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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弯腰一把抱起他,亲亲他的小脸蛋,道:“好恪儿,你娘亲呢?”
李恪伸着小手往窗外指:“娘亲在那儿!娘亲在那儿!”
李世民转头一看,窗外映入眼帘的是吉儿平日常爱登高远眺的彩楼,便把李恪放回地上,道:“你乖乖的在这里玩,父皇去找你娘亲。”
李恪叫道:“恪儿也要去!”
李世民摸摸他的小脑袋,笑道:“父皇要悄悄的上去,吓你娘亲一大跳,好不好?”
李恪大喜,拍手道:“好啊!好啊!”
李世民撇下儿子,踮着脚尖,悄没声息的拾级而上,到得最高的一层台阶,放眼一望,不由得双目一张,长长吸了一口气。
眼前所见,洵为绝世无伦的美景!只见吉儿背向着他,正倚在白玉栏边,上身微向前倾,翘首仰望长空。她一身亦汉亦胡的妆扮,头上戴着一顶突厥女子的小圆帽,鬓边斜斜插着一支雕作凤凰吐珠的步摇,身穿淡紫色的摺裙,紫罗兰色的丝绦束紧腰间和双腕。这一身胡女的紧身打扮,比之宽袍大袖的汉装更显出她蜂腰纤纤、皓腕如玉。
李世民虽只看到她的背景,已是怦然心动。淡淡的夕照勾勒出她婀娜的剪影,一轮红日给她遮去一角,映得她仿佛全身都反射出熠熠的金辉。一恍惚间,他只觉她圣洁如从天庭飘落人间的仙子,双膝一软,忍不住便想跪下来向她顶礼膜拜。
吉儿听到背后一阵粗重的呼吸声,霍然转身,带得她头上的步摇曳摆不止,腰间的彩带也轻飘飘的飞起来又悠悠落下。
李世民胸中本是充溢着恋慕喜乐,一颗心如在云端,但一看到她的面色,霎时如灌了铅似的直往下沉。但见她抿紧双唇,面上冷若寒霜,一双眼澄明清澈中透着愤恨。他暗感大事不好,却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踏上半步,轻轻叫一声:“吉儿!”
吉儿一见到他,眼前马上闪过这些日子来不住在她脑间闪过的那一幕。
那是她一辈子也不能淡忘的一幕!
那天,就是那一天!她记得那么清楚,是六月四日那一天!当她在心中念叨出“天亮了!”那一句时,她怎么能知道那一天与她经历过的无数次天亮会有什么不同,但就在那一天,过往的一切,全被粉碎;今后的所有,只剩残缺!
当她听到殿外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她隐隐感到会有事情发生,但她永远也不会猜到会是这样的事情发生!殿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窗外凝望。李世民的身影在窗前一掠而过,虽只是一瞥眼间,她已看到他面上那破釜沉舟、似是一去不返的悲壮之色。她心中忽起了一种异样的思绪,仿佛此事不仅是他的生死存亡,还与她生死攸关__不,是比生死更攸关的大事!
她一手推开身前挡着的侍女,不顾身后一片惊呼:“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险!”涌身已奔出殿门。
殿外一片清明,虽有几十匹马奔驰往来,仍是空荡荡的象是什么都没有。她抬起头四处张望。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
她亲眼看着李世民举起弓箭瞄准前方!
她亲眼看着那箭直插入李建成的后心!
她亲眼看着李建成在惨叫声中栽下马来,死不瞑目!
她都看见了!她都看见了!
但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一个遥远、熟悉的女子声音在急促的说:“……我看见他……李世民,骑在马上,手中执着弓,两边嘴角向下拉,在微微冷笑。天啊!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样子这么可怕,也从没见过其他人面上会出现这样恐怖的神情。……”
她全身发颤,急忙向左右前后搜看,但身边并没有其他女子。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了,这是荷香的声音!这是荷香在很久很久之前,亲眼目睹李渊、李世民父子发动太原兵变诬杀太原副留守王威之后,狂奔回家,扑入自己怀中说的那番话!
刹那之间,往事如在目前,荷香那惊惶得变了色的面孔仿佛就在眼前,自己还能感到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臂时那肌肉的压迫和紧张。荷香很怕,她怕得要死!吉儿只知道这一点,却从未真正体会到她所见到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这样可怕!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也亲眼目睹荷香曾见到的一切了!
