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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儿心中不觉好笑,看着他走了几步,这才追上前去,从后面一把搂住他道:“突利,你生气了,是不是?”
突利一惊,回身抱着她道:“没有,真的没有。”看到吉儿的眼睛狡黠的眨了眨,恍然大悟道:“好啊,你在捉弄我。”
吉儿笑道:“谁叫你到了今天,对我仍是这么疑神疑鬼?”
突利羞涩的一笑,道:“我是对自己疑神疑鬼罢了。”挽起她的手道:“回去吧。”
吉儿微微摇头道:“我真的是要去见世民,但不是你揣想的那样。你心里有疑惑为什么不说出来?难道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还有要互相回避的东西?”
突利面上一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我是为了我那孩子恪儿。”
“恪儿?他怎么了?”
“世民可能想立他为太子,但这是不可以的,是吗?卷入这等宫闱之争中,对他只会有害,不会有利。我一定得见上世民一面,无论如何都要打消他这荒唐的念头。”
突利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快去找他,他如今是在甘露殿那儿。”
吉儿来到甘露殿,侍卫进去通报后出来道:“皇上有请夫人。”
吉儿心中禁不住咚咚乱跳,几乎想临阵退缩,但想到恪儿,终于一咬牙,硬着头皮跨进殿门。
进了大殿,只见殿中空荡荡的没一个宫女太监在侍候,自然都是早给李世民屏退下去了。她更觉多了一份紧迫之感,深深吸了口气,往大殿正中望去。
殿中一张几案后,一人低头看着案上的什么东西。吉儿虽看不到他的面目,但怎会认不出那正是李世民?心中又是一阵剧烈的跳动。却见他始终没抬起头,好象没听到她进来一样。她勉力宁定心神,走上前去,见到那案上放着的竟是自己当年交给萧皇后代为求情的那支步摇,不由得“咦”的一声惊叫了出来:“我的步摇?”
李世民仍是没抬头,道:“不错。你终于肯主动来见我了,为了什么?为了取回这支步摇?”说着缓缓抬头。吉儿一看到他的脸,心中猛的一抽搐。她虽早从蕊儿口中听说他近年来衰老了很多,但此刻当真看到他的面容,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她定一定神,再仔细打量,这才发觉他的样子其实没有太大的改变。鬓脚虽不免有些斑白,但头发大体还是乌黑亮泽;眼角虽添了几条鱼尾纹,但面上并没什么皱纹。不,衰老的不是他的样貌,而是他的神情!以前的李世民,是那么神采焕发、目光如电,可如今……嘴角无力地松驰下垂,眼中闪烁着的是游移不定的光芒,流露他内心无穷的焦虑、不安和迟疑难决。吉儿脱口道:“你……老了。”
李世民凝望着她,道:“你可没怎么老。”
吉儿不禁面上一阵发烧,低下头来,道:“我听蕊儿说起你的事,说你在她……无垢去了后,心情一直很郁郁。想不到你……受的打击真是这么大。”
“无垢!”李世民似是在心底里叫出这名字,听得吉儿心中一阵寒意,又抬起头来,只见他眼中泪光莹然,哽咽着道:“原来她……病了很久,我却……始终不知道。她是贞观十年七月时去的,可她那病早在贞观八年时已经开始,一直在偷偷的吃药医治,只是不让我知道。”
吉儿叹道:“你若当真关心她,便是她不说出来,又怎会病了这么久你都不知道?”
李世民一咬下唇,道:“不错,是我从来没好好待她,是我对不起她。那些年里,我只顾着平定突厥和吐谷浑等国的事,好久都没见她一面。我听不到她那边的消息,只道她没什么事,也就没放在心上。我见到乾儿(即李承乾),偶尔想起她,也问过她的事,乾儿虽早就知道她的病,无垢却不让他在我面前提起片言只语。”
“后来她的病势到了危急万分的境地,还是不准乾儿说出来。乾儿见她快要不行的样子,害怕起来,又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只好跑去跟玄龄说。玄龄听说这事大吃一惊,这才来向我急报。我赶到她床前时,她已是气若游丝的样子。那时我自己也吓得手足无措了。虽说没有人是不死的,但我从来不曾想过她竟会在我眼前死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乾儿跟我说,他以前曾向无垢提议,既然药石都不能奏效,不如大赦天下,为她积德祈福,或许可以求得神灵在冥冥中保佑。但无垢始终不肯,说大赦天下是国家大事,岂能为她一个女子而轻率施行,以致有损我的明君之名?”
