之尊受刑部的审讯吧?”
“谁知道呢?我还算什么前朝皇后?只怕亡国妾妇也说不上吧。”
正说着,颉利和突利已并肩而出。颉利在萧皇后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微微仰了一下头,似是深深吸了口气,回首向吉儿点了一下,便向宫内走去。
吉儿见她那凄凉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忽涌起一股不忍之情,大叫一声:“母后!”追上前去,拉着萧皇后的手,道:“世民若真的不肯饶你,你将这个给他,就说是我向他代你求情。”说着拔下鬓边那凤凰吐珠的步摇,交到她手中。
萧皇后涩然一笑,低声道:“谢谢你了。”将那步摇握在手里,向殿里走去。
吉儿呆呆的望着她消失在殿门的身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突利走过来,拖起她的手,道:“吉儿,我们走吧。”
吉儿三步一回头的向那庭院深深的宫中张望,终于给突利拉着走了出去。
回到驿馆,吉儿才问突利见李世民的情况。
突利道:“他……皇上见了我,很严厉的说,朝中很多人都建议拆散突厥的部落,甚至将突厥人赶尽杀绝,但他已决意采用温彦博的法子……”
“真的?”吉儿喜道,“那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他说他将在突厥故地设立十个州,任命我为都督,管辖这些地方。他说我的祖父启民可汗当年走投无路,只身投奔隋室,杨坚立他为大可汗,统管漠北;到了我爹爹始毕可汗的时候却忘恩负义,乘中国内乱而为害边疆,这才上动天怒,使我们今天沦落到丧土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