她茫茫然地走在空空落落的旷地上,初升的朝阳从后面射来,在她身前拉出一条又长又瘦的黑影。她转过身去,仰头迎着太阳,被渐渐变得炽热耀目的阳光照得眯起了眼,眼前一阵又红又黑。虽是六月的骄阳满目的泻下,她却感到自己的前方只有黑暗、黑暗、黑暗!
在她身边,正进行着一场生死搏杀,人喧马嘶,震耳欲聋,她却全没知觉,梦游似的走回临湖殿中。
一进殿内,殿外的厮杀在这里化作触目惊心的一个字__血!
到处是血!血在流,血在淌!厅堂上、回廊里、花树下……全是满身鲜血的人,血后是苦痛不堪的神色!呻吟、哀嚎、求恳(“水啊!水啊!给我水!”)……血腥味每刻钟都似在膨胀、膨胀!象要将这小小的殿堂撑破!
她想逃!她要逃离这只有血的世间。但她能逃到哪里去?外面也是杀戮,也是血!血!血!
“吉儿!吉儿!你怎么了?”李世民的声音象隔着几重山那么远传来。她悚然一惊,猛的发现不知怎的,自己正在他的怀抱之中。他那双手!他那双手!他射出那夺去李建成性命的一箭的那双手正捧着自己的脸!她忍不住发狂似的尖叫一声,用力从他双臂之间挣脱出来,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气喘吁吁的叫:“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李世民急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你到底怎么了?”
吉儿定一定神,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刽子手!”
李世民脸色一寒,眉间象是聚拢了一团乌云,沉声道:“你说什么?”
吉儿倔强的将脸一扬,声音提高了几分:“我说什么难道你真不懂吗?哼哼,不知你以前是怎么看待我父皇的?一只弑父杀兄的衣冠禽兽!是不是?那你呢?你又算什么?又一只弑兄杀弟的衣冠禽兽?”
李世民勃然色变,抢上一步,举起右手便要往她脸上掴下去!
吉儿不闪不避,反走前一步,仰起脸来,目光炯炯的与他对视:“怎么?想打我吗?那就打啊!”一边说,一股酸楚的滋味直涌上来,“连我父皇都从来没打我一下的!不过,你倒确是比他还要狠的!”
李世民的手凝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两人的目光针锋相对地怒视着,一时之间谁都不动,谁都不说话。
良久良久,李世民眼中的气恼渐渐的化作悲凉,忽地将高举的手往空处一摔,“嗖”的转身,飞快的冲下楼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冲出吉儿的寝殿,直奔到长孙无垢处。
长孙无垢见他一阵风似的忽然来到,吃了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站起来迎上去问道:“怎么……”话未说完,忽见李世民双手掩面,跪倒在地,泣道:“无垢,我自觉象个罪人!”
长孙无垢这一惊只吓得魂飞天外,急忙扶住他双肩,要拉他起来,却感到他全身颤抖不已,带得她也稳不住身子,忙一手抓住身边的桌子,一手挽住他的手臂,道:“你怎么这么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却见他只是蜷伏在地上掩面而泣,却什么都不说。
长孙无垢拉不了他起来,只得自己也蹲跪在他面前,搂住他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说出来吧!”
李世民啜泣良久,才道:“是不是……人人都在背后说我……说我是……是弑兄杀弟……的凶手,就象杨广一样?”
长孙无垢暗暗心惊,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这是谁在背后胡言乱语?”她想着不会有人敢在李世民面前说这种话的,定是他不巧听到了什么人暗地里议论这事。
李世民又不吭声了,将头抵在她胸前,一如以前那样,急促粗重的气息渐渐平复为曼长安稳。
长孙无垢见他平静下来,轻轻的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可要记着自己已是一国之君,有多少关系重大的事等着你去操心?这些小人的闲言碎语,又何必放在心上、耿耿于怀呢?”
“一国之君!”李世民喃喃的重复了一句,苦涩的道,“不过是陷入公文堆中的一条书蠹罢了!”
长孙无垢心头一凛,忙道:“何至于此呢?如果只是办办公文,那是谁都可以做的事,一国之君岂仅如此?”
李世民垂着头,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或许……我太不会做皇帝了!”