“我听了又疼又怜,便对她说要为她举行一次大赦,这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并不是她求我。但她坚决阻止,说:”你一生清誉得来不易,决不可因我而稍有污损。你若执意如此为我,我宁可早作了断!‘“
吉儿听了,只有暗暗叹气的份儿。
李世民又道:“到了垂危那一刻,她握着我的手诀别,说:”我能托身紫微,那已是莫大的荣耀。人谁无死?我能有此哀荣,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儿女们不必教他们进来相见了,看见他们悲泣,空乱心意。我只有三件事还放心不下,要跟皇上说。‘“
“我那时已是哽咽不能成言,只有点头。她挣扎着说:”第一件是,我们长孙家只是凭着姻亲的缘故才身居高位,皇上若当真怜惜我长孙家的子孙后代,那就不要把他们置于高官厚禄、万人嫉妒之中。第二件是,我生前不曾造福于黎民,死后岂可贻害苍生?千万不要为了我而大兴土木、修筑奢华的陵墓,也不必用什么珍宝玉石来陪葬。第三件是,盼望皇上继续亲君子而远小人,听取忠言而摒弃奸谗,以保明君圣主之名千秋万载,那我便在九泉之下也死而瞑目了。‘“
“我听了她这番话,虽是感激,却又不觉有些怅惘,道:”就这样了,没别的话了吗?‘“
“她动了动双唇,好象想说什么,眼睛却向旁边那正在记录‘起居注’的史官看去。我霎时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有些话不便当着史官说出来,怕被他记入史书中去。我便对史官说:”皇后的话已经说完,你不必在此侍候了。‘“
“待史官退下,我才对她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她眼望着自己的衣带,道:”那里的东西……你拿出来看看。‘我伸手一摸,才发觉她衣带处系着一个小包。我解下那包东西,望着她。她虚弱地点点头,我便打开那小包,只见里面是一包粉末,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
“她吃力的道:”前一阵子,你久病不愈,我曾担心你会先我而去,便将这毒药夹在衣带上,若你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愿独自偷生于人世。‘“
“我听了心中更痛,道:”何至于此呢?我从不曾想过要这般苛求于你。‘“
“她却微微的笑出来,低声道:”有些话,我从不敢跟你说,今天终于到了这般田地,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呢?我自知容貌有亏,你对我并无爱恋之情,曾生出轻贱自己之心。幸得哥哥开导我,说你是明夫,我只要能以‘德’持身,终能赢得你的敬重。这些年里,我一边按哥哥教的做,一边却始终在担心有哪一天还是逃不过‘长门怨妇’的气运。到了现在,我终于不必再挂虑这一切了。我真的觉得很高兴,你也不必为我伤心了。‘“
“我听了这话,只觉天地仿似都颠倒过来了,好半晌才说出话来,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这话?我……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这些的。‘“
吉儿插口叫道:“老天!天下哪有妻子不在乎丈夫爱不爱她的?你……你对她实在是太薄情了!”
李世民抗辩道:“我从不曾想过要废她的正妻之位,又怎料到她竟一直在担心这个?”
吉儿嘲讽的道:“为什么你不想废她的正妻之位?是因为你爱她吗?只是因为她长孙家的势力吧?她的生死荣辱就系于你一念之间,你教她怎能不担心?”