长孙无垢心中砰砰乱跳,安慰道:“哪有人一生下来就会当皇帝的?你才刚开始呢。只是不大习惯罢了。”
李世民无精打采的道:“也许是吧!”扶着长孙无垢站了起来。
长孙无垢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按理是不应过问朝政的。不过这事并没牵涉旁人,或者我能说上一两句吧?”
李世民忙道:“你自小博览群书、知古通今,正该多多指教我!”
长孙无垢忙作一福,道:“不敢!我以前听哥哥说起,隋文帝杨坚在位时,对于治国理政十分勤恳,召见大臣商议政事,往往时逾中午也不能结束,累得当值的侍卫都不能换班,以致要站着吃饭。”
李世民“嗯”了一声,道:“杨坚之为人,虽是偏狭多疑,却也算得上是勤勉爱民,若非他错立了杨广,大隋江山原不至于二代而亡。”
长孙无垢微微摇头,道:“杨广暴戾,自是隋亡的罪魁祸首,但祸乱根子其实在杨坚之时已然埋下。”
李世民双眉一轩,道:“你这话,我记得魏征好象也说过。”
“当真?他怎么说来着?”
李世民凝神回思,道:“他说,大隋衰怠的根源由来已久,起自杨坚而成于杨广,亡乱的征兆在开皇末年已经出现。但如你所说,杨坚如此勤于政务,何以还是保不住国家衰亡呢?”
长孙无垢神态恬然的道:“人之常情,好逸恶劳。便是意志坚定者,要象杨坚那样勤勉到超出常人可以长期忍受的限度,即使能坚持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乃至一年两年,却终究难以持之以恒。为君者不是不应该勤,但不应是勤于案牍文书之事。天下如此之大,在上者日理何止万机?便如何鞠躬尽瘁,终是人力有限。是以为君之首要,乃选拔天下贤才,分任各职,为己代劳。为君者应是勤于明辩是非曲直、赏功罚过,以驱策手下全力以赴,办好任内之事。那杨坚开始时还坚持得住,后来就难免疏懒了,又没有贤才替他谋划,国事遂靡烂不可收拾。”
这一番话只听得李世民茅塞顿开。他为人好胜自负,只道样样亲力亲为才能将事情办好,既显自己的本事,又彰勤勉之风气。因此自接掌朝政以来,一心扑在国政之上,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才短短两个月已觉得不堪重压,大有焦头烂额之感,以致生出“难道我不是当皇帝的料?”这种自嫌自弃之心。这时给长孙无垢一提点,才惊觉自己之非,不由得感激之上更添敬爱,拉着她的手道:“多亏了有你这贤内助,否则我就跟杨坚一样自以为已竭尽心力,谁知于国家大事,反倒有害无益。”
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报长孙无忌求见。
李世民奇道:“他不是先我回来这儿的吗?怎么现在才到?”转身向长孙无垢解释:“我刚才叫了他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好让你兄妹俩聚上一聚。”说着起身走到室外,只见长孙无忌垂手站在门边,面上颇有惊惶之色,忙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长孙无忌道:“刚才微臣过来的路上遇见尉迟将军,他说接到急报,突厥颉利可汗率精骑十余万绕过了我军在泾州的防线,现已抵临渭水,就在长安城外扎下营来!”说到最后,不由得身子微颤。
原来当日突厥率军南下河套攻击唐军之事,早已传到长安,李渊本是派了李元吉出征迎战的。后来发生了“玄武门之变”,长安城内人人忙昏了头,竟是全然将突厥入侵之事抛诸脑后了。唐军在前线本由燕郡王罗艺率兵抵敌,但后来他闻说李建成被杀便乘乱叛变,虽后来兵败身亡,他的部属中不肯投降的却全都投奔突厥去了。突厥有了这批人作向导,唐军又正内乱而无人指挥,竟给颉利人不知鬼不觉地绕过防线,突然近在长安城下出现。长安守军直到远远望见突厥旗帜在渭水对岸招展,才知道兵临城下,急报尉迟恭。尉迟恭赶去东宫报信,正逢李世民回来西宫,只遇上了长孙无忌。
李世民闻讯微微一惊,但心中霎时重燃往昔战斗的激情,不忧反喜,竟暗暗为又可跃马横戈于战阵之上,暂时摆脱文书奏章的湮埋而大乐。他一把执住长孙无忌的手臂,道:“走,到城楼上去看看!”直奔门外。早有侍卫牵过两匹马