李世民望着她的眼睛好久,才道:“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我只觉得她天生就是我的妻子,我天生就是她的丈夫,这仿佛是天下间再自然不过的事。啊吉儿,我知道我爱你,但我真的从没想过以你来取代她的位子。那次我以为你想当皇后,心里还当真很感为难,只想着该怎样可以推托掉你这念头。”
吉儿愣住了,如梦方醒的道:“好,我这可终于明白了,你对无垢才是真正的夫妻之情,就象我对突利一样。唉,多傻啊,多傻啊,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这样显浅的道理?”不觉埋首臂弯之中,为自己这多年的无知迷途而悔疚。
李世民喃喃的道:“不,傻的是我。你早就醒悟了,我却还懵然不知,直到她快死了,才算有点明白。可这一切不都嫌太迟了吗?”说着,忍不住也伏在案上饮泣不已。
吉儿到此一刻,那心结终于全部解开,再也没有了以往那种莫明的惊恐回避之情,心下一片光风霁月,上前搂着他,道:“你终能明白她的心意和你自己的心意,总比她至死都得不着一个明白要强吧?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不要多作无谓的悲伤了。眼前的大事,还是立储。”
李世民身子一震,抬起头来,道:“昨天我才见过乾儿。”
吉儿见他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之色,知道此事必定另有内情,问:“他说什么来着?”
“我问他为什么要行此犯上作乱之举,他只是冷笑,道:”我本来已经是太子,难道还要贪图什么不成?只因你偏心李泰,引出他的狼子野心来,处处算计我,难道我能坐以待毙?这才常常与手下商讨自救之计,以致为小人所唆摆。我既已到了这穷途末路的境地,大不了就是一死,还有什么不可以说出来?种种祸事推源究始,其实都在你身上!‘“
吉儿惊道:“他说话怎地如此放肆无礼?”
李世民叹道:“还有更放肆无礼的呢,你听下去就知道了。他可真的是到了哀莫大于心死之境,将他久藏心中的想法都坦言不讳了。那时我听了,便也如你现在一样的吃惊,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确实是偏心青雀(李泰的小名),不太喜欢你……‘“
吉儿听到此处,忽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就因为你自己是次子,他却是长子,所以你就不讲道理的讨厌他?”
李世民默然。
吉儿听他不作声,道:“怎么不说话了?我说对了,是不是?还是你连对我也要隐瞒?”
李世民忽凄然一笑,道:“是的,我何必要对你隐瞒?这件事除了对你,我也不知道还能向谁说了,再不说出来,我也快受不了啦。”
吉儿听他说得惨痛,不觉大惊,道:“为什么呢?”
“别的人一定都象你那样以为,我是因为自己是次子这才偏爱次子,不喜欢长子,是不是?唉,错了,全错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李世民全身都在发抖,似乎将要说出的东西是什么他恐惧之极的物事,他要竭尽全力才能压止住这心中的惊惶,“因为乾儿的名字中有一个‘承’字!”
吉儿一阵迷惘:“什么?他名字中有个‘承’字你就不欢喜他?可是这名字是你自己给他起的啊?”
“为什么连你都不能明白?”李世民几乎是吼了出来,“他们……建成和元吉的孩子……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承’字!你明不明白?”
吉儿脑中“嗡”的一声。
明白了,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啊!
蕊儿曾说什么来着?“他对于自己亲手射杀兄长之事,其实一直不能释怀。只怕这天下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桩惨剧,至少他自己就不能淡忘。”岂止是亲手射杀兄长之事他不能释怀?便是他命人斩杀十个小侄子的事他也不能忘记!他每见到李承乾一次,就会想到这个“承”字,就会勾起他对那十个枉死的孩子的记忆,就会令他良心不安,那又怎能不教他讨厌……不,其实是害怕李承乾?
茫茫然之间听李世民又说:“我的孩子之中,就只他有这个‘承’字。后来的孩子迟出世,那时我已与……他们反目成仇,是以名字中都没跟他们的孩子一样以‘承’字作牌。我也曾想过给乾儿另改一个名字,但他年纪都这么大了,忽然要改名,倒象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似的。而且当年用‘承乾’这名字,原是另有深意的,我既应了这瑞兆,正该心存感激才是,怎可反而心生回避之意呢?这么一来,便将这名字保留了。但我心中始终难安,我知道这想法很可笑,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但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宽解不了。吉儿,”他忽抓着吉儿的手臂,“你也觉得我这样想很荒唐,是不是。你也要来笑我了,是不是?”
吉儿怜悯的望着他,缓缓摇头,叹说:“罪孽啊,罪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